根据自身的经历和内心深处的感受,我们都知道,有意识的行为往往源于我们的欲望和恐惧。我们都试图逃避痛苦和死亡,与此同时,我们也在寻求快乐。我们都会受到冲动的支配,这些冲动仿佛经过精密的安排,以至于我们的总体行为总是旨在保护自我和种族。饥饿、爱、痛苦、恐惧都是主宰个人自我保护本能的内在力量。同时,作为社会性的生物,我们在与同类的交往中,会感受到同情、骄傲、仇恨、渴求权力、遗憾等感情。所有这些原始的冲动,都难以用语言来描述,但它们却是促进人类行动的源泉。如果这些强大的原始力量不再在我们的体内激荡,所有这些行动就会戛然而止。
尽管我们的行为看似与其他一些较高等的动物的行为大相径庭,但它们和我们的原始本能却非常相似。最明显的区别在于,人类拥有相对强大的想象力和思维能力,以及语言和其他象征性符号,它们对人类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思想造就了人类,并与原始本能以及由此产生的行动互相交织起来。这样,想象力和智慧就以原始本能的仆人的身份走进我们的生活。它们的介入促使我们的行为并不仅仅服务于本能的直接要求。借助它们,原始本能关注着更遥远的目的。本能将思想注入行动中,而思想激发的过渡性行动又受到情感的熏陶,同样与终极目的产生了联系。通过反复实践,这个过程培养了我们的理想和信念,并让理想和信念保留了强大的力量,即便在赋予它们这种力量的目的早已被遗忘之后,这种力量仍然存在。如果这种强烈的外来情感被引入歧途,执着于已失去实际价值的事物,我们就将其称为盲目崇拜。
然而,我所阐述的这个过程在日常生活中也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事实上,毫无疑问,这个过程——人们可以将其称为情感和思想的精神化——促使人类获得了他所能获得的最微妙和最高雅的快乐,即美妙的艺术创作和逻辑思维的快乐。
在我看来,有个因素会妨碍所有的道德教育。作为个体,如果屈从于原始本能的召唤,逃避痛苦,只想满足自身的欲望,那么,这种做法的后果累积起来,就必然使自身处于不安全的、恐惧的、充满各种不幸的状态。如果除此之外,他们还运用利己主义(自私的立场)的智慧,将自己的生活建立在对无牵无挂的幸福生活的幻想上,情况就很难好转了。因为与其他原始的本能和冲动相比,爱、怜悯和友谊等情感过于脆弱、过于有限,并不能让人类社会达到基本令人满意的状态。
如果充分地考虑这个问题,就会发现它的解决方法其实非常简单,而且可能也契合古代智者们的教诲。古代智者们始终认为,所有人都应该确保自己的行为遵循同样的原则,而通过遵循这些原则,所有人都应尽可能地获得更多的安全感和满足感,并尽力避免承受痛苦。
当然,这个总体要求过于模糊,但我们应该满怀信心地从中演绎出具体规则,以便指导个体的行动。事实上,这些具体规则将不得不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发生变化。如果这就是妨碍我们接受这种睿智看法的主要难题,那么,人类数千年的命运就会比实际的或现在的情况好得多,人与人之间就不会动用武力和阴谋,不会互相残杀、互相折磨、互相剥削。
真正的难题——这个难题也困扰着历代的圣贤——毋宁说是:我们怎样才能让我们的教诲在人类的情感生活中具备强大的力量,确保其影响能够承受住个人的心理压力?当然,我们并不知道历代圣贤是否确实以这种形式自觉地琢磨过这个问题,但我们无疑知道他们是如何试图解决这个问题的。
早在人类成熟之前,即树立普遍的道德观念之前,由于害怕人生的各种危险,他们就认为,那些子虚乌有的人格化存在(而非肉眼可见的肉体存在)具备特殊的能力,能够释放出令人恐惧或深受欢迎的自然力量。而且他们认为,这些到处主宰着其想象力的存在,与人类具备相同的心理,但被赋予了超人的力量。这就是“上帝”概念的最初起源。这种恐惧充斥人类的日常生活,我们很难想象得到,最初从其中萌发出来的生命信仰具备非同寻常的力量,并对人类及其行为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影响。因此,毫不奇怪,那些着手树立道德观念并主张平等地接纳所有人的人,往往将它与宗教紧密地联系起来。而这些道德主张往往放之四海而皆准,这可能与人类宗教文化从多神教到一神教的发展存在很大的关系。
因此,普遍的道德观念之所以具有最初的心理效力,就在于它与宗教之间的那种联系。然而,换个角度来看,这种密切的联系对道德观念来说是致命的。一神教以各种不同的方式体现在不同的民族和群体中。虽然其中的差异绝不是霄壤之别,但人们不久就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些差异,而不是那些共同的本质。因此,宗教常常造成敌意和冲突,而不是通过普遍的道德观念将人类团结起来。
随后是自然科学的发展,它对思想和实际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近代更是削弱了人们的宗教情感。因果和客观的思维模式(虽然未必与宗教相抵牾)导致大多数人不太可能会深化其宗教意识。而由于传统上宗教与道德之间的密切联系,在过去的上百年里,人们的道德观念和情感也被大大削弱了。在我看来,这是导致当代政治日益野蛮化的主要原因。再加上新技术手段的可怕效率,这种野蛮化已经对文明世界形成了可怕的威胁。
毋庸讳言,人们很乐意看到宗教致力实现道德原则。然而,道德原则并不只是教会和宗教的事情,更是全人类最宝贵的历史财产。不妨从这个角度来审视报刊的立场或学校的竞争方法!人们在从事每件事情时都在狂热地追求效率和成功,而不是从人类社会的道德目标出发,寻求事物和人本身的价值。除此之外,残酷的经济斗争更是导致了道德沦丧。然而,在宗教领域之外自觉地培养道德意识,或许有助于解决这个问题,它会引导人们从社会问题中发掘到无数的机会,以便愉快地协力创造更美好的生活。从单纯的人类观点来看,道德行为并不意味着严厉地要求我们放弃某些美好的人生乐趣,而是为谋求所有人的幸福生活和社会利益而做出的努力。
这种观念首先意味着如下要求:每个人都应该获得机会,以便发挥他身上可能潜藏的天赋。只有这样,个人才能获得他理应得到的满足感;只有这样,社会才能绽放出最丰富多彩的花朵。因为所有真正伟大并鼓舞人心的东西,都是由能够自由劳动的个体创造出来的。只有在需要确保生存的安全时,限制才是合理的。
从这种观点还可以引申出以下结论:我们不仅要容忍个人和群体之间的差异,而且应该真心接纳这些差异,利用它们来拓展我们的生活。这是所有宽容态度的精髓所在。没有这种最广泛意义上的宽容,毫无疑问,就不可能有真正的道德。
我在此处简短地谈论的道德,并不是某个固定而僵化的体系。毋宁说,它是一种立场,生活中出现的所有问题都可以而且应该从这个立场出发来加以判断。它永远都不是已经完成的任务,而始终是正在完成的任务,以便指导我们的判断并激励我们的行为。你能想象,任何真正充满这种理想的人能够心安理得地从同胞那里获得比其他大多数人更多的商品和服务吗?或者因为觉得他的国家在军事上暂时高枕无忧,他便无动于衷,不想建立超越国家的安全和正义体系?当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无辜人民正在遭受残酷迫害,被剥夺权利甚至被屠杀时,他能够消极地甚至漠不关心地充当旁观者吗?
提出这些问题就是在回答这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