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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哥尔多尼故事一则

“我不能,绝对不能伤害玛吉特,”索别斯基喃喃地重复道,“绝对不能危及她和欧文的幸福!”

从一开始(很可能还在玛吉特之前,比之欧文自然就更早了),索别斯基就意识到,这回玛吉特和欧文之间的关系颇不寻常,跟她以往所有的风流韵事都迥然不同;这种不同不仅是对她而言,在他这方面也是一样。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段私情并不是无足轻重的,无论是对玛吉特、欧文,还是对索别斯基自己。说起来,他并不觉得欧文有多么出众的才华和魅力——他不过是个出身名门的年轻人,文质彬彬、教养良好、讨人喜欢,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尽管如此,他对欧文还是抱有一种喜爱,一种特殊的关切;这种感情有些类似于当年他对年幼的玛吉特所怀有的那种无私的宠溺。很显然,玛吉特和欧文他们自己也感觉到,这段关系里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超越了销魂荡魄的肉欲享受,也超越了两性之间的相互依赖。他们彼此相爱,爱得那么深、那么动人——与此同时,他们仍然不忘亲近他、信赖他,对他推心置腹。正因为这样,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伤害玛吉特,不能危及她和欧文之间岌岌可危的幸福,更不能损害玛吉特对他这种无私奉献的全然信赖。

可是,他想,玛吉特注定是要受伤的,而且,恐怕已经是近在眼前的事了。以前每次跟人交往,最后决定分手的总是她。“但是这一次,将会是欧文首先厌倦她、抛弃她。他比她年轻那么多,由于处在不同的年龄段,岁月在他们身上造成的差异一天比一天明显。到时候,玛吉特就会需要我,把她的手再一次放在我的手心里,向我倾诉她的苦恼和羞耻,就跟她小时候一样——只不过那会儿她的苦恼在于年纪太小,而不是年华渐老。”

总有一天,他将不得不答应亨里埃塔的恳求,自请离职。倘若他那样做了,他将永远失去玛吉特的信任。但他很清楚,在某些情势下,他只能辞去大使一职,那时就顾不上考虑会不会影响玛吉特和欧文·里斯·尼维斯的关系了。倘若那帮整天叫嚷着以武立国的家伙,那些追随皇太子弗朗西斯·费迪南德大公的朝臣(诸如总参谋部的赫岑多夫,或是外交部的艾伦塔尔之流)得以在维也纳执掌大权,那么他会立刻自请下台。当然,他们不可能撤他的职;至少老皇帝在位时,他们不敢。但是他们会让他,堂堂一名索别斯基家族的成员,一位亲王,一位公爵,在任职期间无法继续保有自尊和体面;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这样做的。而他一贯认为他们奉行的政策根本就是战争狂的那一套,对之报以彻头彻尾的鄙视,自然不可能为了掩护这种政策而跟别国虚与委蛇。玛吉特向来对抽象的理念毫不关心,她也许理解不了他的这些想法,但是她绝对能理解什么是荣誉。

在那样的情形下辞职,也许还不至于害得玛吉特和欧文这段关系告吹。也许有那么一丝可能,玛吉特还可以照着自己的心意,继续待在她深爱的霍恩阿比庄园,像从前那样跟欧文频繁地见面;而他则花上一两年时间独自巡视他的领地和产业——也许他可以一直游历到欧文提出分手为止。这种商务旅行,即便有了火车、汽车和中央空调,依然会很艰苦,不光有许多不便,还枯燥得紧。玛吉特多年来养尊处优,又到了这般年纪,总不能指望她忍受这样的漫漫旅途吧。退一步说,即便他出于政治和荣誉的原因辞职,最后真的导致了他俩分手,玛吉特对他的信任也不会就此消失。分手会带给她伤痛——无论如何,这种伤痛是免不了的。但她会归咎于维也纳那帮政客,把他们当作仇敌般切齿痛骂,却不会来责怪他;相反,她会觉得他才是牺牲品,应当予以同情。

但是如果他为了亨里埃塔跑去辞职,结果破坏了玛吉特和欧文的关系(而且他知道,结果肯定会这样),那就不会有借口,也不会有宽宥;这是彻头彻尾的背叛,她永远都不可能再次信任他了。

玛吉特以前从未嫉妒过索别斯基的任何一个女人,她压根儿就没把她们放在心上,但是自从知道了亨里埃塔的存在,她就陷入了嫉妒之中——凶猛的、顽固的嫉妒。他们结婚时,亨里埃塔最多才六七岁(至于露西尔,早几年前他就给了一笔钱,打发她离开了)。然而,早在玛吉特还没亲眼见过亨里埃塔时,她就已经开始恨她、抗拒她、害怕她;并且她是对的,她的直觉一贯不会出错:别的女人全都无足轻重,只除了亨里埃塔。

“这世上我唯一爱的人就是亨里埃塔,”索别斯基心想,“我很疼爱玛吉特,我想她心里也知道。但是不算早先那两年对波琳(那时候离我第一次遇见童年的玛吉特都还早着呢),我从没爱过谁,只除了亨里埃塔。玛吉特早就感觉到这一点了。在我们婚后头一年,亨里埃塔照例被带来做一年一度的探亲,那时候她才一丁点儿大,被人教着向玛吉特行屈膝礼,嘴里称呼她‘殿下’——早在那个时候,玛吉特就察觉到了我的心思。打那以后,只要她在的地方就绝不允许亨里埃塔出现。她知道,在我的感情世界里,她连亨里埃塔的对手都算不上。我明知道亨里埃塔自私粗俗、贪得无厌而又冷血透顶……可我还是爱她。为此,玛吉特不能,也不愿原谅她。

“皮埃尔一旦被任命为使馆武官,玛吉特肯定会立刻得知这个消息——只要是跟亨里埃塔有关的事,她的耳朵就会加倍灵敏。她会立刻意识到是谁促成了这项任命——反正这件事儿也保不了密。本来这也没什么,她知道我一直在认命地照顾亨里埃塔。但她绝对无法接受我把亨里埃塔置于她之上,毁掉她的幸福去满足亨里埃塔的愿望,为了亨里埃塔而背叛她。一旦我顺从亨里埃塔的请求辞了职,那么在玛吉特眼里,这只可能意味着一件事:我为了满足亨里埃塔贪得无厌的欲望,为了平息一个妓女生的庶出崽子内心燃烧的怨恨,把她给抛到了一边。”

可是,该怎么取舍呢?索别斯基很清楚,他没法拒绝亨里埃塔。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不可能又出尔反尔。很久以前他就承诺要善待女儿,那时亨里埃塔才刚刚出生,比玛吉特走进他的生命还要早得多;并且,这个承诺不是对亨里埃塔,而是对他自己许下的。不过,他已经学会在说“绝对不行”之前,先仔细权衡两种选择的利弊。如果他不管亨里埃塔的恳求,坚持待在大使的位置上,直到被迫下台,后果会有什么不同吗?那样会不会对玛吉特有益,对他和玛吉特的关系有益?对他自己有益吗?

经过再三思索,他的答案是不会。首先,这样做必然会损害他和亨里埃塔的关系,而且这种损害是不可修复的。虽说不至于彻底决裂——贪心的亨里埃塔绝不会放弃从他身上榨出最后一个便士的机会;可是她会变:此时的贪心,到时候会变成欲壑难填的贪婪;此时的亲昵,到时候会变成全然的虚情假意;此时还能心甘情愿地忍耐他投注的感情,到时候却会翻脸无情,变成妓女对嫖客那种几乎不加掩饰的嘲弄。与其变成那样,还不如一拍两散呢。可他心里清楚,他宁愿低声下气,也不愿忍受跟亨里埃塔老死不相往来的结局。

另外,无论是对玛吉特,还是对他和玛吉特之间的关系,这样做都毫无助益。失去了亨里埃塔,他会忍不住归咎于玛吉特,光是这个原因就足以割裂信任的纽带了。另外,这样做还会硬生生地扯断玛吉特和欧文之间的牵系——不知为什么,他十分确信会有这样的结果。于是他又会没来由地厌恶亨里埃塔。到那时,尽管玛吉特伤心欲绝、哀哀无助(这个时刻已经近在眼前了),他也不会在她身边帮助她,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再一次充当她的“帕菲特骑士”了。

倘若欧文的情人不是自己的妻子,索别斯基早就会出言指点,劝那个年轻人尽快把这桩情爱官司了结掉,就像40年前老犹太人耶德尔斯劝他对波琳斩断情缘一样。每多拖一天,对玛吉特就意味着结束时会多一分伤痛,多一分苦楚,多一分屈辱。诚然,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个比他年长得多的女性之间还是有可能痴情不渝,一直把恋爱关系保持到暮年的,尽管这种情况凤毛麟角。迪斯雷利大概可以算是最近的一则例子了。他和妻子相差的岁数相当于欧文和玛吉特相差的岁数;在长达40年的婚姻生活里,他对妻子的忠诚始终如一,甚至在他妻子80多岁辞世后,依然对她深情不改。不过,欧文可不是迪斯雷利,他压根儿没有那么伟大的浪漫情怀,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循规蹈矩,毫无想象力。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想要成家立业,娶一个治家有方的贤妻良母,生一堆孩子,而不是满足于待在单身公寓里,同比他年长的情妇和她那年纪更老的丈夫厮混,消磨周末的时光。

反正,欧文是用不着他来操心的。即便他受了什么伤,索别斯基想,那伤口绝对深不到哪儿去,他也会很快就痊愈如初。

他有责任照顾的是玛吉特以及玛吉特对他的信任。正是这个缘故阻止了他向欧文开口劝说。要是他那么做了,玛吉特立刻就会知道,然后她会理直气壮地把这看作一种莫大的背叛,就跟牺牲她而成全亨里埃塔一样严重的背叛。

那么,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没有出路了吗?“当然了,”索别斯基想道,“一般说来,总是会有办法的。不过,这通常只是‘理论上’的解决办法,就跟25年前我设想的奥英联盟一样。”

确实还有一种解决办法能够为玛吉特所接受,也比较适合她的性情。如果在她眼里,她是在为欧文,那个“她深爱的男人”牺牲自己,如果她就像浪漫小说里的女主人公一样慨然放弃自己的幸福、青春和爱,只为了成就欧文的未来和荣誉,为了成全他的幸福——那么,索别斯基很清楚,这将是玛吉特能够接受的唯一一种解决办法。

她将十分欢迎自己这段情缘能有如此凄美的结局。在玛吉特版的《哥尔多尼故事集》里,发生在年长女性和年轻男子之间的风流韵事不胜枚举,她当然很清楚这类关系一般都是怎么收场的;正因如此,她一定很期望自己的爱情能有个与众不同的结局。

倘若这正是玛吉特的“故事集”中的一则故事,有一套固定的人物角色,还有一个三幕剧 式的大团圆结局,那该多好啊!在那些剧本里,富有的叔父总是死的恰是时候;英俊的牧羊人原来是失踪的王子,因而能把一直忠实爱着他的公主娶回家;机灵的仆人会把主人的心上人打扮成大婶偷偷带到家里,或把主人公深爱的姑娘化装成上了年纪的书记员悄悄送出家门。可惜,这样的结局只会发生在《哥尔多尼故事集》里。

“对我、玛吉特、亨里埃塔和欧文来说,不存在什么富有的叔父、乔装打扮的王子,没有机灵的仆人,也没有现成的解决办法,”索别斯基想,“至少我是一点儿办法都想不出来。可我只有两天的时间了,今天已经是星期四了,晚上我得去参加另一场官方晚宴,明晚还要在自己家里举办一个小型宴会,招待来自维也纳的两位要人。而星期六一早,我就得动身去霍恩阿比庄园,跟玛吉特和欧文·里斯·尼维斯共度周末了。在那之前,我必须要拿定主意才行啊!”

背心口袋里的打簧表响起了报时的声音。现在已经12:30,该换身衣服,步行去大使馆主持午餐会了。索别斯基只觉得精神委顿之极,暗叹自己果然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了,恨不能把午餐会和大使馆都抛诸脑后。然而,多年来的习惯令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他强迫自己费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起身时不由一阵晕眩。

他把亨里埃塔的信放回到秘密抽屉里,这时他的贴身男仆端着托盘走进房间,托盘上有一张卡片。“很抱歉打扰您,殿下,”仆人说,“但是勋爵阁下十分坚持。”

卡片上写着:“欧文·里斯·尼维斯勋爵。”在他名字下方,欧文写道:

我必须见您一面,并占用您五分钟时间。

此事至关重要。 Zj7NT8akCqx5YN2Ax/RS0+jn/WsQD5Xjd2gnY0/G54jO85v0ct7HZj4NBw+5PVG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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