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对于教区神父是一年中最可恨的季节。在快过圣约翰节 的时候,黑河肆意泛滥,淹没了他的牧场。
神父性情暴躁,在涉及自己尊严这一点上非常敏感,因此当他眼睁睁地看到一种如此无定形,如此懒散,如此无法预知、变幻无常,如此难以捉摸和怯生生的东西竟然夺走了他的牧场,他顿时怒火中烧。
跟水一起立即出现的是大量恬不知耻的青蛙,那些赤裸裸、令人极端厌恶的两栖动物不停顿地一个爬到另一个身上呆板地交配。他们发出的叫声聒噪、沉闷,由于性冲动而嘶哑,由于无法满足的情欲而颤抖。魔鬼发出的定是这样的叫声。除了青蛙,神父的牧场上还出现了大量的水蛇,它们以如此丑恶、可憎、蜿蜒曲折的动作在水面滑行,教区神父一看就感到恶心。他一想到这种长长的、滑溜溜的躯体可能触到他的皮鞋,立刻便厌恶得浑身发抖,而他的胃也就痉挛了起来。蛇的景象后来长久地留在了他的记忆之中,骚扰着他的清梦。在河水泛滥的地方也出现了鱼,教区神父对它们的态度比较好。鱼是可以吃的。因此它们是上帝创造的好东西。
三个短暂的夜晚,河水顺着牧场泛滥开来,水位在那三个晚上暴涨。河水闯入之后便休憩着,水面上映照出天空。河水就这么懒洋洋地躺上一个月的时间。在这一个月里,长得矮的青草在水下腐烂,而如果夏天炎热,牧场上方便会飘散着一种分解和腐烂的臭气。
自圣约翰节开始,神父每天都要去看黑河的水怎样淹没圣玛格丽特的花、圣罗赫的风铃草、圣克拉拉的草药。有时他觉得齐颈淹没在水中的花,它们无辜的蓝色和白色小脑袋在向他呼救。他听到了它们纤细的声音,那声音宛如他在教堂举行圣事的庄严时刻飘来的铃铛声。他无法给予它们任何帮助。他的脸涨得通红,而手却无能为力地捏紧了。
他不停地祷告。从使所有的水变得圣洁的圣约翰祈祷文开始。然而在祈祷时,教区神父常常觉得圣约翰不听他的祷告,圣约翰更感兴趣的是白天和夜晚变得一样长,是年轻人点燃的篝火,是酒,是往水里放花环,是夜晚在灌木丛中幽会发出的沙沙声。他甚至对圣约翰感到遗憾,怪他年复一年有规律地让黑河的水淹没牧场。由于这个缘故,他甚至有点儿生圣约翰的气。于是他开始直接向上帝祈祷。
第二年,在经历了更大的水灾之后,上帝对教区神父说:“你要把河跟牧场隔开。你要给土地兴修水利,你要筑一道防护堤,让河固定在它的河床范围之内。”神父谢过了上帝,开始组织人力挖土筑堤。他从布道台上召唤了两个礼拜天,召唤人们团结起来对抗大自然的力量,还提出了如下的治河安排:每个农家出一名男丁,每个礼拜用两天的时间运土筑堤。给太古规定的时间是礼拜四和礼拜五,给耶什科特莱规定的时间是礼拜一和礼拜二,给科图舒夫规定的时间是礼拜三和礼拜六。
在规定给太古的第一天,却只有两个农民上工——马拉克和海鲁宾。怒气冲天的教区神父坐上轻便马车,走遍太古的所有农舍。原来塞拉芬断了一根手指,年轻的弗洛里安诺去服兵役了,而赫利帕瓦夫妇则刚生孩子,希维亚托什得了疝气。
神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垂头丧气地回到了私邸。
晚上祷告的时候,他再次向上帝讨教。上帝回答说:“你得给他们报酬。”教区神父听到这个回答有些局促不安。然而由于教区神父的上帝有时跟他非常相像,于是立即又补充了一句:“一天的工钱最多不超过十个格罗希,否则皮革的价钱就抵不上鞣革的工钱,你就太不划算了。全部干草的价钱最多不超过十五兹罗提 。”
于是教区神父重又坐上轻便马车去了太古,并且雇了几名身材高大的健壮农民去筑堤。他找来上工的是刚生了个儿子的尤泽克·赫利帕瓦,断了一根手指的塞拉芬,还有两名长工。
他们只有一辆大车,所以工作进展缓慢。神父着急了,他担心春天的天气会打乱计划。他竭尽所能催促农民干活。他自己也撩起了教士长袍——但他很珍惜脚上那双优质的皮鞋。他在农民中间跑来跑去,把装土的麻袋摇了又摇,挥动鞭子赶马。
第二天来上工的只有断了一根手指的塞拉芬。怒气冲天的神父重又坐上轻便马车跑遍了整个村庄,结果他看到的是:雇用的农工要不就是不在家,要不就是卧病在床。
这一天,神父憎恨太古所有的农民,说他们懒惰,游手好闲,又爱钱。他在主的面前,热切地为自己这种跟上帝仆人身份不相称的感情辩解。他再次向上帝讨教。“给他们提高一点儿工钱,”上帝对他说,“你给他们一天十五个格罗希,这样一来,今年的干草虽说你不会得到任何利润,但是明年你就能弥补今年的损失。”这是一个聪明的主意。筑堤的工作有了进展。
先是用大车从小山外运来沙子,然后将沙子装进麻袋,再用麻袋将河封堵住,就像给河治伤似的。最后往堆好的麻袋上填土,再在土层上种草。
教区神父怀着欢快的心情瞧着自己的作品。现在河完全跟牧场分隔开了。河看不见牧场,牧场看不见河。
河已不再尝试从给它规定的地方挣脱出来了。河径自平静地流淌,仿佛陷入了沉思,人们看它再也不是一望无际的水汪汪的一片了。沿着河的两岸,牧场披上了绿装,然后又有蒲公英开放。
在神父的牧场上,花儿在不停地祈祷。所有圣玛格丽特的花,圣罗赫的风铃草,还有普通的、黄色的蒲公英都在祈祷。由于无休无止的祈祷,蒲公英的躯体物质性变得越来越少,黄色越来越少,越来越不结实,直到六月,它们变成了纤细的白绒球,那时上帝为它们的虔诚所感动,派来一阵阵温暖的风,把蒲公英洁白绒球的灵魂带上了天。
同样是那些温暖的风在圣约翰节送来了雨。河水一寸一寸地往上涨。教区神父夜不成眠,食不甘味。他在河滨的土堤和牧场上跑来跑去,观察河水的涨势。他用棍子量水位,悄声嘟哝着,有咒骂,也有祈祷。可是河并不顾念他。河水顺着宽阔的河床流淌,打着旋涡,从下边冲坏了不牢固的堤岸。六月二十七日,神父的牧场开始浸水。教区神父带着棍子沿着新堤奔跑,他绝望地看到,水是多么轻松地灌进了那些缝隙,顺着只有它自己知道的路线潜流,渗到了土堤下边。第二天的夜晚,黑河的水摧毁了沙土堤坝,泛滥开来,像每年一样淹没了牧场。
礼拜天,神父在布道台上将河的行径与撒旦的所作所为相提并论。他说,撒旦每天,一个钟头接着一个钟头,像水一样侵害人的灵魂。说这样一来,人就会被迫不断努力构筑堤坝。说对每天的宗教义务最轻微的忽视都会削弱这堤坝。说魔鬼的顽强可与水的顽强相比。说罪恶渗漏出来,流淌,点点滴滴汇聚在灵魂的翅膀上,而恶之凶狂会淹没人,直到人落进它的旋涡,沉到底。
作过这样的布道之后,神父还激动了许久,许久,入夜也不能成眠。他由于对黑河的憎恨而不能入睡。他对自己说,不能憎恨河,不能憎恨混沌的水流,也不能憎恨植物,憎恨动物,要恨也只能恨地区的自然地貌。他,作为一名神父怎能有如此荒谬的感觉:憎恨河?
然而这毕竟是憎恨。教区神父关心的甚至不是被淹的干草,而是黑河的不理性,是黑河愚顽的顽强劲儿,是它的麻木不仁,它的自私和无边的愚鲁。每当他这样想起黑河的时候,热血便在他的太阳穴里搏动,便在他身上循环得更快。它开始使他惴惴不安。夜里不管什么时候,他常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然后走出神父宅邸,走到牧场。冷空气使他清醒过来。他暗自好笑,暗自说:“怎能生河的气?它不过是地上的一道普通的深沟罢了。黑河只是条河,别的什么也不是。”然而,当他站立在河岸上,所有的想法又回来了。厌恶、极端的反感和疯狂又重新控制了他。他最想干的一件事便是用土去将它填平,从发源地直到出口。他举目四望,确保没有人看到他后,折了一根赤杨树枝,狠狠地抽打河的圆柱形的、恬不知耻的巨大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