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九年的夏天,米哈乌回来了。这是一个奇迹,因为在这个战争破坏了一切法规、准则的世界上,奇迹不再那样罕见。
米哈乌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回家。他动身的那个地方,几乎是位于地球的另一边——一座外国的海滨城市——符拉迪沃斯托克。就是说,他是被一个东方政权——混乱之王——释放的,但因凡处在太古边界之外的任何东西都是模糊不清的,都像梦似的容易流逝,所以米哈乌一踏上太古的桥就不再去想它。
米哈乌回来时病恹恹的,精疲力竭,肮脏透顶。他脸上长满了黑色的硬毛,头发里是成群结队的虱子。被打垮了的军队的破烂制服穿在他的身上,犹如挂在棍子上一般。他浑身上下没有一枚纽扣。米哈乌将那些刻有沙俄双头鹰的闪闪发光的制服扣子拿去换了面包。他发烧、腹泻,而且有种预感在折磨着他:他担心自己离开时的那个世界已不复存在。当他站立在桥上,看到黑河和白河以永远不变的婚姻关系结合在一起,他便重新有了希望。两条河都在,桥也在,能烤裂石头的炎热天气也同样存在。
米哈乌从桥上看到白色的磨坊和窗口红色的天竺葵。
磨坊前面有个孩子在玩耍。小姑娘有两条粗发辫,大概是三岁或四岁的样子。她周围几只白色的母鸡踏着庄重的步子踱来踱去。一双女人的手打开了窗户。“会遇到最难堪的局面。”米哈乌心想。反射在活动的窗玻璃上的阳光霎时使他目眩。米哈乌朝磨坊走去。
他睡了一整天又一整夜,在梦中他计算了最近这五年所有的日子。他那疲惫而昏沉沉的头脑经常算错,徘徊在梦的迷宫,故而米哈乌不得不总是从头算起。在这段时间里,格诺韦法留神察看被尘土弄得僵硬的制服,触摸浸透了汗水的领子,把手伸进散发着烟草味儿的衣兜。她抚摸着背包的扣环,但不敢将它打开。然后她将制服挂在栅栏上,这样所有在磨坊附近走过的人都会看见。
第三天天亮的时候,米哈乌醒来了,他反复细瞧熟睡的孩子。他看到的部位都能准确地叫出名称来:
“她有一头浓密的褐发,黑眉毛,深色的皮肤,小小的耳朵,小小的鼻子,所有的孩子都有的小鼻子,小手……胖乎乎的孩子的手,但看得清指甲,圆圆的。”
然后,他走到镜子前面,反复观察自己。他看到的是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他围着水磨走了一圈,抚摸着转动中的巨大磨盘。他拈了一小撮面粉,用舌尖尝了尝味道。他把手浸到水里,将一个手指头顺着栅栏的木板儿溜了一遍,又闻了闻花的香气,发动了铡草机。铡草机吱吱嘎嘎地响了起来,把一饼压缩的荨麻叶子切碎了。
他走到磨坊后边高高的草丛中,撒了泡尿。
他回到住屋,大着胆子冲格诺韦法瞥了一眼。她没睡,望着他,说道:
“米哈乌,没有任何男人碰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