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学者成尚荣先生曾给我一个问卷请我作答,其中一个问题是:你认为名师是否应该有鲜明的教学风格?我的回答是:名师要有自己的教学风格。虽然在教育问题上有一些共性的东西应该遵守,比如尊重学生,开启智慧,激发兴趣等等,但这些不应该成为限制。不仅是名师,每一个教师对教育教学的理解都有不同之处,具体到某一门学科就更是如此。这种不同的理解会造成不同的处理方式,不同的处理方式表现在课堂上就会出现不同的教学面貌。因此,越有思想的老师,在教学上有着自我思考的老师,他的教学风格应该是极其鲜明的。我个人追求一种如茶般幽远芬芳的课堂教学风格,这固然与我自身的性格与志趣有一些关系,我更觉得真正对学生发展有益的课堂应该是能让他静心思考的课堂,在这样的课堂上,教师在耐心地帮助他开启智慧,品味文字,在平等的对话中互相启迪,将思考引向深入。这样的课堂不会有意制造感动,也不会专门营造轻松,它的目的就在于给学生一个能够思考与品味的空间和时间。只有在这样的状态下,课堂才能远离浮躁,远离喧嚣,课堂才能成为学生生命得以成长的地方,成为能够自由呼吸的地方。
这里说的仅是教学风格,但教学向来不能与教育工作相分离,用苏霍姆林斯基的话来说,就是教学仅仅是教育这朵花上的一片花瓣而已,因此,对教师来说,不仅是教学应有鲜明的教学风格,教育工作也应该有鲜明的风格。仔细想来,所谓风格是指每一个教师在教育教学上展现的独特的那一部分。其实,不仅是名师要有鲜明的教育教学风格,普通教师也应该有自己的教育教学风格。在帕夫雷什中学,每一个教师都具有鲜明的教育教学风格,而这是基于每一个教师不同的爱好、个性与知识背景。我们从苏霍姆林斯基列举的大量事实中看到了这一点。苏霍姆林斯基在听课时,首先会看教师在生活中最关心的是什么,他在读些什么书,在他的精神生活中书籍占有何种地位,以及他是否时刻关心着科学和文化方面的最新成就。他认为每一个教师在课堂上不仅在向学生打开通往知识世界的窗户,同时他更是在表现自我。而教师在读些什么书,将决定他在课堂上向学生展示的是一种怎样的精神世界。他谈到自己认识的苏联各地的几十位出色的教育行家,感叹道:
他们的教育技巧的最主要的特征就是表现自我,即把自己的精神财富展示在学生面前。
优秀教师展现在学生面前的不仅是知识、能力、手段与策略,更是这些东西背后所蕴含的精神财富。
刘鹤守先生在《沙坪岁月》一书中,选入了一篇文章,是刘云回忆重庆南开中学的一位叫孟志荪的语文老师的。令作者深为叹服的是,孟老师在课文的讲解中从不拘泥于已有的,甚至是权威性的注释,而有他自己的观点和自己的心得,还有自己的研究成果。他给学生讲《诗经》,讲先秦诸子,有理有据,极其吸引人,用刘云先生自己的话说就是“天花乱坠”,令人赞叹不已。多年之后,作者还记得孟老师在课堂上点评孔子、孟子和庄子的话:“孔子抓住一个仁,孟子抓住一个义,庄子什么也不抓,而他拥抱了全世界。”就是这话,使刘云先生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庄子的怀抱”。而孟老师的另一位学生朱永福在回忆孟老师时,则用“知识渊博”“口才雄辩”“嬉笑怒骂”等词汇来形容孟老师上课的精彩生动。读了这样的文字,我在感慨之余,常常在想,一个有着鲜明的教育教学风格的教师,他给学生展现的就是一个独特的自我,是一个有着鲜明的教师个人烙印的精神世界。
这些年我接触了不少青年教师,这些教师认真学习、执着追求的精神让我非常佩服。为了成长得更快,他们中的很多人千方百计拜名师为师,各级教育部门也给他们拜师学艺提供了很多支持和帮助。几年下来,这些青年教师的教育教学水平提高很快。但是,我也发现了一些令人担忧的现象。有的青年教师不仅学了名师的教育教学经验,而且事无巨细进行模仿。我认识一位青年教师,拜师学艺几年之后,连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调都渐渐与他的指导教师极其相似。我想,学名师学到这个份上就有些问题了。记得齐白石先生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话:“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以此告诫那些完全模仿、生搬硬套别人的人是没有前途的。学画如此,教育教学又何尝不是这样?
我有好多优秀的教师朋友,在听他们上课,揣摩他们的课堂艺术时,我无一例外地发现,他们都具有鲜明的自我特色,在课堂上都向学生展示了丰富而独特的精神世界。有的老师长于书法,他们的粉笔字在学生看来简直就是艺术;有的老师长于朗读,他们在课堂上的范读不仅帮助学生更好地理解了文章内容,而且听来简直就是一种享受;有的老师具备丰厚的文化底蕴,可谓博览群书,在课堂上,旁征博引,挥洒自如,学生完全被他带到了一个无限丰富、阔大的知识海洋。听这些老师的课,我常常会反问自己,这样的课我能上吗?我可以学习他们的经验、长处,但我知道,最终我还是我,我必须在课堂上表现我。也只有表现这个唯一的“我”,我才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教师。
苏霍姆林斯基的教育教学中总有一个鲜明的“我”,在大量的教育教学案例中,他描述了自己怎样教孩子创作童话、诗歌,孩子们又是怎样专注地听他读书、讲故事,那一幕幕温馨的场景令我神往不已,感喟不已:
宽敞明亮的教室坐落在积雪的花园里,暮色苍茫,一片茂密的树林和如茵的草地,树叶在窃窃私语,晚霞夕照——所有这一切都增强了感觉上的美感,也增添了言语的美感。
在这样的环境中,苏霍姆林斯基向孩子们展开了一个新奇的精神世界。在一个天黑得很早的12月的黄昏,他给孩子们读高尔基的童话《伊席吉尔婆婆》,孩子们认识到邪恶是不可能取得胜利的;在第聂伯河畔庄严肃穆的橡树林里,他给孩子们朗诵普希金的诗歌《我在喧嚣的大街上徘徊》,孩子们被深深地打动了,体会到人的感情的伟大和美、人的欢乐和悲伤、人想认识世界和认识自身的渴望。这不就是这位教育家本人在课堂上表现的自我吗?他不仅是一个教育家,同时又是一个作家、诗人,他正是在自己的课堂上给孩子们打开了一个异常丰富、迷人的精神世界。
我至今记得2006年由于我的一个课案而引发的一场争鸣。那是因为《冬阳·童年·骆驼队》课堂实录发表之后,国内中小学语文界关于“知识与人文”的大讨论重新开始。这场争论的两个主角——我和王晓春老师的观点是截然不同的:王老师主张把这节课上成“写作目的和写作方法的辅导课”,应该说以“知识”教学为主;而我则主张此课教学的立足点不在“知识”,而在于感受氤氲在文字中的丰富、唯美的情感内蕴,从而对学生进行人文熏陶。我想,我与王老师之所以会对同样一个文本产生截然不同的教法,一方面是缘于我们对语文教学的理解很不相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们都试图在这个文本的教学中展现属于自我的智慧与精神。
的确,作为教师,我们应该有意识也应该意识到,我们在教育教学中展现的是自我的智慧与精神。因此,我们每时每刻都应该去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最终把这完全属于自我的形象展现在学生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