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爱苏霍姆林斯基,不仅是缘于作为一名教师的使命与责任,在很多时候我爱他、爱读他的文字都是极其单纯的,那就是我从这样的文字里看到的不仅是深思熟虑的透彻,更有在其他教育著作中我未曾领略到的真切与深挚。甚至在很多时候,我爱的就是这种真切和深挚。
当冷漠麻木的男孩瓦列里第一天来上学时,苏霍姆林斯基满怀痛楚地迎接了他:
在瓦列里来到学校的最初几个星期里,当我的眼睛遇到他那对虚伪的、漠视人间不幸的目光时,我的心里不禁升起一股暗暗的愤恨,愤恨那些伤害儿童心灵的人。
由于恶劣的家庭环境,致使瓦列里变成了这个样子。正是苏霍姆林斯基心头的这股“暗暗的愤恨”,让我面对这样的文字不得不检视自己的心灵:一个教育者面对的是一颗颗鲜活的心,他必须要以同样鲜活的心去与之交融。这些心灵有的纯净无瑕,洒满阳光;有的却已是伤痕累累,孤寂冷漠。最让人心痛的就是这些人生刚刚开始却已经遭受重创的孩子。事实上,每一个教师又有谁不曾遇到过这样的孩子呢?虽然每个孩子的不幸不尽相同,但他们来到学校时都一样成为教师最大的教育难题之一。教育工作的复杂、辛劳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体现在这里。那么,面对瓦列里这样的孩子,作为教育者究竟能够做些什么呢?
如果我能早一点读到下面这段话,可能我的教师生涯就会减少许多焦躁和失望:
教育工作的基础、它的主要内容,并不在于保护少年们不受坏的影响,而是要使他们对坏的、不道德的东西具有免疫力。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教育的技能和艺术就在这个怎样之中。
对于孩子的成长,教育工作不可能触及到所有的角落。应该说,家庭、社会、学校对孩子的成长都具有教育责任。而现实情况是,在很多情况下,学校教育与家庭、社会的多重影响相比,显得有点势单力薄。有些家庭根本没有“教育”,甚至提供了完全相反的“教育”,而社会的纷繁面目本身给孩子造成的影响,也成为学校教育面临的最大的挑战之一。
一位同事曾告诉我一件事,至今令我心情沉重。她带8岁的女儿到一所鳄鱼养殖中心去参观,发现养殖中心为吸引游客出台了一项措施:游客花10元钱可购买3只小鸭子,当场把小鸭子喂给鳄鱼吃掉。鳄鱼池周围有不少带孩子参观的家长,他们纷纷掏钱买了小鸭子,让孩子给池子里的鳄鱼喂食。有的孩子喂了3只小鸭子还不够过瘾,又吵着买了3只继续喂。有的家长和孩子还分别把小鸭子抛给不同的鳄鱼,比赛看看哪一只鳄鱼最先把小鸭子吞掉。听着那一阵阵开心的笑声,同事觉得分外刺耳,赶紧带着女儿离开了。
听到这样的事情,我就在想,我们的家长、社会给予孩子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教育啊!我们不仅没有培育善良、同情、爱意,反而在幼小的心灵中播下了如此残忍、冷酷的种子。带着这样的心灵来到学校、又走向社会的孩子,他会用一种什么样的眼光去看待他人,看待这个世界呢?这样的孩子要用多少次苏霍姆林斯基所说的“美疗”,才能挽回他们心中被残酷掩埋、损毁的善意呢?
其实,不仅是当下中国的学校教育面临这样的困境,在苏霍姆林斯基从事教育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教育所遇到的困难也相当复杂、棘手。当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苏联经济千疮百孔,千万户苏联家庭在战争中失去了儿子、丈夫。灾难虽已过去,但战争的创伤却难以愈合,教育面临很多问题。苏霍姆林斯基在创办针对学龄晚期儿童的“快乐学校”时,曾对孩子们的家庭作过调查。他发现,在这31个6岁的孩子中,有11个孩子没有父亲,两个父母双亡,有的孩子在没有出生前就已经失去了父亲。在这些孩子中,有的甚至在父母的逼迫下曾经欺骗、偷盗,来到学校时,满脸的孤僻、疑惧与麻木。这些不但给苏霍姆林斯基的教育工作构成了巨大的挑战,也让他的心灵备受折磨,以至于在写作他的教育札记时,他曾经反复考虑、斟酌,要不要把这些令人痛楚的细节写上,几十次删掉又加上,最后他决定不回避孩子们周围的罪恶和丑陋,因为没有任何一堵高墙可以把孩子们完全隔离在学校里。教育就是要提高他们面对坏影响的免疫力,就是要帮助孩子与这些邪恶和苦难作斗争,然后战胜它,让幼小的心灵纯净起来,强大起来,光明起来。
因此,在苏霍姆林斯基看来,教育就是一剂良药,是一种力量,教育就是帮助孩子增强免疫力。对那些已经受到伤害的孩子,他设法让他们尽可能多地处在学校环境的影响之下,用在学校集体的精神生活中确立起来的善,战胜家庭、社会环境中的恶。苏霍姆林斯基提出了他教育体系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那就是——美疗。用美来治疗创伤,用美来激励心灵。我以为这是苏霍姆林斯基教育体系中最独具特色的一部分。在他浩如烟海的著作中,大量的教育案例几乎都是美疗的典范。针对瓦列里的教育,苏霍姆林斯基同样采用了美疗:他和瓦列里一起阅读显克微支的小说,让他感受善与恶的斗争,感受人生中还有比猎取物质财富更加珍贵的东西;他把瓦列里引向美丽的大自然,引向为别人服务的劳动中。渐渐地,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不再是冷漠与戒备,而是善良、敏感,充满同情。瓦列里已经不再是刚刚走进校门时的瓦列里了。
在教育另一个丧失自尊的学生斯坦尼斯拉夫时,苏霍姆林斯基这样实施他的美疗:他和斯坦尼斯拉夫一起观赏樱桃树的花朵,一起阅读那些描写人,体现人的悲欢、人对人的忠实的文学作品,在斯坦尼斯拉夫的面前打开了一个真正人道的美妙世界。渐渐地,温存、善良、热忱重新回到了这个孩子的心灵。
在阅读这些令我感喟万分的教育故事时,我一直在想,对这些面临各种问题的孩子,我们这些教师能否实施这种美疗呢?在当下这样的大环境中,我们能够做的究竟有哪些?我们不能像苏霍姆林斯基一样带孩子在果园里、瓜园里度过整个暑假,我们不能在夏天的夜晚和孩子们坐在高高的草垛上观赏满天的繁星,我们也没有地方和孩子们一起栽种一棵樱桃树,我们甚至为了怕出危险而不敢带孩子去春游……毕竟,我们所处的时代、环境都与苏霍姆林斯基面临的那一切很不相同。但是,我们真的什么都不能做吗?我想,只要我们本着对孩子,尤其是那些受到伤害的孩子心存一份真挚的善意,我们就一定能够找到解决的方法。比如,我们可以带着孩子们阅读,把他们引入书的海洋,与他们一起阅读《小王子》,阅读《夏洛的网》;我们可以给他们讲故事,讲人性中的善,讲生活中的诗意;我们可以举行各种诗歌朗诵会、音乐欣赏会……这些不都是美疗吗?
我曾给小学四年级的小朋友出过一道作文题:根据丰子恺先生的漫画《雀巢可俯而窥》写一篇作文。我希望画中所传达的那种恬淡、自然与善意能够传达到孩子们的情感世界中。我请他们仔细观赏这幅画,感受丰子恺先生那份浓浓的“护生”之心,感受那份氤氲在画面中的对世间万物无限慈悲的心肠。对于那些拿着小鸭子给鳄鱼喂食而以为乐趣的孩子来说,我以为,这也是美疗。
有一个孩子由于父母离异而在精神上遭受了很大打击,他变得郁郁寡欢,一度自闭。班主任老师知道这个孩子喜欢集邮,就千方百计帮他搜集各种邮票,还动员班里的同学也尽可能地帮他搜集。后来,班里还召开了一次邮票知识竞赛,请这个孩子出题,并担任裁判。孩子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他终于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我以为,这也是美疗。
其实,美疗并不神秘,我们可以做的事情很多。我的耳畔至今回响着一群孩子清脆、纯净的声音,那是在一所普通的小学,一群孩子在晨诵,是金子美铃的《星星和蒲公英》:
在蓝天深处
就像在海底的小石子
日间的星星,沉落着等待夜晚的来临
在我们眼里是看不见的
虽然我们看不见,但他们存在着
有些事物看不见,但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