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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此刻正在海上航行。他说这是他一辈子最后的一次远行。

我在去年5月底就知道了他的这一“现状”。那一天,他兴奋地告诉我,“明年”1月5日他将在佛罗里达登上豪华客轮,开始环游世界(将途径六十个国家)的航行,要到4月初才会回到蒙特利尔。

这意味着他将错过蒙特利尔漫长和严酷的冬季,错过他热衷的冰上运动。这位住在我楼上的邻居刚过了他78岁的生日。每年冬天,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好天气。他会一大早起来,去离我们住处不远的皇家山顶上。那里的露天溜冰场会在迎来日出的同时遭遇到他冰鞋上略带锈迹的刀刃。

但是,安德烈不会错过他更为热衷的“政治”。他告诉我,为了能够实时地观察他远行的这四个月之内魁北克和全世界的政坛风云,他特意买了一台高级的手提电脑,并且通过强化训练,掌握了他以前一直抗拒的上网和收发电子邮件等“高尖”技术。“我不会错过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他得意地说。

安德烈是退休的法语教师,大概从来就没有过自己的“政治生命”,但是,政治却是他的生命。他曾经告诉我,他从来没有错过一次电视里直播的议会辩论。那些冗长的辩论在我看来是无聊乏味的闹剧,在他看来则是意味深长的正剧。他永远都是它感情冲动的观众。他也从来没有错过一天的法语报纸。而且这座城市的两种主要法语报纸他都要买,都要读,唯恐漏掉了政局中任何的细节和分析家的任何观点。每天下午,安德烈会将读过的报纸扔在我的房门口。他一定会为我导读,用红笔圈划出所有关于中国的消息和他认为我应该知道的当地政局的异动。有时候,他还会在文章的旁边加上自己的批注。遇到令他反感的政治家,他会激动地写下“白痴”、“骗子”或者“无赖”之类的评语,用箭头将它们射向政治家的照片。他的这种阅读的激情总是让我回想起自己在少年时代曾经着迷过的列宁的《哲学笔记》。

为了政治,安德烈可以六亲不认,更不要说与邻居翻脸。他现在与住在佛罗里达的姐姐和哥哥已经完全断绝了来往:因为他们是顽固的共和党人,因为他们曾经支持小布什发动的伊拉克战争,因为他们后来鄙视与自己肤色不同的总统。而安德烈是奥巴马的铁杆支持者,他为他的获胜激动得热泪盈眶。

安德烈在出发的那一天告诉我,他在佛罗里达登船的地点离他姐姐的住处不远。但是,尽管他们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他绝不会去登门拜访。

安德烈自称是自由主义者。然而,不管在联邦选举还是在魁北克的地方选举中,他都从来没有机会投自由党的票:因为他更是顽固的分离主义者,他的票永远只会投给旗帜鲜明地支持魁北克独立的那个党。在联邦选举中,那个党自身胜出的机会永远不会大于零。也就是说,安德烈投出的票永远都是实际上的废票。但是,安德烈绝不会错过任何一次投票的机会。他总是怀着对“魁独”必胜的信念投下他的废票。我想,当他在海上航行的时候,如果电脑屏幕上突然弹出了马上要举行联邦选举的消息,安德烈一定会中断自己的环游,在下一个港口下船,立刻飞回蒙特利尔,庄严地投下他的那张废票。

对安德烈来说,魁北克是一个国家,而不是加拿大的一个省份。他的门口贴着“蓝”色的魁北克旗,而不是“红”色的加拿大旗。他甚至不屑于提到“加拿大”这个词,他称它涵盖的地区(当然要除开魁北克)为“我们的邻居”。情绪激动的时候,还会在这种称呼前面加上那个以F开头的不雅的定语。

对语言的偏袒是安德烈政见的标志。他自己是语言学博士,又是从美国的密执安州立大学取得的硕士学位,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然而,他却视英语为侵略者的语言,帝国主义者的语言,奴役魁北克人民的语言,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肯“权宜”。有一天清晨,我与他一起去溜冰。我们刚刚进入冰场,一对与安德烈年龄相当的夫妇携手溜了过来。好与人搭话的安德烈兴致勃勃地用法语向他们致意,而对方多半是以英语为母语的人,自动地用英语回应。尽管两位老人态度和善,安德烈却认定他们这是故意挑衅。他气急败坏,换下冰鞋,愤然离去。还有,当安德烈知道“身边的少年”准备选英语学校而不是法语学校读大学预科,他竟有两个月断绝了与我们的来往。那段时间,即使迎面遇见,他都拒绝跟我们打招呼。

与安德烈相处不是一件容易和轻松的事。我知道他很早就离婚了,但是,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会离婚。安德烈离婚的理由可能简单得惊人:一次地方选举的结果就足以颠覆他的家庭生活,令他妻离子散。他的确有两个已经成家立业的女儿,她们都住在蒙特利尔。而安德烈有一天告诉我,他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见过她们了。

安得烈不仅自己有永远高涨的政治热情,他还善于“统战”,善于调动他人的政治积极性。他总是邀我一起吃饭,去他家里还是去餐馆(以及去哪家餐馆),完全让我自由选择。他当然是要利用吃饭的时间为我分析政治的走向。他的分析不仅紧扣当前,还放眼世界。关于北京的奥运会,他好像比谁都知道得多;关于人民币面临的升值压力,他好像比谁都着急。

只要我关心政局,我就不用操心饭局。而饭局的确定性与政局的稳定性恰成反比。长此以往,安德烈的慷慨大方会不会令我腐化堕落,最后变成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我突然觉得,安得烈其实一直都在海上航行。 o1xgh+1vr7QD7f8qSt7iwZF42anoQjuNzkAoRSLkl0wlo/of5dxe5xsY+owAUKu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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