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关于目的地的想象都是错误的。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生活中的“抵达之谜”。
我在九年前的那个寒冷的夜晚抵达这座城市。我随身携带着两件无法托运的“行李”:一个不满12岁的孩子(后来闪现在我的读书专栏里的“身边的少年”)以及一种与我最后竟相隔着整个地球的身份——孤独的汉语写作者的身份。
“身边的少年”对我既深深地依赖又深深地畏惧,而他将要赖以生存的环境肯定令他更加畏惧:因为在我们抵达的这座城市里并存又冲突着两种语言,他只略懂其中的一种,“抵达”对他来说意味着退缩到了更没有安全感的婴儿时代。这种畏惧增加了我扮演的双重角色的难度。在即将开始的生活中,我应该怎样调整自己理智与情感中“父亲”和“母亲”的比例?
而汉语写作者的身份将令未来的局面更为复杂。抵达这座城市,我就被同时抛入了两种与那种身份无关的语言。从前,这两种语言只是我的“外语”,只以“外遇”的媚态刺激和愉悦我的感官。我们只是保持着暧昧的关系。而“抵达”却公开了我们的关系:与身份无关的“外遇”突然变成了日常生活的主宰,思考和激情所依恋的汉语却退变为记忆的侍从,成为“少数民族”的语言。我既失去了写作能够渗透的空间,又失去了写作所需要的时间。如果继续用母语写作,我在这“别处”的生活就会变得毫无意义;而如果停止“写作”,我的整个生命就会变得毫无意义。打破这僵局的唯一方式似乎是用“别处”的语言来“写作”。但是,哪怕这奇迹将来能够在我身上出现,它同样也是一种“尴尬”:因为写作本身就是一种“抵达”,它必须抵达读者。而我的“身份”固执地提醒我,我的理想读者散居在地球的另一侧。
面带倦容的移民官在我们的护照上盖下了入境的印记。那有点沉闷的声音确认了我在异域生活的合法性,同时又标志着我的汉语写作者身份开始经受“合法性的危机”。我已经抵达了想象的尽头。只要再往前走一步,想象和现实的箭头将会交换方向,“别处”将会变成“此处”。
我不止往前走了一步。我走了整整的九年。我背负着沉重的“行李”。我走过了一座座异域的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