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廖平“一变”以礼制平分今、古文,实本于班固的《白虎通义》与许慎的《五经异义》。对此,李学勤曾说:
仔细研究许慎《五经异义》,结果与廖平《今古学考》的学说是不一致的。这促使我们感到,有必要重新考虑汉代经学今文为一大派,古文为另一大派的观点。当时的几种古文经学说未必全然共通,立于学官的十四博士,所论更非“道一风同”。改变自《今古学考》以来普遍流行的今、古两派观点,对于经学史及有关方面的研究是一件大事。
廖平《今古学考》本之《五经异义》,但李学勤却说廖书根本是篡改了《五经异义》的内容。《五经异义》那里并不存在“今文为一大派,古文为一大派”的划分。换言之,廖平根本就不是回归汉儒家法,而是自创一个新的今古文学说体系。
事实上,类似的质疑当时就有人提出。例如刘师培在《今古文考》中就明确指出,汉代区分今古是依据经文书写文字和立不立学官,“由是而言,则今文古文之旨不尽互歧,近人廖平乃以今古文同出孔子,有从周、改制之区,岂不惑哉?” 又如素不喜门户之争的钱穆也指出:
即以廖氏《今古学考》论,其书貌为谨严,实亦诞奇,与六译馆他书相差不远。彼论今古学源于孔子,初年晚年学说不同。穆详究孔子一生及其门弟子先后辈行,知其说全无根据。又以《王制》、《周礼》判分古今。其实西汉经学中心,其先为董氏公羊,其后争点亦以左氏为烈,廖氏以礼制一端划分今古鸿沟,早已是拔赵帜立汉帜,非古人之 真。
反讽的是,民初刘师培入蜀之后,却反过来认同了廖平的主张,改而以礼制分今古了。不特刘师培如此,章太炎也说:“余见井研廖平说经,善分别古今文,盖惠、戴、凌、刘所不能上,然其余诬谬猥众。” 何以这些近代大学者都纷纷趋向于廖说?身为今文家的廖平,为什么会以班固、许慎两个古文家的著作为治学门径?无疑,《今古学考》“平分今古”,树今古文门户之帜,为晚清今古文之争提供了标准。这样的门户之见为什么会深入人心?它反映了近代思想的深层结构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一般认为,汉代今古文之争大约有四次。唯独最后一次郑玄与何休之争,不涉及到立不立学官的问题。按理说这次争论对汉代官方学术的影响最小,但偏偏就是它给近代的影响最大。据《后汉书》载:
时任城何休好公羊学,遂著《公羊墨守》、《左氏膏肓》、《穀梁废疾》;玄乃发《墨守》,针《膏肓》,起《废疾》。休见而叹曰:“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初,中兴之后,范升、陈元、李育、贾逵之徒争论古今学,后马融答北地太守刘绬及玄答何休,义据通深,由是古学遂明。(《后汉书·郑玄列传》)
或许是由于史书叙事方式的原因,世人往往只把郑、何之争视为今、古文之争。但何休哪里只是尊奉今文?《公羊墨守》、《左氏膏肓》、《穀梁废疾》三书明显是要《春秋》三传中独尊《公羊》一传,不特古文经《左传》摒弃之列,即便是今文经《穀梁传》也要排斥。近人崔适受何休影响,竟至于撰写《春秋复始》,索性把《穀梁传》也当作古文经。
郑玄的回应更具有代表性,他不特要为《左传》、《穀梁》辩护,还要“发《墨守》”。范晔以何、郑之争为今古文之争,但何、郑二人更是反映了专家与通儒之间的矛盾。不应忘记,郑玄不只批判过公羊家何休,还撰《驳〈五经异义〉》批判过古文经学家许慎。
两汉博士专守一经,以经义附会时事天象而为章句之学,像董仲舒那样以《易经》与《春秋》互证者,已经算是通才了。而马融、郑玄的兴起,实际上代表一种新的经学研究方式的兴起。他们不再偏于一经,而多采用经文之间相互诠释的方式解经证经。至孔颖达《五经正义》便大量采用这种方式。例如《礼记·曲礼上》:“户外有二屦,言闻则入,言不闻则不入。”孔疏说:
此一节明谓室有两人,故户外有二屦。此谓两人体敌,故二屦在外,知者以《乡饮酒》无筭爵,宾主皆降,脱履於堂下,以体敌故也。若尊卑不同,则长者一人脱屦於户内,故《少仪》云“排阖脱屦於户内者,一人而已矣”是 也。
孔氏以《乡饮酒》、《少仪》解释《曲礼》中的字句,使各篇相互印证,可说为后儒提供“以经证经”的范例。“以经证经”包含了什么样的方法论?
学者往往受胡适影响,以为乾嘉考据学类于西方的实证主义,以为“汉学主张归纳法,宋学主张演绎法”。但按照《布莱克维尔西方哲学词典》的定义,“归纳法”指从多个个别现象抽象出一个普遍规律的哲学方法。比方说,甲朵玫瑰花是红的,乙朵也是红的,丙朵仍是红的……我们就可以据此得出规律:举凡世界上的一切玫瑰花都是红的。 相信没有哪个汉学家是这么做学问的,经文注疏也不可能是什么科学实证主义方法。
对此,钱钟书指出:
乾嘉“朴学”教人,必知字之诂,而后识句之意,识句之意,而后通全篇之义,进而窥全书之指。虽然,是特一边耳,亦祗初桄耳。复须解全篇之义乃至全书之指(“志”),庶得以定某句之意(“词”),解全句之意,庶得以定某字之诂(“文”);或并须晓会作者立言之宗尚、当时流行之文风、以及修词异宜之著述体裁,方概知全篇或全书之指归。积小以明大,而又举大以贯小;推末以至本,而又探本以穷末;交互往复,庶几乎义解圆足而免于偏枯,所谓“阐释之循环”(der hermeneutischeZirkel)者是矣。
他明确指出,乾嘉汉学注经释经,采用的实际上是用诠释学的方法。我们知道,解释学内部有本体论诠释学(哲学诠释学)和方法论诠释学之分。乾嘉学者即主张“以经证经”,又主张“以史证经”,似乎既重视经文内部的相互诠释,又重视经文与它所处时代的相互诠释。换言之,既取哲学诠释学的路数,又取方法论诠释学的路数。钱钟书既提到“字句之义”与“全篇大旨”之间的诠释学循环,又提到“或并须晓会作者立言之宗尚、当时流行之文风、以及修词异宜之著述体裁,方概知全篇或全书之指归”,就分别代表了这两种诠释学的路径。
但不应忽略,前人所说的“史”与今人所说的“历史”,并不是一个意思。 《说文》曰:“史者,记事者也。”古希腊人也把“史”称为“”,来自于动词“”(询问,查究)和名词“”(行家,知情人,见证人),意指对事实的记录和报道。阿伦特便说,古希腊罗马人书写历史是为了记录伟大功业的,史学家的事业在于,“保存那由于人而存在的东西,使其不致为时间所湮没”。
中国传统史学不见得都是用于记录“伟大功业”,却仍然是为了树立典范以垂之后世。换言之,尽管中国古代史学发达,但却不以历史主义为宗旨。否则梁启超怎么会批判中国旧史,“进化不明,公理不彰显”,为“帝王将相之谱牒”?所谓“以史证经”并不是要强调经文特殊的历史语境,恰恰是要通过圣人言行事迹树立经文的垂范作用,否则经学何以成之为经学?
另一个不应忽略的重要问题是,我们取甲经之能与乙经互证,其前提在于二者之间存在着关联性。反过来说,古代通儒“以经证经”就是在不断强化六经之间,甚至是六经与汉儒注释之间的整体关联。这是由马融、郑玄开创,经孔颖达《五经正义》最终确立的笺注之学的真正内核。这种“通儒之学”在乾嘉时期达到高潮,尤以皖学为甚。 世人皆知乾嘉学者偏治一经,专为“窄而深”的学问,然不通群经,安能偏治一经?明确了这个背景下,我们再看廖平的《今古学考》,才能知道该书的现代意义在哪里。
在《今古学考》下篇中,廖平指出:
孔子初年问礼,有“从周”之言,是尊王命、畏大人之意也。至于晚年,哀道不行,不得假手自行其意,以挽弊补偏;于是以心所欲为者,书之《王制》,寓之《春秋》,当时名流莫不同此议论,所谓因革继周之事也。后来传经弟子因为孔子手订之文,专学此派,同祖《王制》。其实孔子一人之言,前后不同。予谓从周为孔子少壮之学,因革为孔子晚年之意者,此也。
孔子早年游历燕赵,传授周礼,是故燕赵之地皆授周代旧史;晚年退而居鲁,传《易经》作《春秋》,自创改制之学,是故鲁地皆传“因革继周之事”。古文经学本之孔子早年“从周”之言,是燕赵之学;今文经学本之孔子晚年“因革”之言,是鲁学。齐地处于晋、鲁之间,所以齐学杂采今、古。
由是,本该是汉代才出现的今、古文之别就被廖平一推至先秦,二者差异不再是文字、学官,而是礼制、宗旨、地域。廖平说:
鲁恭王坏宅所得之书,不止古学,即今学亦有,以其书已先行,故不言耳。壁中诸书,皆鲁学也。伏生口授《尚书》,世已尊行;鲁壁中古文出,孔氏借以写定,鲁《书》遂变为古学矣。……
壁中《尚书》出,东汉诸儒以古学说之,亦如《仪礼》古文而西汉诸儒以今学说之也。二书本无今、古之分,其以今古分门户,先师附会之说也。
鲁恭王坏孔宅,所得先秦文字书写的古书,举世以之为“古文经”,但廖平却说那里处于鲁地,“不止古学,即今学亦有”。《仪礼》本为今文经,但它是周公手订,体现了孔子早年“从周”之言,反而应是“古学”。长期以来公认的今古文经序列,在这里就被全盘打乱重组了。
知今学同祖《王制》,万变不离宗;《戴礼》今古杂有,非一家之说;今古不当以立学不立学为断;古学主《周礼》,隐与今学为敌;今礼少,古礼多;今礼所异皆改古礼等说,则西汉大儒均不识此义矣,何论许、郑乎!
这种分派今、古文的方式,廖平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西汉大儒都不知道,常州学派又怎么能知道?
今文学以《王制》为宗,古文学以《周官》为宗。又如廖氏所言:
初疑今派多于古,继乃知古派多于今。古学《周礼》与《左传》不同,《左传》又与《国语》不同,至于《书》、《诗》所言,更无论矣。盖《周礼》既与《国语》、《周书》不同,《左传》又多缘经立义之说。且古学皆主史册,周历年久,掌故事实,多不免歧出,故各就所见立说,不能不多门。至于今学,则全祖孔子改制之意,只有一派,虽后来小有流变,然其大旨相同,不如古学之纷繁 也。
按前引李学勤先生的说法,廖平以“西汉今文为一大派,东汉古文为另一大派”的观点并不准确,“当时的几种古文经学说未必全然共通,立于学官的十四博士,所论更非‘道一风 同’。” 廖氏学说的特别之处恰恰在于,他并不认为西汉五经十四博士传授的都是今文学,董仲舒治齐学,齐学本来就今古相杂,当然不会“道一风同”。
一般认为,今文学为博士所传授,古文学是考古发现和民间传授,应该是今文经多,古文经少。但廖平却说古文经多,今文经少。“且古学皆主史册,周历年久,掌故事实,多不免歧出,故各就所见立说,不能不多门。”古文经主《周官》,只是因为《周官》是旧史的代表,绝不是说古文经记载的典章制度都跟《周官》一样。相反,今文经却完全以《王制》为绳墨,只有符合《王制》的才配称为“今文经”,是故“至于今学,则全祖孔子改制之意,只有一派”。
总之,廖平实际上是以《王制》为滤网,过滤出去的杂质称为“古文经”,剩下纯而又纯的则称为“今文经”。但真完全与《王制》相符的经文,当然少之又少。准此而论,不仅今文与古文之间没有整体关联,古文之间也没有整体关联。
众所周知,晚清今文学要返本西汉微言大义之学。但很少有人提及,五经十四博士各守一经,互不相通,回到十四博士实际上是要废止通儒之学,打碎六经的整体性。但究其效果而言,却再也不可能真正退回到西汉去了,晚清经今文学开创的毋宁是六经的历史主义化。廖平说:
郑君注《礼记》,凡遇参差,皆为殷、周异制。原今、古之分,实即此义。郑不以为今、古派者,盖两汉经师,已不识《王制》为今学之祖。
郑玄最大的问题,就是混注今古文,以今文释古文,以古文释今文,似乎二者不存在界线。尊奉服虔、郑玄的乾嘉汉学亦复如是。
廖平批判郑玄,实则批判自东汉直至乾嘉时期的通儒传笺之学。乾嘉通儒不懂今、古文之别,不知今文与古文不能相通。于此,六经经传就被廖平撕为两块,一块是今文,一块是古文。但体现孔子“因革继周”之道的今文经少之又少,反映旧史的大多数经文又“各就所见立说”。上古三代典章制度哪里有什么整体性可言?矛盾歧出的上古三代又怎么能够成为后世的典范呢?从这个角度讲,民国古史辨派将六经还原为“各不相干的五部书(‘乐经’本无此书)” ,实启自清末今文家。
倘若六经之间没有一种整体关联,汉唐以来笺注之学强调的“以经证经”就要大受限制。例如今人很难再取《周官》与《春秋》互证,而多主张取六经经文各自与其所处的时代背景循环诠释,这正是今天上古史研究与乾嘉经学考据的极大不同之处。王国维“二重证据法”强调传世文献与考古实物互证,类似表述前人已有,但直到民国以来才成为治学准绳,这背后的思想史根源就在于历史主义准则在近代得到确立。
此外还需强调一点。不管清末公羊家一方面宣扬西汉十四博士之学,一方面又尊奉孔子为唯一的圣人。他们往往忽略了孔子在两汉时期的最高称谓也只是“褒成宣尼公”,这还是王莽封予的。“公”离圣王还差了一级。究汉一代,太学牌位始终是“周圣孔师”。要之,孔子在两汉时期从没有得到过圣人的待遇。
《公羊·哀十四年》“西狩获麟”:“拨乱世,反诸正,莫近诸《春秋》。……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以俟后圣”,何休注曰,“待圣汉之王以为法。” 这明白指出,《春秋》“为汉制法”,圣人是汉朝皇帝,孔子只不过是预见汉代圣人兴起的先知。
这个原因不难解释。有学者就十分精辟地指出,在先秦两汉时,“圣人是可学的不意味着即是可至的,因为圣人之为圣人,有着超出学之外的因素,即是天命。” 汉儒德、位有别,孔子纵有圣人之德,却无圣人之命。天命却不在孔子头上,所以他最多只是“以俟圣汉”的先师。所以司马迁只撰写“孔子世家”,而不撰写“孔子本纪”。
汉代德性与命位在唐代以后就渐渐消弭了。宋儒没有这个分别,以为有圣人之德就是圣人。因此王安石十分不满于《史记》之列孔子于“世家”,“夫仲尼之才,帝王可也,何特公侯哉?仲尼之道,世天下可也,何特世其家哉?” 足见德、位关系是汉宋之别的重要内容。
陈立说:“按《纬》说‘以孔子为文王’,谓‘孔子作《春秋》制法文王,俟后世耳’,非谓‘孔子谓文王也’。” 是故龚自珍称孔子“述而不作”,魏源要恢复“周圣孔师”牌位。这个嘉道学者还强调的道理,却被清末的今文学家全然抛弃了,仿佛“素王”与“文王”没有区别。如康有为所说,“人只知孔子为素王,不知孔子为文王也。或文或质,孔子兼之。王者,天下归往之谓。圣人天下所归往,非王而何!”
清末今文家取消德、位之别,奉孔子为圣人,最终将儒学打造为一神教。今人看来,此举荒诞不经,但在当时的条件下,这恰恰推动了近代历史进步观念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