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从倾听开始”——这并不是一句耸人听闻之语,而是基于教育实事,符合教育实质的判断。但这一“标语口号式”的判断依然需要接受质询与拷问,仍旧可能陷入各种误解和扭曲之中。其根源往往在于屡见不鲜的单向度思考:教育者总是下意识地片面要求学生“认真听”,训练培养其倾听的技术和能力,但常常对学生的声音充耳不闻。如此,“教育从倾听开始”,意味着教育从培养学生对教师的倾听开始,“认真听老师说话”、“认真听老师讲课”是亘古有之的教育传统。
这一传统带给教师的是一种强势地位,他几乎先天性地“趾高气扬”,对学生提出各种倾听要求,却不屑把耳朵朝向学生,聆听学生世界中的微妙音响。相比之下,学生是倾听世界中的弱者,他们总是会小心翼翼,带着仰视的态度,躬身聆听。但这种姿态不会固定不变:一旦被教育者的粗暴和冷漠惊扰,学生将被迫关闭自己的耳朵,随后对他们的教育将全然无效。
这往往成为教育之难的根由:由于缺乏对学生的倾听,教师在自己的教育领地中“一意孤行”、“孤军深入”,导致师生关系的紧张对立,时常遁入黑暗与虚无之地。教育的苍白无力也因此成为自然常态。“呼唤人的与被呼唤的,往往不能相互应答”,——这句来自于英国小说家哈代的名言,同样适用于教育。它指称的不只是人生的悲剧,也是教育的悲剧。那种“异乡没有回声的孤独”,同样在教育世界里游荡久远。
教育之难来自于倾听之难,在于教师对学生的倾听之难。什么阻碍了教师对学生的倾听?除了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之外,教师对倾听的教育价值的看低、倾听方式的偏失以及倾听能力的匮乏都是可能的缘由。
对于学生而言,教育者的倾听带来的首先是一种安全感。有设计师曾言:设计的目的之一,在于使人实现从不安宁到安宁的转换。最简单的例子莫过于置身于空荡荡的房间,人心的空无、疑惧和漂浮油然而生,但若将一把椅子摆入房间,人便有了依凭的对象,陡然便有了安全感。教师的倾听之耳就是可以给学生带来安全感的那把“椅子”,当老师把亲切的眼神,张开的耳朵朝向学生之时,仿佛给了学生一把可以安坐因而可以安心的椅子。
对于“师生关系”这一教育生活中最基本最重要的枢纽而言,如果天然的河沟始终存在,那么倾听则成为师生关系的摆渡桥梁,倾听者即摆渡者。有了作为摆渡的倾听,双方向对方走进,边缘和分界线将不再那么陡然尖利,一抹柔和的亮色开始在双方的眼神中弥漫。
我相信,大部分教师都不会否认上述倾听的教育价值,一旦有所认识,相应的表达也会轻而易举,但“倾听之思”、“倾听之说”都不能自然转化为“倾听之行”,在教师那里,倾听方式的改变是解决倾听之难的首要所在。
当教师开始将倾听的耳朵转向学生之时,存在“我向倾听”和“他向倾听”两种方式。前者出于“为我”的目的,是一种选择性、验证式的倾听,是否符合于自身的目的(如是否听懂了“我”的言说和要求)和需要,是否适合于自身已有的视角、眼光及某种结论性的观点与答案,构成了选择性倾听的标准,它同时也是一种对自己已有观念和取向的验证:倾听无非是为了验证自身原有存在的正确。后者则是出于“为他”的目的,为了听出学生的各种诉求、需求、希望和困惑、困难等,进而满足、帮助、引导和提升他们。在这个意义上,“我向倾听”属于“有私的倾听”,“他向倾听”则是“无私的倾听”。显然,对于学生来说,后者才是有成长价值、发展价值因而具有教育价值的倾听。这样的倾听给予学生的不仅是尊重,更是一种赞美,即使是对学生弱点和错漏的倾听,也是基于赞美:为世界上还有如此独一无二的生命而赞美。赞美的背后更是一种感恩的态度:感谢上苍让我们成为师生。因而有了一种可能:我们彼此在精神上结成了牢不可破的生长纽带,在自我生命成长的路上,从此与对方的生命同在。对方生命的认真细致的倾听,让我们的生命同在。
如上对倾听的诗意叙说,仍然难以掩盖更无法抹去倾听的艰辛繁难,人际间的倾听本身就阻碍重重,各种摩擦、纷争由此而生。更何况成人世界与儿童世界原本就是两个迥异的世界,学会如何倾听,始终是一门需要学习和掌握的高超艺术。即使之于身为人师,在学生面前时常“自命不凡”的教育者,要拥有这门艺术,同样需要持久且耐心的努力。
不管倾听如何艰难,毕竟,我们已通过对倾听的思索,进入到了倾听的世界:
现在,我们在那里了;当下,我们已在倾听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