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人际交往世界里,最怕的是两类人,一是年龄比我大很多的人;二是地位比我高很多的人,尤其是官员。他们常常让我“望而生畏”。前者是因为他们身上的岁月积淀,及其背后的经验与资历积累带来的“沉重感”,后者则是因为各种身份、头衔、权力带来的“压迫感”……不善于与这两类人打交道,常常被视为我的“交往无力症”或“交往缺失症”的主要症候,也因此构成了我的“书生气”的一部分。
阅读《里尔克:一个诗人》,这本杰出的传记让我惊讶地发现,里尔克,这位我最喜欢的诗人之一,不仅有写诗的本领,还有钻“贵族圈”的本事,他几乎一生都在各种名门望族中穿梭游走,这让我自叹不如,也对这位我一向心仪的“孤独诗人”有了全新的认识和了解。
我需要有所改变吗?在与自我的对话与倾听中,一个声音逐渐清晰:主动与他们交往,不一定是为了某种外在利益的索取和获得,而是拓展自己的交往视野,打开更大的思想与生活的疆界,在与他们的交往中汲取和转化更多的生命能量。我不是在反复提醒自己,不要画地为牢,不要自我封闭、自我固化、自我板结吗?
这样的自我期许和自我调整,并不是轻而易举的,时常会触碰到坚硬的现实。
曾遇到一位老者,在某一领域里长年耕耘,成果丰硕,特别是培育了大批弟子,遍及基础教育学科界,因而德高望重,备受尊崇。我有幸与其同桌吃饭、同台亮相,并且很快为他的气场所震慑。凡是他出场的地方,一定会有大批“粉丝”围观与合影,并且对他的每一个观点均“频频点头”或者“飞快记录”,激动与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这种常态无须多言,我观察的重心则是这位老先生对年轻人的态度,发现他几乎只对赞同之言、赞美之声和恭维之语有所反应或呼应,除此之外,就是“静默中的庄严”和“不屑中的漠然”了。
若以倾听之眼观之,就是不倾听与自己的经验和视野不合的观念,始终以教育者、指导者、批判者的角色和身份,去教育他人、指导他人和批判他人。这是年龄带来的结果,更是身份和地位养成的习惯。
我十分尊重这位老先生的学术造诣,并且心向往之,但与他的隔膜与疏离感也油然而生。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开始在内心悄悄撤退,驻足远望,踌躇不前……
由此我恍然了自己的标准:对于老者、长者和高者,是否有发自内心的尊重,不仅在于其年龄、地位,也不仅在于他的职业成就,还在于他在高龄和高位之际,是否还有主动倾听后辈的意识、能力和习惯,是否还能容纳与自己长年累月形成的根深蒂固的视角和眼光不同的声音。
这或许也是衡量一个人是否具有终身教育和终身学习能力的重要标尺。这里的终身教育不是面向他人的教育,而是面向自我的教育。阻碍人的自我终身教育的障碍,常常在于自我堵塞、自我关闭了倾听的通道。
西方古代有一位武士,能征善战,屡立战功,国王赏赐他一副盔甲,是金子打造的,武士十分喜欢,常常穿着这副金灿灿的盔甲四处炫耀,从早到晚都穿着,甚至晚上睡觉都舍不得摘下……几年以后,儿子不答应了,忍不住提了一个要求:“爸爸,你总是穿着盔甲,我都有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你的真容了,能不能把盔甲卸下来,让我看一看啊?”爱子心切的武士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却发现这副盔甲怎么卸都卸不下来了,赶紧去找铁匠、金匠,他们也无能为力。此后的漫长岁月里,武士遍寻高人,终于得一法师指点,让他经历三个城堡:沉默之堡、知识之堡和勇气之堡。
沉默之堡,象征着:要静下来聆听自己,在安定中聆听内心的智慧。知识之堡,意味着:学会放下过去,突破既定的框框,去经历,但要放下已有的经验。勇气之堡,代表着:唤醒真正的力量,突破生命中的各种恐惧。经历三大城堡之后的武士,盔甲终于卸了下来……
包括我在内,人人都可能成为穿戴盔甲的武士,经验是盔甲,资历是盔甲,职称是盔甲,身份是盔甲,荣誉是盔甲,地位是盔甲,财富是盔甲,甚至年龄也是盔甲,年龄慢慢会风化为硬壳,一层层地包裹日渐衰迈的身躯,进而成为束缚生命的盔甲,阻碍自身朝向新的世界……
这种种盔甲不仅会遮盖真身、真容,更会封闭我们的耳朵,将一个更广大的世界与我们隔离开来,进而使人误以为盔甲包裹的世界,就是全部世界。
在我看来,卸下盔甲的钥匙,就是倾听,三个城堡的实质都是倾听之堡:在沉默之堡中,倾听自我的声音,寻找最真实的声音;在知识之堡中,倾听与己不同的声音,包括非议的声音,质疑的声音,甚至斥责的声音,让他者的声音丰富和充实自己的声音;在勇气之堡中,直面自己的生命,倾听生命中的忧虑与恐惧之声,包括年长者常有的被后辈超越和忽略的恐惧,位高权重者、荣誉等身者常见的对权力旁落、名誉丧失,以致被冷落、被排斥、被打入冷宫的恐惧……用倾听,发现它们,捕捉它们,进而压倒和催伏它们……
这样以倾听为底蕴和根基的生命,就是能够不断除却盔甲的生命,因而就是在终生自我教育中持续蜕变和发展的生命。
归根到底,终身教育,就是终生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