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埃莱娜·格里莫(Hélène Grimaud)是法国女钢琴家。1969年生于普罗旺斯地区的埃克斯。早年在埃克斯音乐学院和马赛音乐学院分别师从雅克琳·库尔坦和皮埃尔·巴比泽学琴。12岁入巴黎国立音乐学院,师从雅克·鲁维耶。1986年录制第一张唱片,曲目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及钢琴独奏曲。1987年,举办一系列独奏音乐会,广受好评。2002年成为DG公司签约音乐家。现居美国。
埃莱娜·格里莫绝对属于最有个性的钢琴家之一,她的外表和她的琴声同样让人沉迷久之、盘桓而不能去。
她的容貌给观者以无限秀美、轻灵的感受,纤巧而出世、俊逸而高远。她演绎的作品范围极广、跨度很大,既有18、19世纪的经典曲目,也有20世纪的先锋作品,既有气象雄伟、意蕴深刻的大型协奏曲,也有精致细腻、华丽抒情的小品。无论什么样的曲子,在她手中总能以凌厉、高贵而矜持的面貌展现;不管是贝多芬、勃拉姆斯、肖邦,还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拉赫玛尼诺夫,都成了任她细细玩味、从容挥洒的指尖物。无疑,她的演奏是高度个性化的。
在外表和技艺之外,独立特行的性格成为这位法国女子引人注目的第三个、也是最迷人的因素。关于这一点,在读过她的自传《野变奏》之后,将会有更为明确和深切的感受。
这本自传与其说是一部按时间顺序铺叙的生活经历,倒莫如视为一系列彼此关联又独立成篇的散文,作者的思绪纵横驰骋,如旷野上的清风,所到之处,一派苍茫浑然,变幻出一幅幅上下古今、乐里乐外的缤纷图景。这本自传的标题《野变奏》可谓恰如其分地概括了全书的结构特点。诗歌的韵律、图画的直观与音乐的节奏,勾勒出这个天才女钢琴家扑朔迷离、敏感而多彩的内心世界与精神之路。
“我丝毫不怀念自己的童年”。这是全书第一句话,也为格里莫叛逆而自恋的人生拉开了帷幕。随即,作者的笔锋转向中世纪,引出了关于“狼”的话题。于是,有关狼、狼人和大自然就成为书中另一个主题,这个主题与格里莫的音乐家生涯并行不悖,似乎可以说,这部《野变奏》是用格里莫和狼这两个主题写成的双主题变奏曲。
对于格里莫来说,“狼”不仅是一种神秘的野兽,也是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精神图腾和心理符号,也是她自幼就在内心深处萌生的性格特征。从对世俗家庭、学校、社会的厌倦到对旷野中古老的原始的力的崇尚使格里莫成为狼的崇拜者,这种冲动的本能使这个小女孩选择了音乐作为保卫自己心灵的武器,因为音乐给她一种“新的语言”,使她腾飞,音乐使她“狼”一般灵异的个性在充满桎梏和囹圄的现实中得到部分的解放和发扬。正如她在听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时所感受到的:“我想正是在那一刻我明白了真正的深渊是在天堂,天堂的深渊,而真正的眩晕也是从那里、由那里产生的。”格里莫以“直观的方式深入理解音乐”,不同于许多音乐刻意营造的神话,她的音乐之路从一开始就是发乎本能的内在冲动。
也许正是这种卓尔不群、专注内省的个性使幼年的格里莫受到心爱的老师皮埃尔·巴比泽的强烈影响。在巴比泽的教导下,格里莫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基本观念形成了:
“我懂得了人们可以为寻找自己的点金石而付出一生,直到有一天发现方法恰恰相反,不是把物质变成金子,而是把金子变成物质,以使其成为特别的时刻,产生艺术或良善的时刻,金子就在于乐音,就在于自身。”
“把金子变成物质”便成为这位女钢琴家的座右铭,成为她寻求返璞归真的方法。
也正因为此,埃莱娜·格里莫进入国立音乐院后所经历的并非一般意义上的音乐家的培养过程(如何攻克演奏技术上的难关、加深对作品和风格的了解、积累实践的经验),而是她拼尽全力维护自己个性、避免被格格不入的外部世界同化的过程。作为钢琴家,她是早熟的,她以全优成绩考入了音乐院,十五岁就出了第一张唱片,十六岁在巴黎开独奏会;但她同时也有一个执着锐利、拒绝长大的敏感心灵。为了表明对刻板的教学曲目的愤懑,她一度逃学回家。虽然她的学习进程一帆风顺,但作为一个学生,她的确太敏感和情绪化了。而她独有的演奏风格,在天才的乐感和狼一般犀利的个性的碰撞中,悄然形成了。
在国立音乐院时,格里莫迷上了拉赫玛尼诺夫。“我一下子就爱上了拉赫玛尼诺夫的乐曲”,就她的个性而言,这是不足为奇的。这位伟大的俄罗斯音乐家用与时代背道而驰的华丽而夸张的形式,创造出了一个深沉、凄惶而永恒的情感世界,“那充满痛苦的长脸上阴郁而凝固的眼神”仿佛在讲述久已逝去的动人传说。放逐,永离故乡,并创造出音乐中最纯净的乡愁,这与埃莱娜幼小的心灵对狼人出没的中世纪和狂野的自然的向往何其相似。无怪乎她演奏的贝多芬“暴风雨”奏鸣曲洋溢着凌厉而雨点似的急促,而肖邦的《摇篮曲》在她的指间竟显出一丝幽蒙的灵光。唯有她的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协奏曲》和《科雷利主题变奏曲》将精纯的宁静注入到巨大的起伏之中,以一种毫无掩饰的幻想式的忧郁驾驭了无数精致而繁复的细部。在她的俄罗斯之行后,她对拉赫玛尼诺夫乃至整个俄罗斯音乐文化的体认有了进一步的加深,虽然没有得到一个奖项,但却接触到这个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国度的迷人气质,这与她心中潜藏的“狼性”有着天然的联系。正是在莫斯科,格里莫第一次想到要走一条孤独的路线,要远走高飞,独自寻找自己的道路。对她来说,这条道路在老大的欧洲是走不通的,尽管作为一位职业演奏家,她在此获得了辉煌的声誉(乔治·博列特评价她为“如此杰出的人物和如此有气质的典型”)。
美国在召唤她,那里不仅有全新的观众、巡演和舞台,还有广袤的原野中长啸的狼群——它们在欧洲早已被消灭殆尽了。在格里莫看来,在美国,她不再是异类,就连那种巨大的混乱也让她喜欢。无疑,是新大陆尚存的生命力吸引着她。
在本书的结尾,我们看到狼群终于正式走入了格里莫的生活,她不仅取得了饲养野狼的资格证书,还在纽约创办了“野狼保护中心”。狼对她来说,不再是只存在于古老的传说或儿时的梦境里的生物了,而是每天在她身边出没的伙伴。本书开始时的两个主题在此合二为一了。
这是一本远未结束的自传,有关埃莱娜和狼的故事还将继续发生,继续吸引更多热爱音乐、自然和孤独的人。掩卷沉思之际,我不禁找出她的第一张唱片,凝视着封面上那个娇小而灵秀的女子,她坐在琴凳上,靠着钢琴的键盘,转身望着前方,露出难以言喻的惑人微笑。这就是埃莱娜·格里莫,一个使人无法不去倾听和注视的、与狼共鸣的音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