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仲儒 文
又东三百八十里,
曰猿翼之山。其中多怪兽;
水多怪鱼,多白玉;
多蝮虫,多怪蛇,
多怪木,不可以上。
【南山经·南次一经】
蜂 儿并非蜂,而是一只如蜂之鸟。
蜂儿途经山谷时,误入一片桐花树林,停下来,伏在树枝上,观望云一样的花海。好奇怪,这片桐花竟不用蜂蝶授粉,只见雄花偎依着雌花,花朵含苞,盛开,雄花把花粉洒在雌花的花蕊上,然后凋谢,落在桐花树下,化作树木生长的养分。啪,啪,啪,雄花坠落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像是惜别的告白。群蜂飞过,群鸟聚散,对此都无动于衷,唯独这只蜂儿看到这一幕,因感动而停留。
蜂儿伏着,在桐花雨中出神。一滴胶质状的树汁,从树皮的裂痕中渗出,凝结,滴落。蜂儿察觉到异动,仰头一看,以为天上掉下一颗露珠,抑或是一滴蜂蜜,正疑惑间,树汁已落在身上,把它严严实实地裹住。树汁瞬间凝结,蜂儿不能动弹,感觉又闷又累,眼前的景象模糊,耳边的声响退远。它呼吸渐弱,恍如蜷缩在仄逼的蜂巢内,一下就睡着了。
这一睡,就是千年。蜂儿成了一枚琥珀。
这片桐花树林,为伏羲所栽,后传于太子长琴。
伏羲和长琴皆是擅乐之人。长琴常在林间漫步,护苗,取木,斫琴。某夜,风雨大作,长琴惦念桐花树,冒雨闯进树林,一声霹雳撕开黑幕,脆生生地劈下一截桐花树干,横倒在长琴身前。那树干可是一截千年老木啊,长琴怜惜,把它拖回居舍。次日,雨歇,天放晴,长琴见枝叶间有光亮,拨开细看,哇,竟有一颗琥珀嵌在树皮上,里面睡着一只小蜜蜂般的鸟。长琴好生喜欢,用石斧削去枝丫,搁在山房的檐下,等待木质阴干后,将这截桐花树干斫成了一床良琴。
每日,长琴都在窗下抚琴。
这是他的功课。燃一炷香,静心,端坐,轻抚丝弦,以弦乐之声,与微风、细雨、浮云和流水交谈,一阕终了,余音悠长,感觉天人合一。
这天,长琴习罢早课,煮一壶茶,啜一口,忽听见窗外一声微弱的碎响,像是喘息。长琴来到檐下,捧起那截桐花木,陈化数年后,木质变得轻、松、脆、滑,表皮上的琥珀越发晶莹剔透。小蜂鸟眼睛睁着,长琴伸出食指,碰碰它,他寻思:被树汁凝固的小蜂鸟,到底是睡着还是醒了?
其实,在那一瞬间,蜂儿醒了。
啵,一声微弱的碎响,琥珀与桐花木之间,裂开一个缺口,好似针芒,肉眼看不见,细如发丝的风和湿气却灌了进来。蜂儿醒了,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它瞳仁灼痛,它下意识地挣扎,却被一个坚实的壳紧锢着,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它想嘶叫,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惊恐至极时,蜂儿眼前隐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伸出手指,触碰了它,虽然相隔一层晶体,无法感知温度和触觉,但它仍感到安慰,短暂的瞬间的安慰。随着指尖的离开,恐惧又像无边无际的暗夜那样覆盖下来,蜂儿绝望啊,并在绝望中再次陷入沉睡。
一日,天晴朗,人精神,长琴心情舒畅,动手斫琴。
长琴恪守伏羲传授的形制和技艺斫琴。他用石斧,把桐花木劈成二爿。一爿做琴的面板,一爿做琴的底板。他用石刀,在面板上斩出琴的外形,状似一柄蕉叶,又将琥珀嵌在琴头,乍一看,像是蕉叶上的一滴雨珠。他用石刨把面板削成拱形,又在面板的背腹部,掏出琴的内腔,凿开两条浅浅凹槽。他不时把面板贴近耳畔,手指反复轻叩,辨析音色和音质,以调整凹槽的深度和长短。调音停当,他在琴头处挖深沟,嵌入用以撑起琴弦的岳山。然后,他斫制底板,复制琴的轮廓,用石凿刻穿底板,凿出一个条状扩音孔。最后,他用胶汁把面板和底板黏合,一床琴有了胚形。
长琴深吐一口气,忽见桐花树林中堆满了落英和桐籽,这才惊觉窗外已是几度春秋。
长琴斫琴时,蜂儿醒过几回。
一次,是长琴调音,轻叩面板,笃,笃,笃,有节律的叩击,把蜂儿敲醒,又把蜂儿震晕,它隐约看见一个男子的侧影,旋即再次睡去。
另一次,蜂儿无端醒来,眼前还是那个男子。男子面容俊逸,发须灰白,扎发髻,着布衣,正凝视着蜂儿。他清澈而忧郁的眼神,好似荒野里的光亮,让蜂儿感到温暖和希望。男子直直地看着蜂儿,蜂儿似被催眠,怔怔地入寐。
这次,一股花蜜气味漫过缝隙,唤醒了蜂儿的胃,好饿啊,蜂儿下意识地动了动嘴,不料想,它真的吮吸到一脉汁液,清甜,醇香,浓稠,胜过琼浆玉液。这难道是自己的最后一餐吗?蜂儿想着,倒抽一口气,内心苍凉。
原来是长琴在为琴上色呢。
他去桐花树林捡来花朵和桐籽,用石臼捣烂,压榨出富含花粉的桐花油,再掺入磨细的鹿角粉,搅匀后,用棉纱沾着桐花油,在琴板上轻柔地按压、拍打,一遍又一遍。桐花油渗入琴板,木胚颜色变得沉郁,花粉和鹿角粉却附着在表面,好似洒了金粉,熠熠闪光,甚是华美。
长琴沉浸在劳作的喜悦中,他不知道,几滴桐花油漫过琥珀和琴板的缝隙,成了蜂儿的食物。
蜂儿身体暖了,眼角流出一滴泪。
像针眼大小的泪滴,是蜂儿的求救信号。长琴发现了,但他误以为这是侵入琥珀内部的湿气,便把琴搁置在檐下吹风。是啊,有谁会想到,这枚千年琥珀里竟然藏着活物?
屋外阳光明媚。蜂儿看见一棵桑树,树上结满蚕茧,银亮得灼眼。长琴挑拣透明的蚕茧,指甲一勾,引出线头,将线头系在木轮上,木轮转动,牵出了长长的丝线,末了,飞出一只蛾子,落在桑叶上,产下卵,飞走了。长琴摘下布满卵籽的叶片,放入匣子里存着,等来年孵化。而后,他用九股丝线搓成一根弦,共搓了五根,将弦绕在琴轸和雁足上绷紧,至此,一床琴真正完成了。
隐居山林的乐人闻讯而来。
他们围观新琴,啧啧称奇。长琴洗手,焚香,静坐良久,才凝神抚琴。众人散坐四周,或盘腿,或斜倚,或半躺,屏息聆听。
蜂儿醒着。被众人围绕时,眼前暗影幢幢,聒噪不断,蜂儿烦乱且恐慌,它感觉被逼入绝境,不由一阵窒息。这时,长琴拨动琴弦,那曲音清幽雅静,好似一股冷香沁入肺脾,一声一声,蜂儿逐渐安定下来,又逐渐被琴曲感染,沉浸于琴曲的意境之中。尾声的余音,袅袅的,嗡嗡的,好似蜂群的声音,这让蜂儿感觉亲切,感觉自己并不孤单,好像蜂鸟群就在身边、在桐花树林里,同伴们或聚或散,在日落前归巢。余韵未绝,蜂儿竟在琴音中安然睡去。
一曲终了,众人一时无声,继而纷纷赞叹:天籁佳音,难得良琴。长琴也颇为得意,尤喜琴之尾音,回旋往复,不绝于耳,长琴觉得琴音似与蜂儿有缘,沉吟片刻,遂在琴背篆字,取名“蜂鸣”。
长琴极钟爱蜂鸣,抚琴前,必细致擦拭,直至明净无尘,然后,对着琥珀,呵一口气,再把琥珀擦得铮亮。每到这时,蜂儿都会被唤醒,扑面而来的花草气味,春天兰芽,夏天竹衣,秋天菊瓣,冬天梅蕊,让它暂时平静而忘忧。之后,长琴习早课,蜂儿也跟着做自修。日复一日,蜂儿在长琴的琴音中,听到了山风、雨滴、飞雪、花开的声音,听到了爱、忧愁、离别和无尽的思念。蜂儿觉得,即使被囚禁在硬壳里,也能感受到四季的存在,它无奈而满足,它庆幸有那人、那琴、那曲相伴,让它在绝望中还可以等待和微笑。
某日,冬寒,雪满天,红梅花开,长琴在梅下抚琴。梅枝斜逸,枝头栖一小鸟,立雪听琴,纹丝不动。曲毕,小鸟飞到琴上,用鸟喙轻啄琥珀,猛地,小鸟一声尖叫,飞回枝头,不安地来回急走。
啊,那小鸟定是听到了我的心跳,惊着了。蜂儿觉得有趣,继而又欣喜地想:要是我也长有尖刺一样的喙,就能破壳而出了。
蜂儿决定练功。
它的嘴不断地蠕动,它有细小的鸟喙,柔软而不尖锐,它试图让鸟喙变得坚硬起来。它持续的蠕动,让它肌肉酸胀,合不拢嘴,流出口水,即便如此,它仍感到充实,日日听琴、练功、睡眠,不觉时光难捱。转眼入秋,风乍起,桐花油日渐苦涩,舌尖残留未溶解的粗细不匀的粉末,蜂儿反复咂摸,忽而,它一阵狂喜:莫非这是琥珀的味道?它努着喙,眼睛朝下看,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喙:一小块尖尖的红色,那是长年磨砺后生成的肉茧。蜂儿自忖,这定是世上最奇特的喙,于是很有成就感,更执着地练功。渐渐地,蜂儿发现,琥珀的粉末内含功效,能促使肉茧强健、硬实,一天天变得接近于真正的喙,同时,它的尾刺也似在膨胀,常常感觉灼热或痛楚。蜂儿强忍着,在它看来,这种痛楚其实是一种悲壮的存在。
长琴梦见伏羲。
山峦。枫木。云雾。雾散后,见伏羲盘坐,手持一竹管,白色,三尺,九节,六孔,竖吹,音色恬静清幽。伏羲告之,乐器名箫,常与琴和鸣。长琴遂与伏羲对坐合奏,琴声澹泊,箫声悠远,两相映照,如诉如语,似世外天韵。伏羲与长琴你应我和,从日出到月升,意犹未尽。直到云雾复又来,伏羲隐身,箫声远逝。
长琴梦醒后,回味良久。
乐人雅集时,长琴说起梦中场景,众人皆以为是伏羲托梦,告知琴外有箫,有意促成天作之合。众人约定,择日巡山,寻找制箫的白竹,重现雅韵。
一行人循着长琴梦中的路径出发。长琴负琴而行,蜂儿随之绕溪流、穿幽谷、翻越峰岭。入夜,月下露宿,长琴点一堆火,与友对酌,与月对吟,酒酣后,抱琴入眠。晨起,火堆已成灰烬,山间奇禽异兽左右环伺,长琴抚琴,山歌水吟,众禽兽散尽。午歇,长琴以桐花油润琴,暗香浮动,引来蜂蝶一路相随,蜂儿实在快活。走过千里,山势更峻峭,林木也繁盛,蜂儿发现,每到迷途,总有枫木指路,过后即隐去,似藏玄机。及至群山峰顶,浓雾泛涌,天地苍茫。正踌躇时,见一樵夫踏歌而行,如履平地。一行人亦步亦趋,随樵夫下至谷底。云开,雾散,忽见一片竹海,苍翠欲滴,随风摇曳,一如长琴梦中所见。乐人喟叹:寻找白竹好比大海捞针,该如何是好。长琴不语,择一巨石,盘坐弄琴,一改清雅之态,神色刚劲,指法铿锵,勾,托,剔,劈,拂,滚,拨,声击长空,韵聚风雨,一时间,枯叶翻飞,竹枝纷纷摇晃,唯有一杆白竹,在竹林深处傲然挺立,直挺挺纹丝不动。
琴声戛然而止,弦颤不止。
蜂儿被声波震得晕眩,眼冒金星,稍歇,它正惊魂未定,又听得一阵迸裂声,灼眼的光如利箭般穿透琥珀,直刺双眼。蜂儿闭眼,良久,才又睁开,只见眼前的影像错位、变异,好似幻梦空间。
蜂儿意识到:这不是梦,是琥珀迸裂了。
长琴走进竹林,放下琴,抚摸白竹。
这枝白竹管身圆满,纹理顺直,质地莹润,无虫蛀、干缩、劈裂、蜂腰、突肚等缺陷,属竹中珍品。
长琴用石斧砍白竹。他像雕刻一样,一刀一刀,细致地截断竹枝。听见竹管内有声响,他倒置细看,哟,蝮虫!一种近乎白色透明的小蛇,正躲在竹节间,瞪着他。长琴一惊,蝮虫已从竹管内滑出,爬上长琴的手臂。乐人见状,用竹鞭敲击它。蝮虫受惊,欲回逃,见管口被堵,舌信一吐,在长琴虎口处狠咬一口。乐人恼怒,围攻蝮虫。长琴忙制止,说道:我等失礼在先,毁它居所,岂能再错?放它生路吧。乐人住手,蝮虫钻入白竹根部,倏然消失。
长琴虎口处瞬间已红肿,然后,他感觉麻木,猛地跌倒,陷入昏迷。乐人用石针刺破伤口,挤出黑血,又去溪边取水,喂长琴服下解毒药丸,终不见长琴醒来。乐人急煞,分为两路,一路去山里人家寻医讨药,一路攀上峭壁掏蜂窝,用蜂毒克蛇毒。
蜂儿在长琴身边。它尚能听见长琴的呼吸,微如游丝,奄奄一息。它为长琴而挣扎,竭力摆脱黏附在身上的琥珀的碎壳。它看见长琴脸上的血色像潮水一样褪去,脸变得惨白。它急啊,死命一搏,从琥珀中挣脱而出。它满是创口,鲜血淋漓,几乎窒息。它张开破损的翅膀,缓慢地扇动翅膀,像一只笨鸟。它每一次扇动,都是一次宛如撕裂的煎熬,痛彻全身。它跌跌撞撞地飞起来,没几下,又坠落在长琴手上,短短的一尺距离,它却感觉像飞越了万水千山。它挪到长琴虎口处,弓起身子,把尾刺扎了进去。叭,很轻的一下,尾刺断了,带着千年炼就的蜂毒,离开了蜂儿的身体,像活物一样,游进长琴的血管里。蜂儿心力耗尽,它蜷缩在长琴的手上,感觉长琴的手指颤动了一下,它恍惚听到一声琴音,只有一声。呀,琴音留住了,世间若无琴音,那该多么苍凉啊。这是蜂儿留在世间最后的念想,然后,它就干枯成一枚空壳,被风吹走了。
又到丝竹雅集。
琴箫合奏压轴。长琴抚琴,一位乐人吹箫。两人以曲叙事,蜂琴蛇箫,重现一段往事,曲毕,乐人散。长琴端坐琴前,仍不能自拔。窗外,又见桐花盛放,如云如霞。夕阳西斜,恰有一束光,照射在琴上。残缺的琥珀,状如梅瓣,花心处,簇着一小团粉尘,形似一只蜂鸟。长琴久久凝视,大气不喘,唯恐惊扰了它。
看着,看着,长琴噙着泪笑了。
原文:(西北海之外)有榣山,其上有人,号曰太子长琴。颛顼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祝融生太子长琴,是处榣山,始作乐风。
译文:在西北海以外的地方有座榣山,山上有位神人,号称太子长琴。颛顼生了老童,老童生了祝融,祝融生下了太子长琴,太子长琴就住在榣山上,开始创制乐曲。
太子长琴(清·汪绂图本)
太子长琴是颛顼的后裔、祝融之子,传说中他是音乐的创始者之一。太子长琴的祖父叫老童,老童说起话来像敲钟击磬,据说太子长琴能创制音乐,便与老童的乐感有关。
原文:大蠭(蜂),其状如螽。朱蛾,其状如蛾。
译文:有一种大蜂,它的样子像蜜蜂。有一种朱蛾,它的样子像蚍蜉。
大蜂(明·蒋应镐图本)
旷野中有一种大蜂,腹大如壶,其蜂毒可以杀人。
原文:(堂庭之山)又东三百八十里,曰猿翼之山。其中多怪兽;水多怪鱼,多白玉;多蝮虫,多怪蛇,多怪木,不可以上。
译文:堂庭山向东三百八十里,是猿翼山。山中有许多怪异的野兽;水中生活着很多奇怪的鱼,盛产白玉;山中有很多蝮虫,很多怪异的蛇,很多奇特的树木,人不可以登上这座山。
蝮虫(明·蒋应镐图本)
蝮虫即蝮蛇,是一种可怕的生物。郭璞称蝮虫鼻上有针,大者百余斤,又名反鼻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