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科学?这是个很大很大的题目,以我的水平,拿不下来。我只能谈科学的几个突出特点,科学独有的特征。
有多少数学,就有多少科学。数学构成了科学的硬核。物理学是“硬科学”的典范……生理学和生物学仍然不像物理学那样硬。我们用同样的眼光看待社会科学,在社会科学里,经济学是最硬的科学,社会学之属努力把数学引入自身,但其“科学性”还远远不如经济学。
(陈嘉映:《哲学科学常识》,东方出版社,2007年,第169页)
科学从“硬”到“软”大致是这样排列的: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经济学、心理学,然后或是政治学、社会学,或是社会学、政治学。所根据的标准有:1.高度发展的理论、高度编程化。2.量化。3.对理论、方法、问题的意义、个人成果的意义等具有高度共识。4.理论可作出预测。5.知识老化速度快,表明知识在积累。6.新知识增长快。(参见史蒂芬·科尔《科学的制造》)
(同上书第169页)
这个名单里连教育的影子都没有。我们按照上述标准衡量一下教育,会发现教育与“硬”科学确实相距甚远。
(1)高度发展的理论、高度编程化。教育理论谈不上高度发展,它连体系都不清楚,也缺乏一套自己的专用概念,无法编程。
(2)量化。教育能量化的部分比例很小,最常用的量化指标是考试分数,然而它却饱受质疑和攻击。
(3)对理论、方法、问题的意义、个人成果的意义等具有高度共识。正相反,人们对教育的理论、教育的方法、教育的问题和教育的个人研究成果共识很少,恐怕只能算具有“最低度”的共识。这个教育家的观点,那个教育家就不赞成。
(4)理论可作出预测。教育预测应该是对人的发展的预测,这是谁也不敢吹牛的事情。教育预测能力很低。
(5)知识老化速度快,表明知识在积累。教育知识老化速度很慢,所以,今日教师即使采用他的老师的老师的老师的教育方法,也能应付,甚至还能当优秀教师。最近还有人提出“像孔子那样当老师”,这等于说新教师可以与祖师爷共舞。
(6)新知识增长快。教育新知识增长很慢,即使有,也多半是从其他学科引进的。
所以,有人认定教育本不是科学,这有一定道理,教育这门学问,看起来确实不像科学。可是在教育界,公然否定教育是科学的人很少,也许因为科学在现代社会太强势了,谁都想沾点科学的光,也许人们真诚地希望教育更科学一些,也许教育确实有一定程度的科学性。我属于最后一类人。我认为教育可以算是科学,但是它应该处在科学最软的那一端。它没有数学的硬核,或者硬核极小。它的科学性,主要体现在科学精神和科学态度上。教育可以走向科学,可以增加其科学性,但教育不可能科学化。不过软不等于低级。软与软不同。稀泥是软的,橡胶也是软的,我觉得现在的教育就软得像稀泥,没有形状,而我们的任务是把它变成橡胶一样的东西,软还是软,但毕竟有模有样。
在科学上,没有一个理论能够说得到了完全的“证明”,当新事实或新的观察结果出现时,它必定有待于进一步检验和审视。正是科学这一不断地自我纠错的特性,使它成为人类理解自然机制最为严谨也最为有效的手段。这种批判性思维正是科学工作的关键要素。
科学家作为一个特殊群体,由于他们的方法论特征就是要寻找错误,进行批判性思考,因此他们可能比其他人更清楚地意识到,错误是多么容易发生!但科学家的精神气质是善于从前人的错误中吸取教训,甚至有时必须抛弃一度显得合乎逻辑,但后来被证明是错误的、误导的、过于局限的或无效的理论,致力于寻求正确或更合理的答案——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成为科学家的原因。
有人可能会认为,科学只是事实和统计数据乏味而又琐碎的堆砌,还有人认为,科学是诗、魔法和一切与人性有关的东西的对立面,这两种说法都有错误的地方——没有比科学更充满生机,更充满惊奇,或者更人性化的事物了。科学在不断变革,在不断对过去的事情进行重新认识,并从中获取新的见解。
……科学实际上是一种思维方法,一种生动的、不断变化的对世界的看法。它是发现世界背后机制的一种方式——一种非常特别的方式,用的是科学家设计的一系列有助于发现自己错误的规则。因为,人们用其他方法来看、听或感觉时,很容易产生错觉。
(雷·斯潘根贝格,戴安娜·莫泽:《科学的旅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序言)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科学,那就是毋庸置疑的东西,什么东西只要挂上科学的招牌,人们就只好相信它。然而这恰好是一种宗教的或迷信的态度,科学的本质并非如此。宗教和成见都建立在“信”(相信)字上,科学却正相反,它的宗旨是“不信”(批判思维),或者说它是通过无穷无尽的“不信”(批判)来尽可能地接近真理,以“不信”来求“信”。我们信任科学成果,并不因为它是“终极真理”(这是迷信和宗教的态度),而因为它是“目前所能达到的最接近真理的”东西。科学是动态的,生机勃勃,永远前进,它的生命力在于不断否定自己,而且是有根有据地否定。它有一套自我更新的机制和检验标准,大家都要遵守,谁也不能忽悠。一种学问的精髓如果是“自己不断给自己挑毛病”,你想它能不伟大吗?科学正是这样,科学家正是这种人。所以,如果我们教育者不引导学生从小养成质疑的习惯,不了解科学特有的“发现错误的机制”,则他们长大后永远不会真正理解什么是科学,他们就只会享受科学研究的成果,或者不过记住了一些“科学知识”,而无法具备科学精神。他们将永远是科学的门外汉。这正是我国教育的突出缺点之一。
……这些希腊人,从泰勒斯到柏拉图到亚里士多德,都是哲学家,而非现代意义上的科学家。例如,任何人都有可能创造诸如有关宇宙的天性和结构的“思想”,许多次这些思想可能被如此协调和精心地组织起来,或者恰好如此显而易见,以至于让许多人信服。然而,一个有关宇宙的“科学”理论,却要求更多的东西,而不只是观察和类比,尽管这些观察和类比可以编制形成一套推理体系,其间还不乏严谨的结构,其登峰造极者就是亚里士多德的宇宙模型。但这种模型的底线就是,没有实验,也没有对理论的客观、严格的检验——这些概念希腊人是闻所未闻的——他们希望得到的顶多就是理论的内在协调、它能覆盖所有基础并满足推理的要求。
(雷·斯潘根贝格,戴安娜·莫泽:《科学的旅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9页)
德谟克利特(约前460——前370年)……推测世界及其万物,包括人类,都是由看不见的极其微小的粒子聚集而成,这些粒子是实心的而且不可分裂,他称之为原子。
……
就我们现在所知,这是一个好理论,但问题在于,像所有其他希腊理论一样,它纯粹是思辨。所以,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证明或者否定它,因此原子论并不比当时在希腊流行的其他理论更有说服力。
(同上书第12页)
你会发现,至今在中国大地上仍然流行着不少这类“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证明或者否定它”的理论。你去随便看一个书摊,琳琅满目。最近的一个例子是,有一位散打选手约战一位太极拳师,结果仅用20秒,散打选手就把太极拳师打倒了。这件事引起了轩然大波,传媒上议论滔滔。此事有点复杂,很多议论都是借题发挥。我不想在这里议论此事,只想讨论事后那位打了败仗的太极拳师说的一句话。他说:“我没有用内功,是因为怕出人命。”意思是,我若用了内功,完全可以打胜。这种话,就属于“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证明或者否定”的话语。武侠小说里有很多关于内功的描写,神乎其神。有人相信,有人不信,信不信由你。这种话不是不可以说,他想说你也拦不住,这是人类语言的一个部分,过去有,现在有,今后也会有,但这不是科学语言,这与科学无关。科学不是人类知识的全部,科学只是人类知识的一部分,我们不能否认科学之外的人类知识,但是,凡不属于科学的东西,就不应该打着科学的旗号。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这类东西在中国往往被硬说成是“科学”,这就有造假的嫌疑了。这也说明有关宣传者缺乏自信,总想加个“科学”的包装来壮胆,这是比较可悲的。
至此,对于什么是科学精神,我们总算知道一些了,虽然不敢说完整精确,起码知道了科学精神的几个基本点。可以看出,真正的科学精神与我们许多人通常理解的“科学”“不科学”差别是很大的,如果没有批判思维,没有纠错机制,没有逻辑思维,没有验证意识,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科学”,往往只是招牌而已。科学是一种认识世界的特别的方式,真明白这一点的人,恐怕还不是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