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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现日常生活

首先,前文所言,略显武断。在莱顿(Leyde )学习期间,伦勃朗也曾经将日常生活作为其绘画主题,譬如一节音乐课、一位富裕的老者等等。然而,自从其个人风格得以确立的那一刻起,我们在他的作品中,就再也看不到一幅真正意义上的“风俗画”了。《画室里的画者》( Le Peintre dans son atelier ,波士顿美术馆)是他在莱顿生活年代的作品,与“风俗画”格调相近,尽管从中也能看出几分寓意油画或象征性自画像的味道。《沉思中的哲人或智者》( Le Philosophe ou Le Savant en Méditation ,卢浮宫博物馆)描绘的也许是一个不知名的历史人物。在《窗边的年轻女孩》( La Jeune Fille à la fenêtre ,达利奇美术馆)中,主人公抚摸着颈间的项链,露出迷人的微笑,属于“虚构式头像”,而不是场景画。如今被命名为《沐浴的亨德里克》( Hendrickje se baignant dans la rivière ,英国国家美术馆)的那幅油画中,无论是人物身后的老式华服,还是衣衫褪去的女人,都排除了这一景象发生在当代世界的可能性,并告诉我们,这关乎一个身份不明的历史人物,难道是准备与大卫私会的拔士巴

当然,伦勃朗依旧是历史画家和肖像画家。同时,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众多肖像画通过行动展现人物,因此接近于场景画。例如,《蒂图斯 写字》( Titus écrivant ,鹿特丹博物馆)和《蒂图斯读书》( Titus lisant ,维也纳博物馆)可以看作对书写或阅读行为的重现:人物活动具有了和主体一样的重要性。双人肖像《让·里耶克森 和格里耶·扬斯》( Jan Rijksen et Griet Jans ,英国皇家美术馆)更偏向于场景画:男人正手持圆规绘图,走进房间的女人递给他一封信。伦勃朗最著名的几幅集体肖像画,例如他的解剖课题材画作,与同时代画家的同类型作品相比,要显得生动许多,又比如《夜巡》( La Ronde de nuit ,荷兰国立博物馆)中弗朗斯·班宁·考克(Frans Banning Cocq)及其队伍的群体肖像,与其说反映人物身份,不如将它看作对这些男人生命中某个独一无二的时刻的重现。尽管如此,我们也不能把《夜巡》归类为反映士兵生活的风俗画,因为与大卫·维克布斯 或杰拉德·泰尔·博尔赫 一样,画作要展现的是某些特殊的个体,而并非士兵这一类型。

然而,得出这一结论后,我们应该立即追加另一个确认:如果说伦勃朗不曾以画布来呈现日常生活,那么在他所实践的其他两种造型艺术,即版画和素描中,日常生活却得到了丰富的展现,他的版画与油画数量相当,素描则多于油画三倍。我们知道,伦勃朗许多素描和版画并非独立存在的作品,而是其他版画甚至油画作品的研习,用来记忆一个形态、姿势或动作,类似于笔记本中的标注,但也有相当一部分版画和素描在精工细作之后,被认为是完成的作品,投入买卖。后一类作品中,对日常习俗的表现占据了较大的地位,在伦勃朗的艺术活动中,它们并不陌生,只不过正如当代美术评论界所公认的,与历史画和人物画相比,风俗画处于较低的等级地位,作品的售价差异也证明了这一点,也不值得奇怪:风俗画往往尺寸较小,用来点缀中产阶级的住所;历史画将被多金机构或是皇家贵苑收购;肖像画则是收入丰厚人群的喜好。伦勃朗始终关注其作品的市场价值,自然会“因值施技”,将日常生活的主题留给版画和素描。

这其中,有大量街道或旅舍的场景,与伦勃朗收藏的同时代名家阿德里安·勃劳威尔 的油画或雕刻主题有几分相似。譬如,画面呈现了发生在旅舍的一派喧哗,士兵们正玩着扑克牌或十五子游戏(trictrac),一位老妇人掏空了在酒桌上酣然睡去的醉客的口袋,媒人正试着劝服一位年轻女郎,另一位女士则伸手请人看相。在伦勃朗的画笔下,几个江湖骗子向人群推销各种神奇制品,一个女人在街边贩卖煎饼,她身边围绕着饥肠辘辘的孩童,甚至还有一只小狗路过,也企盼分得一份美食。伦勃朗创作初期及以后的阶段中,另一个常见主题是穷苦人、乞丐和流浪汉,这也许是在重建雅克·卡洛 的平民形象,然而和生动别致的人物形象相比,伦勃朗更突出的是其人文性。更有甚者,在1630年创作的版画中,他将自己的面孔给了一位乞丐。穷苦夫妻并肩而行,将他们的孩子负在背上,牵于手中,有时还带着一条狗。1648年的一幅版画(插图1) 展现了站在房屋前的一队乞丐——男人,女人,大孩子和小孩子——善意的老人正给他们施舍。

插图1

《门口的乞讨者》( Mendiants à la porte d’une maison

1648年,版画,G.176[I],巴黎,小皇宫美术馆

另外一系列画面表现的是从事艺术和智力活动的人们:身着奇装异服的戏剧演员;画室中,画家在画布前凝神思考或俯身作画;男人们或沉思或书写,记录者正在削笔,女人们专心阅读。乐者尤为常见,他们步行或骑骡,带着两只黑色皮鼓,穿过街道市集,在此间驻足歇憩(插图2)。

插图2

《聆听吹笛者的乐人》( Musiciens écoutant un flûtiste

约1635年,素描,B.399,纽伯里,西伯克郡博物馆

劳作的世界在伦勃朗笔下亦有展现。有时是风景中的人物,休息的收割者,挤牛奶的女工,赶着畜群去水源的牧人,或者垂钓的渔夫。还有从事家务的女性,一幅素描画的四个女人围在壁炉边,一起做针线活,另一幅(插图3)则表现了厨房里的一群人,角色分明:老妇人俯身在炉膛前准备食物,年轻女人手上拎着两根绳子,使得尚未学步的幼童保持站立,大一些的孩子站在她身旁。

我们还可以分离出一部分版画,创作于17世纪40年代中期,涉及了情色主题:淘气的吹芦笛者正偷窥身边年轻女郎的裙底;熟睡的老者身边,一对爱人肆意亲昵;在收割者的另一边,修道士将他的伴侣掀翻在麦田中。在一张名为《法式床》(插图4)的版画中,一对情人在罩着华盖的大床上做爱,即使女人长出了两只左手,也丝毫不影响画面的真实感。

插图3

《厨房内》( Intérieur d’une cuisine

1646年,素描,B.747 r.,莫斯科,普希金博物馆

插图4

《法式床》( Le lit à la française

1646年,版画,G.816[II],阿姆斯特丹,荷兰国立博物馆

在此,我们要多停留一会儿,来关注伦勃朗笔下女人们带着孩子的场景。和过往的任意一位画家相比,伦勃朗更专注于表现孩子在生命最初几年中的多个侧面。我们知道,伦勃朗死后,他的一位近亲拥有了一本画集,其中有135张关于女性和孩童生活的素描,画集很有可能是伦勃朗亲笔所绘。大部分作品完成于1634—1642年,他与妻子莎斯姬亚(Saskia)共同生活的时期。此后,一直到其末年,伦勃朗都有同类型的创作,只是数量渐趋减少。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事实上,他并不满足于描画哺乳或怀抱孩童的年轻女性,如同想象中的圣母形象,而是关注从事各色活动的母亲和孩子:这里,女乞丐伸手乞讨,婴儿在她胸前休憩,年长的孩子卧在她双腿上。那儿,女人和同伴兴奋地聊天,孩子在她腰间耍闹。一个孩子坐在椅子上,被年长的女性看护着,或许是其祖母或者仆人,另一个孩子在妈妈递过来的杯子中喝水,第三个孩子吃着水果。另一幅精心绘制的素描(插图5)表现了走下楼梯的女性,孩童在她怀里挣扎。

孩子们长大了,开始学习走路,这是伦勃朗特别关注的行为,他记录下了这个学习过程中用到的各种方式:孩子被绳子牵着,头上还戴着软帽,防止跌撞(插图3)。在一幅版画中,孩子坐在轻巧的滑轮车中,或者被大人拉着手走(插图6)。又或者孩子被鼓励着,独自走完从一个大人到另一个大人之间的距离。之后,孩子会学着自己撒尿,和狗儿亲近,小狗有时会争抢他手中的食物(插图7)。他更要学着与他人相处,无论是成人还是孩子,耐心地等待或玩耍(插图8)。在绘画史上,女人和孩子的世界,日常生活的精髓,第一次得到了如此丰富和多变的表达。

插图5

《怀抱孩子走下楼梯的女子》( Femme descendant l’escalier un enfant dans les bras

约1635—1636年,素描,B.313,纽约,皮尔庞特·摩根图书馆

插图6

《两名女子教小孩走路》( Deux femmes apprenant à marcher à un enfant

约1635—1636年,素描,B.421,伦敦,英国国家博物馆

这些版画和素描与荷兰当代美术作品并没有彻底的区别,却保留着伦勃朗独特的痕迹,和画家的其他作品一起自成一派。在对从事日常生活的男性和女性的捕捉中,伦勃朗不追求再现面孔或身体的个体区别,而是抓住某一场景下的典型特征:乞丐走向门前,乐人聆听音乐,女人在厨房劳作,情侣做爱,孩子们学着走路。伦勃朗技法多变,然而,从某一个年龄段开始,他娴熟地掌握了所有技术,只为了用来达到一个目的:理解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场景的内在,从而找到最好的造型表达。同类作品中常见的伦理观念,例如扬善贬恶,在他的画笔下并没有体现。伦勃朗不作评判,满足于展现,用每个动作、每个行为来投射自身,画家本人也因此形色各异,千变万化,无所不在。

插图7

《女人,孩子和狗》( Femme et enfant avec chien

1636年,素描,B.411,布达佩斯特,匈牙利国立美术馆

插图8

《女人和五个孩子》( Femme avec cinq enfants

约1635年,素描,B.402,不来梅,不来梅艺术馆 yMFsfvODTQTB9ua0oKRwOoJcWVXup7CmtharHYYV/eksn/Prsq+KdHzO8nZKOWl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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