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吴非先生的《不跪着教书》,颇有感触。“想要学生成为站直了的人,教师就不能跪着教书。”不跪着,当然就是站着,就像那部电影:《站直啰,别趴下》——站直,是一种姿势,既是生理和心理的,也是精神和灵魂的。
所谓姿势,按词典解释,是指“身体呈现出的某种样子”。或动或静,或伸或屈,不同情形下,人的身体总会呈现出不同的样子。交际学中有“体态语”之说,不同体态,表明不同情绪和心态——换句话说,姿势不同,感受、情怀就不同,思想、意味也不同。
有句话说:“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从站与跪的姿势,联系到生与死的选择,说话者的态度,显豁而鲜明。鲁迅诗云“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一“横眉”,一“俯首”,是身体姿势,也是精神和思想状态,分明彰显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爱憎分明。
“我们中国首先得有铁骨教师,教育的辞典中才能有‘铸造’这样的词条。”吴非先生说。
这种“铁骨”,对教师而言,我想至少意味着:第一,应该始终站着,无论工作还是生活,事业还是专业。教师不能站着,怎能期望学生站着?第二,要始终保持站着,除吴非先生说的多读书外,还应多些思想、少些欲望——多些思想意味着保持独立,不容许别人的思想轻易来自己脑袋里跑马;少些欲望则指能恪守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没有过多欲求和贪念,才能让我们始终昂起脑袋,挺直脊梁,不卑不亢。
教育和教育者,应该有这样的姿势。
无论生理、心理,还是精神、思想,教育也还有别样的姿势,比如说,与“站立着”相对的“蹲下去”。
在传统文化视野里,教师总是以“知识权威”自居,雄霸于讲台之上,看其体态,总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即使走下讲台,也往往“板着脸子,绷着面子,端着架子,摆着谱,捏着腔,拿着调”,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这样的教师,可能让学生害怕,却很难让学生喜欢——成天面对一个让自己心惊胆颤、诚惶诚恐的老师,教育的效果可想而知。
正因如此,当于永正老师提出“教师要蹲下来看学生”的观点时,赢得一片喝彩——“蹲下来”,就是俯下身子,降低姿势,把自己放到与学生平等的位置,用孩子的眼光看待学生,以孩子的心跳感应学生,从孩子的角度去理解学生。
有个年轻的母亲,带5岁的女儿去参加派对。热闹的场面,丰富的美食,她兴高采烈地领着女儿走动,以为女儿会很开心。没想到,女儿却一直嗯嗯唔唔。母亲多次哄逗,女儿干脆坐到地上,鞋也甩掉了。母亲生气,一番训斥、指责后,才蹲下去给女儿穿鞋。蹲下去的刹那,她惊呆了:她眼前晃动的,全是屁股和大腿,而不是刚才看到的笑脸、美食和鲜花。她这才明白女儿为什么不高兴——她蹲下去的高度,正是女儿的身高。
德国儿童文学作家凯斯特纳曾说:“每个学生都是一朵小花,所以,你一定要蹲下身子,才能欣赏他们的摇曳生长。”
“蹲下”,也是教师该有的姿势;“蹲下”,也才会为学生喜欢。因为这样的姿势里,包含着对学生的尊重和爱怜,这样的姿势,才能让学生更有信任感和亲近感。
蹲下来,不只是因为师生身高的差别,还有心灵的距离。蹲下来,也不只是形式上的放低身段,而是要跟孩子站在同样的心理高度,以平等的角度和态度,去体贴他们。
尤其是在基础教育阶段。
我们常说,爱是教育的前提,教育是爱的艺术。按泰戈尔的说法,“爱是理解的别名”——所谓理解,就是设身处地,换位思考,就是“将心比己,人心同然”。正如在谈到“和谐社会建设”时,我所说的“推己及人,就是最大的和谐”。
凯斯特纳说:“只有长大成人并保持童心的人,才是真正的人!”这话或许比较绝对,但由此作一翻版式的引申,应该没有问题——只有长大成人并保持童心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优秀教师,尤其是中小学教师!
这样的意思,在苏霍姆林斯基那里,可以找到不算遥远的对应。“只有那些始终不忘自己也曾是一个孩子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老师。”同样的“只有……才……”,同样的条件复句,同样的绝对和肯定,不容置疑,更不容商榷。
“始终不忘自己也曾是一个孩子”,时刻想想自己做孩子时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时刻想想自己上学时最希望遇到怎样的老师,最喜欢老师做什么,最想从老师那里得到什么——果真如此,老师就能真正跟学生打成一片,成为学生的伙伴、朋友,与学生共欢乐、同忧愁。
正因如此,听到一位教师朋友将“童心”置于教师必有的“爱心、细心、耐心”之前的观点时,我给予了严重的赞同和欣赏——教师面对的,是一个个满怀童心的孩子,只有让自己永葆童心,才能进入孩子的心灵世界,才能真正理解孩子的言行举止,宽容对待孩子的淘气、任性、顽皮,才能真正重视孩子每一刻的喜怒哀乐,重视每一个合理与不合理的要求。
爱会让人骄傲,爱也会让人谦卑、低微——张爱玲遇到胡兰成后,曾说:“遇见你,我便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
每次读到这个细节,总不由得想到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任教时的李叔同先生。
夏丏尊曾经回忆:“李先生对学生的态度常是和蔼可亲,从来不骂人。学生犯了过失,他当时不说,过后特地叫这学生到房间里,和颜悦色、低声下气地开导他。态度的谦虚与郑重,使学生非感动不可。”
我们对犯错误的孩子,总是很容易理直气壮,义正辞严,以为非如此不能让学生发现和改正错误。而李叔同先生的“和颜悦色、低声下气”,却能使学生自觉地严肃起来,这既是教师的人格魅力所在,也是教师可贵的教育情怀所致。这样的“低声下气”,竟胜过许多严厉的呵斥和责骂,因为学生一想到老师的“低声下气”,就会感到羞愧,不忍心再犯错误。用曹聚仁的话说:“在我们的教师中,李叔同先生最不会使我们忘记。他从来没有怒容,总是轻轻地像母亲一般吩咐我们。”
在夏丏尊的回忆里,还有一件事:一次,学生宿舍失窃,大家猜测系某同学所为,却没有证据。时任舍监的夏丏尊向李叔同请教。李问他:“你肯自杀吗?你若出一张布告,说作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足见舍监诚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这样,一定可以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这话须说得诚实,三日后如没有人自首,真非自杀不可。”夏丏尊笑谢,“自惭不能照行”。
倘若遇到同样的事,我们能否“照行”李叔同先生的办法?
基于爱,基于对生命的理解和尊重,教育的姿势才能真正低下来,软下来。对教育者而言,“义正辞婉”“理直气和”,或许是更好的策略。我曾有感而发:一个总是显得“理直气壮”的人,在理不“直”的情况下,也容易习惯性地显得“气壮”,甚至在无理的时候,也会强词夺理,以泼蛮的气势压人——原因在于,他习惯了“气壮”的攻击性态势,而不习惯“气和”或“气弱”的谦和型格局。
以前,看到菩萨塑像,一直不明白菩萨为何总是那样慈眉善目,低眉顺眼。在对佛教有些了解后,才知道那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因为慈悲,所以随顺。
在沈丽新老师的文字里,多次读到“随顺”二字。我的理解,就是“随和,顺从”。对于那些让人着急、头疼的孩子,她总是抱以“宽厚的容忍与耐心的等待”,甚至一味地“迁就”。她总是提醒自己:“在面对学生显而易见的疏忽、错误、过失之时,不要过于渲染自己的理直气壮。”她甚至不愿说“爱”,而只是说,“对孩子多一点怜惜与同情”。
见惯了老师对学生的居高临下、咄咄逼人,见惯了老师对学生的令出必行、义正辞严,更见惯了老师因学生的不听话、不服从,而咬牙切齿地“恨铁不成钢”,而理直气壮地侮辱、责骂甚至体罚——沈老师却如水一般示弱,“心平气和”,甚至“低声下气”。
在这种“随顺”里,我充分感觉到她对教育本质的理解——她相信改变是会发生的,或迟或早,所以她有耐心,有悲悯。或者用她的话说:“不忍那些‘学困生’整日接受老师的冷眼与训斥,不忍他们看不到老师的微笑,总想,再忍忍,再忍忍,会感化的,应该可以感化的。”
在《江湖一刀教育语录》里,我曾写过这样一段话:
我觉得,教育应当是从容、优雅的。可是,如果我们老是跟着潮流和概念疲于奔命,老是被检查与评估搅扰得鸡犬不宁,我们怎么可能从容优雅?不能从容,就只能浮躁,不能优雅,就只能粗糙。不能从容优雅,我们的教师,我们的学生,就不可能真正地体验教育、享受教育,甚至不可能真正投入到教育中。什么时候,我们的校园里多了一分从容,多了一分优雅,我们或许就更加接近教育的灵魂了。
从容、优雅,也是一种姿势,一种缓慢、耐心的姿势,一种怜惜、呵护的姿势。孩子的成长,很多人说像“守候花开”,我觉得更像“守望树成”。因为孩子更像一棵树,有自己的根系和枝节。树的生长与发育,是缓慢而优雅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是古话。“桃三李四杏五年”,这是俗语。我们怎么可以期望今天种下一棵树苗,明天就能收获累累硕果?
如果说,教育就是发展人,成全人,怎样才是最好的发展和成全?随顺——依随天性,顺从规律。按佛家的说法,就是“恒顺众生”,即在任何时候,都要顺从众生的意思,根据他们的需求,给予他们方便和快乐。
据说,台湾佛光山上有四个信条:给人信心、给人欢喜、给人方便、给人服务。这,或许就是随顺众生的体现。
“不跪着”也好,“蹲下来”也罢,“理直气和”也好,“顺随众生”也罢,都只是一种体态,但毫无疑问,它们都表明一种心态,一种对教育的理解和思考,并暗含着某种行动的趋势和方向。
读《论语》“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一章,一直在想象,孔子听着弟子们“各言其志”时,他或“哂”或“叹”,或“惜”或“与”的神情,也一直在想象,他由衷颌首、“喟然叹曰”的样子。一直觉得,那时候的他,一定不是高高在上地站着,而是随意地盘腿,席地而坐——那样的姿势,或许更能催生思想和生命的成长。
为此,我愿意相信,体态就是心态,姿势就是情怀。教育姿势的改变,其实就是教育思想的改变,是教育状态的改变,最终,也必将是教育面目的改变。
2010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