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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俄罗斯去看雪

对俄罗斯,似乎一直有种莫名的钦羡和向往。

因了这缘故,较之其他国度和民族,对俄罗斯,似乎更多了一份牵挂和惦念。仿佛那是我前世的乡愁,最古远的心灵祖籍。尽管我从未有幸去过那信美的国度,尽管我从未有缘拜晤过那民族中的任何一员,尽管时至今日,我与他们,仍遥距着上万公里的迢迢路程,遥距着难以数计也无可逾越的重重阻隔和障碍——尽管如此,我却始终一厢情愿地,思念着那一片常年覆满冰雪的大地,始终执拗顽固地,怀想着那一方闪熠着迷人辉光的艺术天空:在那儿,周布着无数我熟悉的大师的名字。那些名字,每一颗,都灿若星辰;每一颗,都能让我的心怀,禁不住为之微微震荡。

但实在说不清楚,俄罗斯艺术天国的光芒,是在何时,以何种方式,照亮我的生命,给我的灵魂以强烈的震撼和感动的。

也许有上辈的因素吧,我想。我们的上辈,欣逢“喀秋莎”和“红莓花儿开”响遍全中国的年代,他们自然领受了保尔·柯察金“钢铁”意志的鼓励,并因此而满怀激情地为那个时代,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和热血。在寂寥的老家,那僻远的乡村,我曾不止一次聆听过那些一字不识的农民,在黄昏的牧笛中,或轻扬的晚风里,哼唱“每当梨花开遍了天涯”。那音色,虽不优美婉转,那旋律,却深沉绵缠,准确得惊人。俄罗斯最先在我心灵深处留下的印迹,似乎就是那沉郁而绵缠的旋律了。

也许还有其他的渊源。比如说,那部看过很多次的电影《列宁在1918》;比如说,那句许多人都耳熟能详的名言:“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再比如说……类似的细节和片段,肯定还有很多。但我无法确知,让我的灵魂为之神往的最初缘由和动因,究竟是什么。艺术的诱惑和熏染,往往神秘幽邈得我们无从窥视,自然也无从说起。

能肯定的,或许应算小学时,一位姓刘的音乐老师对我的启蒙和熏陶。

刘老师很和蔼,平易近人。待我也很好,常常在我放学后去她那简陋的小屋玩耍时,给我拿糖吃,给我唱歌听。唱得最多的,是那首经典民歌《三套车》。刘老师嗓音浑厚,沙哑中略带愁郁。和了风琴的伴奏,那本色的声音,更其响亮,深沉。当它在暮色中飘升起来,便宛若灵翅的鸟儿,引领我的灵魂,直向上飞翔,让我恍惚看到:冰雪覆盖的伏尔加河上,几只狗拉着一架雪橇,缓缓穿过古老的乡村。驾车的人,一边喝着燥辣的伏特加,一边唱着忧伤的歌谣。他那幽深明澈的眼里,似乎暗含着莹莹的泪光——时至今日,每听到收音机或电视里,传出那熟悉的旋律,便会想起刘老师,想起那简朴的小屋,那甜美的糖粒,以及如糖粒般怡润着我心灵的歌声。

也就是在刘老师那儿,我读到了平生所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居然是俄罗斯的,残缺不全的竖排本,繁体字,册页泛黄。名字记不清了,作者记不得了,内容也只有约略的大概:一个叫阿廖沙的孩子,和他的朋友到金刚山寻宝——也许是寻亲——的经历。那时家里忙,除上学外,还得帮家里干活儿,难得有空闲时间。读书便多在上学前或放学后,边烧火煮饭边看。后来不小心,就将书与柴草一起,塞进了灶孔里。到醒悟过来,只抢救出了半卷焦糊的残页。我自然为此懊恼伤心了许久,并且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敢再去刘老师那小屋。

也许,事隔多年,刘老师早忘记了这些事,我却深深记得。那是我文学方面的最初启蒙。虽然今天名利和金钱早已牢牢主宰了这个世界,并不断影响、改变着我们的生活,但每想起那曾让我如痴如醉的书,我就会想到“艺术”这个干净、纯美的词语,并从中汲取到抵御物质诱惑的力量。

后来进城读书,在县城图书馆那满架满架的文学著作里,我发现,贮存最多的,竟然也是俄罗斯的。如饥似渴,我真就像高尔基说的“扑在面包上”那样,一口气吞读了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和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安娜·卡列尼娜》等名著。精神饥渴,书便读得囫囵吞枣,加之修行不够,不免半懂不懂。但那些至纯至美的感人篇什,那些博约深邃的伟大作品,却使我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一次次超越时空的异域精神之旅,并看到了真实的人生,真实的人性——回想起来,我这样一个头顶高梁花的农村孩子,能自觉不自觉地走进文学的殿堂,选择文学作为自己的精神方向和生命方式,应该归功于俄罗斯艺术的熏陶和感染。

我一直偏爱俄罗斯文人身上,那仿佛永远也拂逆不去的忧郁感伤,那以带伤的手指,抚慰另一颗带伤心灵的悲悯温慈。这可以说是所有俄罗斯艺术大师的风格和底色。但这还并非我痴迷的全部。因为那忧郁感伤、悲悯温慈,若缺乏一定的背景,缺少足够的氛围,也不免会显得矫矜和故作——实际上,我所迷恋的,是因为这忧郁感伤、悲悯温慈,总是与雪有关:那覆盖着俄罗斯大地的雪,那飘扬在俄罗斯艺术天空中的纯净的雪。

在我看来,只要天地间飘扬起雪花,只要那寒冷的雪花,降落在白桦林里,只要雪橇上的栗色牝马,踽踽穿行在散发幽幽蓝光的空旷雪地上,忧郁和感伤就会降临,悲悯温慈的渴望,就会蒸腾而起,如亭亭玉立的白桦,如马车铃声的寂响。换言之,是雪给了他们那种深沉的忧郁和悲悯。也是雪,让他们具备了不让人畏惧,却令人景仰的力量,具有了某种仿佛天生的高雅、沉默、庄严的贵族气质。那是沉淀在深厚的文化底蕴中、从骨血深处衍传下来的一种精神特质。

因此,直到现在,我仍固执地认为,俄罗斯的艺术作品中,如果缺少了冬天,缺少了能让人踩踏出吱嘎之声的苍凉雪地,它那博大壮美的神韵,虽不说会荡然无存,也至少要减少几成。

读大学时,我迷上了诗。俄罗斯诗歌中,自然不乏震撼我心的,如普希金、莱蒙托夫、古米廖夫、阿赫玛托娃、布洛克……但我最喜欢的,却是至今仍能默诵的一首小诗:“马车在辽阔的雪原上徜徉/雪,像块大披肩铺在地上/一条无尽无休的大道/绦子一般伸向更远的地方”。更远的地方,是顿河还是西伯利亚,我不知道,但我敢肯定,依然是铺满白雪的土地,苍凉悲郁的土地,俄罗斯的土地。每次吟咏着那简单的诗句,都让我有更新鲜更深刻的感动和心痛。

还有一次,在阅览室里翻一本杂志,看到一幅插图,题目好像叫“白乌鸦”。画面中央,是直通天穹的俄罗斯教堂。远远的树上,有或起或飞的白色的乌鸦。更远处,是静静流淌的伏尔加河。近处,则是雪地上走向教堂去祈祷的教徒;教徒们神色庄肃,沉稳,洋溢着一股浓厚的冷静和幽寂。我不知道,怎么就喜欢上了那画,喜欢上了那画的沉郁和宁静,喜欢上了那画带给我的冥想和忧伤。

1991年,除开自己的工作去处,我最关注和关心的,就是俄罗斯的命运。苏联解体了,我并不感到多少失意。一个民族的暂时失落,并不会抹掉人们对它的辉煌过去的美好记忆。相反,我对这个民族的前景,充满了深刻而坚实的希望。因为我看到了遍布俄罗斯的那些博物馆和图书馆里,依旧拥挤着参观的人流;他们的脸上,有悲壮,有哀愁,但没有气馁。

这让我深深地感受到:苏联的政治、经济虽然崩溃了,但人们的思想,并没有因此崩溃。他们的精神支柱,仍坚定地挺立着。他们在沧桑巨变中,依然守护着心灵之烛。古老博大的俄罗斯文化,让他们始终保持着内心的和谐和严整。这样的民族,是永远也不会消亡的。因为他们相信,叹息和气馁是没有用的;他们相信困难终究会过去,美好的时光终究会到来。就像瓦西里说的那样,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当我知道,普希金、托尔斯泰的坟墓,依旧整饬严谨,依旧为灿烂的鲜花围裹、簇拥时,我更深切地感知到了这点。可以说,没有哪一个民族,能够像俄罗斯那样热爱文学艺术和作家、艺术家。或许正是由于他们的劳动和创造,俄罗斯的艺术天空才永远灿熠、明亮,永远庇护着饱受苦难的人类,使人类在饥荒、灾害、战争的间隙中,能够看到明丽的希望和辉煌。艺术的气质浸透了他们的灵魂,使他们的言行举止,优雅而不失热情,浪漫而不乏真诚。我喜欢这样的民族。他们不仅有辽阔广袤的被白雪覆盖的大地,又有周布着无数我熟悉的灿若星辰的大师的艺术天空:果戈里、列维坦、柴可夫斯基、帕斯捷尔纳克、陀思妥耶夫斯基……

所以,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去俄罗斯,去看看桦树林里的小木屋,蒲宁笔下的乡村和庄园,去看看蓝天里飞翔的白鸽,红场上尖塔一样的屋顶。我要去感受一下俄罗斯民族从古至今沿袭下来的书卷气。我知道,这种高贵典雅的气质,在世界许多国家,已经不多见了。或许在古老的俄罗斯大地上,在被冰雪蕴藏着的乡村或田野,我还能找到一些高于物质的精神文明。那是人类永远不可或缺的动力和支撑。

更重要的是,我要去好好体会那儿的雪。那干净而安静的雪呵,或许能清凉我渴燥的灵魂,抚慰我惶乱的心智。

1997年12月于苦茶居 TxIfQ7pf+nyBLMF425q2rJfVJSE+JSevN+tSUNi/knCQ1oxaaO94QSesv/lGdfU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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