讥议教育,批判教师,在时下的中国,或许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教育牵涉千家万户,关系千秋万代,被怎么关注都不为过。中国教师有千万之众,庞大的队伍,参差的水平,被怎么置喙也都不为过。同时,教育门槛很低,低到几乎没有门槛的程度,就像无论怎样一对男女,都觉得可以教育好自己的孩子一样,似乎阿猫阿狗都能随意指点和比划教育,所以,今天的教育人,时常陷入尴尬之境。
今天的教育,的确有很多为人诟病之处。大端、细枝、末节,宏观、中观、微观,可说道的,很多,该批判的,不少。“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今天的教师群体,也的确存在性侵、虐童之类不堪的状况,甚至为人不齿的极端恶行。
但是,客观地说,第一,一个群体的构成,大抵是橄榄球形状的:极好的,是少数,极坏的,是少数,绝大多数人,在中间状态——上,可以向好,下,可能变糟。倘若揪住某些个别现象,便放大到整个群体,扩展到绝大多数,感觉还是太主观、偏执、片面。第二,教育处于整个社会系统之中,教育的问题,往往不单是教育的问题。教师也是如此。教师有病,教育有问题;教育有病,社会有问题——这并非要推脱责任,而是说,仅仅以现象论现象,就问题说问题,不看到现象和问题背后更深层的东西,很难说是客观和深刻。
更重要的是,任何一个群体,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教师身上的问题,也绝非“胎里带”的。比如说,他们的满足现状、不思进取,是否与教育体制有关?他们的不读书、不思考、不研究,是否与政策导向有关?他们身上的种种毛病,处于“上游”的师范院校,是否也该承担相应的责任?——从教育历程看,一个人所受的中小学教育,毕竟只是基础,高等教育对其职业态度的熏陶、职业方法的传授、职业能力的培养,应该有更重要的影响和作用。
然而,很多人在挥动“批判的武器”时,似乎只看到表象,只属意以“武器的批判”,大肆挞伐、尽情羞辱。更有一些学院派批判者,仿佛置身世外的高人,对中小学教育的真正困境、对中小学教师的现实处境,缺乏感同身受的理解和体谅,总爱拿自己的“教科书原则”和“实验室标准”,去要求一线教师,苛责一线教师,既失偏颇,又显刻薄。甚至,很多所谓的批判,不过就是哗众取宠、谩骂发泄,很多质疑和责难,不过就是无理取闹、落井下石。
所以我曾感叹:当家庭主妇都能对教师肆意指点,当居委会老太太都能进入学校随意比划,当教育到了“千夫所指”的地步时,教师,也就不可能有什么地位和尊严了。
原因或许非常简单——在今天,言说政治,有禁忌,言说政府,有危险,言说公安、武警、公务员之类,极容易惹麻烦,哪怕在异地,在网上,也可能“被跨省”“被和谐”。风险系数太高又吃力不讨好的事,或许只有傻子才会干。而这世界上,没几个人是傻子,那些批判者,都知道“半夜偷桃子”的道理,都愿意“拣粑的捏”。所以,批教育、评教师,就成了既没有难度系数和风险指数,又能体现自己的所谓批判精神的最好选择。
问题的另一面是,批判,是否是解决教育和教师问题的唯一方式?
人吃五谷,生百病,自然也生万象。针对“万象”的普遍批判是容易的,针对具体症状的解决,却往往艰难。就像有关教育的道理,谁都可以讲出个一二三四,甲乙丙丁,但是,要真正解决教育现场中的具体问题,恐怕并非每个人都能轻松完成——我曾说过,对教育和教师,严肃的批判,不只是需要,而且很必要。但是我更要说,对教育和教师,仅有批判是不够的,无论那批判是怎样的严肃、深刻、诚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边界和局限,教育人也是如此。就像再高明的医生,也不敢夸口包治百病,再神奇的药方,也不可能屡试不爽,放之四海而皆准。现代医学已足够发达,但对很多疑难杂症,依然束手无策。这既是说医学的局限,也是指从医的艰难——面对人类所处的复杂困境,必须承认,总有些病是没法治的,总有些人是没法救的。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只能无所事事,听之任之。就像我曾经说过的:尽管不能力挽狂澜,但至少可以不推波助澜;哪怕我们不能雪中送炭,也至少可以不落井下石。所以,我特别赞同据说是纽约医生特鲁多的说法:“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不是所有病都能治,但总有能够治愈的时候;对于病患,医生所能提供的,更多是适时的帮助;倘使连帮助也无能为力的时候,也至少可以去安慰,至少可以表达自己的同情——同情尽管可能没有疗效,但至少可以作为“安慰剂”,让病患不至于感觉到冰冷的绝望。
更重要的是,人的需求,只能建立在他自己感觉到有需求的基础上,就像人的改变,必然建基于他自己觉得应当改变、愿意改变的前提下。美国心理学家威廉·格拉瑟说:“不论事情多么简单或复杂,除非自己想做,没有人会只因有人要他这么做,就去做任何事(没有人会去做任何人要他做的事情),所有的生物——我们人类也不例外——只会去做那些他们相信最能满足他们的事情。”“牛不饮水强摁头”的道理,世人皆知。牛没有渴意,你使再大的劲,也不会有效果。
对教育来说,批判也好,帮助也罢,要真正发生效用,离不开教师的意愿和需求。道理很简单,没有需求和意愿,他压根儿就不会关注你的批判和说教,甚至不会接受你的帮助和安慰。所以,近年来,随着对教育问题的理解,随着对教师生活的关注,我越来越看重教师的心灵世界建设:唤醒他们沉睡的心灵,让他们尽可能拥有健康、持续的精神追求。我深信教育的力量在于教师,而教师的力量,首先在于他们深度的内心觉醒,来自他们内心觉醒后,所迸发出的“无法抑制的教育欲望”(斋藤孝语)和丰富、持续的创造激情——如果说教育是一艘置身险境的危船,一个教师在自救不能的情况下,何谈拯救和帮助别人?
我始终觉得,优秀的教师,不是培训出来的,就像优秀的作家,不是学校教育出来的。美好的教育,不是批评出来的,就像美好的生活,不是靠抱怨就能得到的。基于对自身边界和局限的认识,我更愿意把教育理解为,教师与学生的“互相陪伴,彼此成全”——教师工作的最大意义和价值,也许并不在他所传授给学生的知识,或让学生习得的能力,而在于他曾经以自己的热情、智慧、尊重和宽容,陪伴学生所走过的岁月,所经历的旅程,所获得的感受和体验。
就像此刻,你阅读这些文字后,无论你生发的是“同感”,还是“异见”,都是对我写作过程的一种陪伴,也是对我文字价值的一种成全。
2014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