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了这里。阳光正火辣辣地从头顶盖下。河面上的白光刺眼地晃动。
“喝水不?只五分钱。”一个挑水的老头对他吆喝,他没理。
他老婆是护士。他看见老头晃着一把黄中带黑的木瓢。
他终于找到了那半个山洞。没犹豫,走进去。
公路是撞去了山洞的一半,才得以绕进山里的。剩下半个,虽敞向公路,可也依然是阴气森森。坚实而厚沉的岩石挡住了太阳的直射光。春水淹入的痕迹尚留在半湿的淤泥里。他脚下松松软软。一挪,一个大脚窝。
都说这是个古洞。他在火车上听邻座一个人唠叨了半天,于是半道下了车。
费老大力气,他遍查了县志,其结果是喜得他吓一跳。
山那边为“峒”,意为“山中平原”。曾经只此一洞通向洞内。洞口昔有疏疏落落的桃树林,花开时节,微风漾起,便有落英缤纷。此地距武陵不远,而洞前又恰有一河斜穿而过。他想起陶渊明。
靠了公路那半蔓延进来的光,洞子还是显得灰暗。他打开三节式手电筒,找到一个注目点,一寸一寸地在洞壁上照耀。历史常常给后人留下意想不到的痕迹。他想。
“喝茶不,只五分钱。”挑水的老头坐在洞外的岩石上,吆喝。
电光在一道明显的人工刻痕上停住了。他迅速聚了聚光。横纵扫描。刻痕愈加醒目:一块人工凿刻的正方形!似乎因年代久远,正方形内的字迹模糊不清,仅右下角一字,颇似甲骨文的“花”字。他掏出笔纸,将之临摹下来。
电光移动得更细密。接近洞底,出现弧线的人工刻痕。扫描几道,乃一扁圆。刻槽很深。线条的排列,很似方位图。一张古拙气浓郁的地图!他的心激荡起来。颤着手,他尽可能让自己精确地摹写。
此后又来回在洞子里逡巡三次,再无收获。此已足矣,似他这类做学问的人,足以由此阐发,写一辈子旁人所难企及的论文。
“喝茶不,只五分钱。”老头直勾勾地盯着他,说。目光颇有内容。
固然洞子里阴气森森,他却因激动而大汗淋漓了。
他和蔼地迎向前去,依旧是没打算掏钱。
“老头儿,听说这洞子很古老了?”他问。
“问这做么事?”居然反问。老头不是怕人的乡巴佬。
“学术研究。你不懂。就是弄清历史的本来面貌。”他解释。
“那对我有么事好处?”
他淡然一笑:“说不定这里会成旅游胜地。”
“么事?”
“就是外地人都来这里看洞子。你的茶一个小时卖一担。要发大财哩。”他大声说。
“哦——”老头懂了,于是严肃,“这个洞子就是古咧。”
“说说看,尽量详细。”他掏出小本。
“喝水不?只五分钱。”老头又晃晃木瓢,依然是黄中见黑。
他皱皱眉,接过木瓢,把水“哗”地往岩石上一浇,然后摸出个五分硬币。
“说说看。”他说。
老头望过他,接过钱,一脸古怪。不过,他还是说了。老头口才不错哩。
他每一个问题,每一句插话,都能引出老头一段有根有据的传说或故事。四围的山、水、地势,都恰如其分地落在老头的讲叙之中。显然不是拼凑的。他很高兴正好遇上乡间少有的智叟。
老头强调,这都不是随便讲的事,全是他老人家从更老的老人家处听来的。
当然是这样。
天微黑,他同老头分手。
“喝水不?只五分钱。”老头又递上木瓢。
这回又没理。他匆匆地返回。
回到省城,他忙坏了。鞋底踏烂各大小图书馆门槛。博物馆、考古队亦为他的神秘感所诱惑。不过,他们谁也没能摸清他的底细。
查资料。翻古书。阅县志。引经据典,旁证侧述。抄录。复印。翻拍。归类。整理。不亦乐乎。
他妻子为他做卡片,累得晕头转向,护士职称考试没过关。不过,他再三地向人阐述她的贤良和无私,以示弥补。
论文是在一年之后出来的。发表在一个中等的学术刊物上。《古洞与陶渊明之桃花源》。有专家对此进行了高度评价,以为有新的开创。
稿费寄到后,当晚请客。规模不大,均是同行好友。他破例喝了酒。平日,妻子是不许他干这个的。
“为成功干杯!”有朋友祝贺说。
“这是微不足道的。得弄清洞壁上究竟何字,那才恐怕有划时代的意义。”他微微发醺着说。
“祝你再成功。”朋友又说。
他把酒一饮而尽。玉石样晶莹洁白的酒杯在日光灯下熠熠闪亮。他眼前掠过一把黄中见黑的瓢。他笑了。然后,很得体地向朋友们亮了亮滴酒不剩的杯底。
有零落掌声和三两句喝彩。
不久,有报纸介绍了他的考察事迹和新颖的观点。
又不久,有电视台去那洞子拍了正方形和扁圆。
“喝水不?只五分钱。”拍片子时,有一老头异常活跃而殷勤,老是拿着一把黄中见黑的木瓢,一个一个地追问摄制人员。
电视台的人在县里吃过好酒好菜,自然是不屑一顾。
这电视片不日将播放。
农业合作社调他来修路时,他几乎同社长吵了起来。无奈为纪念山里第一条公路要立一块石碑,他还非来不可。方圆几十里,他是石匠中的高手。不过民工们欢迎他不光是为这个。他能顺口道出某个划时代的某件事情,哪座山上有哪种传说,以及无数传奇故事、民间话本,在这一带,他称得上名声赫赫。
这天,雨下得好大。凹处积满泥浆,凸处裸出石棱。指挥部传令暂停。民工全躲进山洞。虽然炸掉了半个洞子,尚存的一半依然能遮风挡雨。
有人生起火。围坐着烤衣服,热气腾腾的。这就是他的机会了。
一个后生侍候上了烟。另一个忙用铁锅为他烧水。他卖了卖关子,悠悠然然地抽烟喝酒,才连连讲叙了几段。听者自然是凝神屏气。
三个钟头过了,依旧大雨如注。衣服业已烘干,他斜躺着。
“再讲个,好么?”点烟的说。
“讲到吃午餐?”他扫一眼他。
“吃了午餐还讲。”烧水的更甚。
“故事要卖钱的咧。”他说。
“好多?”点烟的问。
“五角一个。”他说。
有人伸舌头。也有咂了咂嘴的。不过没人吭声。五角钱是个大数目。
于是人们三三两两歪向一边打瞌睡了。他也染上了困意,当他的徒弟不光是能学得一套好手艺,且是一种至高的荣耀。这里最重要人物下葬的石碑从来都是毕恭毕敬地请他去打。好鱼肉好烟酒招待自不必说。而他却还常常根据自己的情绪去还是不去。
“我行不?”点烟的巴结着说,又伺候上了烟。
“我可以想想。”
“伯,求你,收我好么?”烧水的亲昵地相求。
“莫乱叫,按宗谱,我们同辈。”他晃晃手。
烧水的红了脸:“总归是亲戚。”
“你两个都是好后生子,叫我收哪个?”他说。
“收我!”两个后生子异口同声。
“这叫我作难了!”他脸上好不得意。
“我年前打过几块石料,手不生,一教就会。”点烟的说。
“伯,我识得字。他不识,哪样打碑?”烧水的又叫了伯。
他呵呵地笑开了。然后,出了个主意。
“今天落雨,干不了活。你们拿工具,到洞壁上去打几下,随便打点么事,我看哪个行,就收哪个。”他说。烧水的和点烟的都争相抢工具。一个走向洞侧,一个走入洞底。
他把帽子往脸上一蒙,头一偏,呼呼大睡起来。杂乱的丁当声充满了洞子,却未中断他滚滚而来的呼噜。
一觉睡醒,雨已收住。吃罢饭便各自干活。他把收徒弟的事搁在了梦里。
收工时,他收拾工具。浇水和点烟的又拢来了。
“师傅,去看看我凿的好么?”
“师傅,先去看我的。”
“么事?”他愣了愣,“莫慌叫师傅。”
又点上了烟。又递上了茶。他抽足喝饱,才在两个“徒弟”簇拥下,检验“作业”。
点烟的在洞底凿了一个扁圆。刻槽乱七八糟,深浅不一,不似学过几天手艺的架势。烧水的在洞侧凿了一个方块,也没显示出识字的特长。
他逐一评点了一番,遗憾地表示两人均不合适。为了不辜负他们再而三、三而四点烟倒茶的好意,他特地说明:根据打出的纹路来看,并非是他俩学不会石匠手艺,而是石匠这行容不了他俩。他俩得干那些比石匠出息得多的事。
两个后生惊异了半天,还是信了。
方块和扁圆就这样留在洞壁上。路还不曾修完时,便被洞里的烟火熏得发黑。
烧水的和点烟的后生在这次修路中表现非常积极,引起上面的注意。人民公社后,他们就被提拔了。岁月悠悠,现在均是公社级别的领导者。亦已年近五十。
幸而他只是为了睡一觉而佯收徒弟,也幸而纹路显示的他俩无福学石匠,否则,老来不也像他一样,挑着水桶,拿着一把黄中见黑的木瓢,逢人便追着吆喝:“喝水不?只五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