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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蓝

我第一次发现那对亮晶晶的眼睛是在母亲的墓前。她径直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衣袖,说我总算找到了你!

她只有八岁或是九岁,语气却像一个成年的大人。她说出这话,仿佛如释重负。这副神情,让我有点惊愕。

这是一个春天。太阳正落着。她就站在春天的夕阳下。有几株柳树衬在她的身后。柳叶已经很长了,一叶叶绿色的小刀片在阳光下玩着变色,忽而发绿,忽而发白。春风吹来,女孩的发梢和柳叶朝着同一方向飘着。她的发丝略细,有点偏黄。让我忽地觉得这是一副蛮有意味的场景。我说,小朋友,你怎么了?

她认真地说,这下我放心了。

我笑了起来,说小朋友,你一个人吗?怎么到这里来了?小心迷路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眼睛盯着我的手袋。落日的光线呈淡金色,正洒在它的面上,恍然让本色变异。这是一款迪奥的银色手袋。式样和色彩都相当经典。我有点奇怪这样小的女孩子竟会留意它。

女孩子突然说,这包很配你。不过我更喜欢这个。你也喜欢它吗?她用手指着系在圆环上的挂坠——一只用彩色毛线编织的小兔。

原来小朋友盯着的是这个。我心下释然,说当然喜欢。在我心里,没有比它更漂亮的东西。因为这个手袋和这小兔都是我母亲当年送给我的。现在,她在这里。我说着指了指母亲的墓。

女孩笑了,她笑的样子很好看。女孩不看墓,只是望着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它。你怎么不住在仁康路了?

我有些惊愕。那里是我曾经的家。母亲在世时,我们就住在那里。后来,她死了。被卡车撞死的。那年我二十岁。两年后,父亲另外娶了妻子。于是我们搬了家。

见我满脸诧异神情,她笑了笑。那笑容与她的年龄全然不符。刹那间,令我有某种亲切的熟悉。

然后她告诉我,她叫天蓝。又说这是她母亲取的名字。但她并不喜欢。她喜欢的是紫色。她说时,指了指不远处树下站着的一个女人。这女人我也有点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朝她的母亲望了望,说天蓝这个名字不错。不过我也喜欢紫色。她笑了,说当然,你喜欢的颜色当然和我一样。

我又一次地诧异。反问了一句,当然?为什么是当然?

远处她的母亲在叫了。她对我摆摆手,朝她母亲跑去。她跑步的样子,像只小鹿蹦跳,轻盈活泼,正如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快到她母亲面前时,她突然又回过头,大喊一声,今天我很高兴。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这语气,跟她孩子般的蹦跳全然不同。这种不同,令我瞬间有恍惚感。

我一直望着她们母女离开,待到她们消失在层叠的柳树之后,我忍不住侧过身对着母亲的墓说,春天。墓地。小女孩。机灵古怪,笑容熟悉亲切。满嘴说大人话,话中暗含玄机。妈,是不是有点像小说?

回家的时候,天开始下雨。我加快了步子。公共汽车站并不远,傍晚的乘客也显得比白天安静很多。在汽车上,我接到小杜的电话,说他有重要采访,今晚不能陪我一起吃饭。小杜是我的男朋友,他在电视台当记者。我们曾经是仁康路的邻居,但我们恋爱却只是近年的事。暑假时我在丽江街上遇到他,当时他刚与女友分手。他乡遇旧邻,我们很容易亲近起来。于是一同到香格里拉玩了一趟。高原美景,孤男寡女,两个人的感情便自然发酵了。

小杜的声音有点黏黏的,像是被这雨水打湿,透着一派的疲软。我说,没事,你忙吧。我很好。顺便中,我告诉他,在母亲的墓前遇到天蓝这样一个女孩。我向他描述天蓝说话的语气。他在电话那头笑了,说也可能完全是你的幻觉哦。

我怔了怔,觉得还真是说不定。

十年前,也是这天,也是下雨。母亲去她的朋友家取一个手袋。就是我手上拎着的这个“迪奥”。因为我的二十岁生日,她要送一份大礼。她花掉了自己一本书的稿酬。这件事,她没有跟我说,也没有跟父亲说。她想给我们一个惊喜。母亲显然是有点溺爱我。因为我并不需要这样一个著名的手袋,可是母亲觉得我应该有。她认为这是品位的象征。母亲一直也很溺爱自己。她喜欢名牌,喜欢时尚。她认定拥有这些,才意味着生活具有品质。那天她在朋友家里,把自己亲手编织的一只小兔子挂在手袋的金属圆环上,因我属兔。然后她高高兴兴地带着它回家。不幸的事在她最愉快的时候发生。在过马路时,她被一辆卡车撞飞。这卡车司机是个女人,正急着下班与男友约会。她开得太快,没有看到匆匆行走的母亲。母亲躺倒在血泊中。女司机跳下车,哭着伏身抱起母亲的身体。母亲却将抓在手中的手袋递给她。母亲说,给我女儿。跟她说我会回来陪她……这句话没说完,她便昏迷。我和父亲闻讯赶到医院,母亲已在弥留状态。女司机拿着手袋出现在我面前,她“扑嗵”地跪下,伸出双手递上手袋,哽咽道,你母亲让我交给你,她说她会回来陪你……可是在这天的半夜,母亲不辞而别。母亲说话一向言而有信,但却没能兑现她人生的最后一句。

我叫马小雯,在一所小学教算术。我很喜欢这份职业。我的母亲是个作家。她曾经希望我也当作家。可我并不喜欢文学,也不喜欢她的生活方式。她因写作而每天熬夜。她一支一支地吸烟。她喝着浓得发苦的茶。她到处出席一些莫名其妙的会议。她几乎整夜不睡觉,而又整个上午不起床。她为了写作过得日夜颠倒。我看够了她的一天又一天,所以,我坚决不想跟她干同样的事。我选择了教书。这是一份简单而自在的职业。它让我的生活井然有序。孩子们的纯真可爱也常常让我陶醉其间。我每晚有很多的时间。我看书,也看电视。天气好的时候,出去散步,间或也去酒吧小饮。我的母亲喜欢交际,她在交际中享受尊贵。但我却喜欢孤单,在孤单中独享清静。虽无母亲的名声和自傲,于我来说,这是我自己的喜欢,也就足够了。

这天下班,校长叫我去她的办公室。她就是当年为我母亲带手袋的朋友。校长说,你知道今天我见着谁了?我说谁呀?她说,就是当年那个司机。我说,哪个司机?她说,就是撞了你妈的那个司机。我有些吃惊,说她来做什么?校长说,她来为她的女儿转学。她要求孩子去你的班。

我有点奇怪,于是沉默,仿佛在想。我不明白那女人何故特意让女儿转到我的班上。她应该明白,我心里有多么恨她。校长说,我同意了。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孩子没有错,你不能对她另眼相看。我说,那是当然,你得相信我的职业操守。只是,您不觉得这事有点怪吗?

校长也仿佛想了一下,说好像是有一点。

我在教室门口看到了新转来的学生,我惊讶得几乎咧开了嘴:她竟然是天蓝!她像那天一样盯着我,脸上露出兴奋,甚至还有一点点狡黠的欣喜。

我说,怎么是你?问完心想,难怪会觉得她的母亲眼熟。

天蓝仰头望我,很大方地说,我可以向同学们自己介绍自己吗?我想了一下,说可以。然后,我牵起了她的手。

握住她手的瞬间,一股奇异的感觉呼地从心底涌出,仿佛另有一只手,把我的心狠狠抓捏了一下。我不由得怦然心跳,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激动。我说不出理由,只知这份激动里满含着无限喜悦。我想,啊,看来我是喜欢这孩子的。

我牵着她走进教室,对大家说,今天我们班又来了个新同学。然后我示意天蓝自己说。天蓝上前一步,大声道,我叫天蓝。九岁了。我喜欢马小雯,所以特意让妈妈把我转到这里。我会努力当个好学生。希望大家帮助我。

我被天蓝的话感动,可又对她强调喜欢我有些不解。她与我不过是一次偶遇,这一次的印象就足以让她为我而转学?我心里的警惕像出芽的小苗,突然顶破土层。她怎么知道我在这所学校任教?难道她母亲有什么意图?

我与天蓝的往来,就这样开始。

对我来说,天蓝就是班上很多学生中的一个。凭心而论,我的确也很喜欢她。她的成绩非常好,尤其算术。她每天的作业几乎无可挑剔,常常被我拿来让其他同学比照着学习。每次上课我在黑板上演算,回过头,总能看到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凝视我。她的脸上总是堆着笑容。这目光和笑,似乎都在传递着某种暖意,让我觉得非常舒服。

可对于天蓝来说,我似乎远不止是她很多老师中的一个。早上我来上班,总能凑巧在学校门口遇到她,然后我们一起走进校门。而我下班,她也恰巧放学,我们又一起走出校门。我们回家有一段相同的路。这是一条林荫密布的小径。径边的花坛种着密集的蔷薇,花开的时候,我们如同从花丛中走过。我们俩年龄差距那么大,却蛮能聊到一起。班上同学是我们共同的话题。有时候我会问起她的家,但她似乎不愿意说。断续中,我只知道她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父亲。她在单亲家庭中长大。偶尔,她也会对我提几个小问。一次她很小心地问我胳膊上的烫伤怎么不见了。我告诉她,我通过疤痕修复技术已经消除。回答她时,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心想她怎么会知道我胳膊上有烫伤?又有一次,她又问道,你吃芒果还会过敏吗?我说是呀。说完我又一次奇怪,反问她,你怎么知道?她笑了,又笑得满脸成年人的意味。她说,就是这样知道呀。

这样的回答,等于没说。

几个月就这么过去了。我突然觉得自从天蓝出现后,我的生活仿佛被翻了新。我的心里经常怀有愉悦,回到家里,为延续这份愉悦,我会忍不住播放音乐。而这乐曲,也一定不再是伤感和悲哀的。纵是我随手挑选,但播放出来的竟也都充满欢快和轻松。我曾自我欣赏的孤单感,不经意间就消失不见。我就这样变了。变得像母亲不曾去世时一样。

一天下午,我外出参加一个社会活动。回到班上,孩子们七嘴八舌说,天蓝今天跟吴龙打架了。我说为什么?一个孩子说,吴龙的算术不及格,他骂了老师。天蓝很生气,打了他的嘴巴。吴龙就跟她打了起来。

我看了看教室,天蓝和吴龙都不在。便问,他们人呢?同学们说,校长路过这里,把他们带走了。

我赶紧去到校长办公室,见两个孩子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背对着背,相互不理对方。校长正接电话,我示意了一下,把他们领了出来。

我们走到学校操场边,驻足谈话。吴龙低下头,承认自己骂人有错,向我道了歉。然后他指着天蓝说,是她先动手。她打了我的脸,也不对。天蓝说,你骂人,就应该打嘴巴。我严肃地对天蓝说,他骂老师,应该由老师来管,而不是由你来打嘴巴。你应该向他道歉。天蓝说,我才不哩。他下回骂你,我还要打他。任何人都不准骂你。

天蓝在这事上表现出她强烈的固执。僵持半天,就是不肯向吴龙道歉。好在吴龙一心想去操场踢球,大大咧咧说,算了算了。

我也只好算了。但这事我有些生气。我对天蓝说,你回教室吧。以后任何人骂我,都是我自己的事。不需要你来管。天蓝沮丧地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不可能。

望着她的背影,我突然觉得不可思议。我完全不能理解,这小小的孩子有着怎样的心情。难道是她的母亲所教?我的警惕性再一次冒了出来。

一学期过去了。寒假即临。这天我跟男朋友约了一起去吃饭,我们要商量去三亚过年的事。说好他来学校门口接我。出门时,遇到天蓝。我对天蓝说,今天你先走吧,我约了人,我得等他。天蓝认真地问,是男朋友吗?我笑了笑,说小孩子别管这些事。天蓝脸上绽出笑容,说啊,看你样子,肯定是了。他叫什么名字呢?干什么的?我说,他叫小杜。是个记者。天蓝的笑容更加灿烂,她说,那一定很配你哦。我说,去去去,小朋友懂什么!

天蓝笑着摆摆手跑开了。她跳跃着奔跑,仿佛有一种格外的开心。

但是小杜却没有来。他短信说,临时有一重要采访,走不开。在小杜,这是常有的事,我也早已习惯。

晚上我的心情有点阴郁,说不出为什么。便给小杜打了电话,他没接。一会儿,我的电话铃响,以为是小杜回过来了,不想竟是天蓝。天蓝在电话那头笑嘻嘻说,你今天开心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便说,怎么啦?还好呀。天蓝说,跟男朋友约会,难道不开心?

我想起放学时天蓝的笑容,便告诉她说我的朋友没来,他有重要采访。天蓝显得有些失望,说这样呀。

放下电话,我不知怎么就在想天蓝。蓦然发现,她似乎从未叫过我老师,每次都是直接说话。我不由重新回忆认识天蓝的过程。她的目光她的提问还有她对我的过度关爱,林林总总,都交织在我的回想里。一种莫名的、神秘的气息慢慢弥漫得到处都是。这气息又让我心中的警惕一寸寸地生长。

结果,这年寒假,我也没有去三亚。小杜说他母亲身体不好,一定要回老家过年。他的家在北方山里,坐飞机转汽车加上小摩托,路上要走整整一天。他没有邀我同去,我也就没提。在那种偏远山村过年,我想,一定是件无聊的事。

这年的冬天很冷。日子寂寞但也轻松。读书上网以及看电视,仅此三样,便已将所有时间消费一尽。除夕的夜晚,外面有鞭炮炸响。隔着玻璃窗,能看到烟花在夜空中灿然开放。

十点多钟,电话响了。我想这一定是小杜了,这个不懂事的家伙终于记得打电话了。不料接起来听却是天蓝。天蓝的声音有些诧异,她说,你没去三亚吗?我说,没哩。天蓝更奇怪了,说你为什么不去?我说一个人不想去呀。怎么啦?你过年好吗?作业做了没有?天蓝不回答我的话,只是说,你怎么是一个人?你的男朋友呢?我顿了一下,心里有点排斥,但还是回答了她。我说,他回老家了。我一个人就懒得动。天蓝那头叫了起来,说他在三亚!你那个小杜在三亚!我说,你说什么?谁在三亚?天蓝说,你的男朋友,小杜!她几乎是喊叫着把这一句话说出来的。

我的头嗡了一下,说不可能。天蓝继续喊着,我认识他。是我亲眼看到的。他还有别的女人。他骗了你!他在骗你!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清脆尖细,童音浓重,可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饱含愤怒,全然与九岁无关。

我拿着电话呆了半天,觉得已然无法与她对话。她不过是我的学生,并且只是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我不想问也不想听她说什么,于是我挂断电话。

这一晚上,我都靠在沙发上,满脑子空白。我的眼前晃着两个人影,一个是小杜,还有一个,居然是天蓝。

除夕夜就在这个空白和人影中流逝而去。

我见到小杜时,是初五。他脸色阴暗,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我说,是不是弄反了?好像应该是我不高兴呀?三亚那么暖和,又有艳遇,你有理由很开心是不是?小杜说,你太过分了!居然派你的学生监督我。而且还是小学生!我说什么意思?小杜说,一个丫头片子,不管不顾,冲到我面前就大喊大叫,骂我不要脸,无耻流氓。说我骗她老师感情。那么多人在场,你让我丢尽了面子。

我立即想到了天蓝。心想这个丫头片子一定是天蓝无疑了。我说,她骂得对吗?小杜说,你也够卑鄙。你算什么老师?竟让孩子做这种事!你不怕孩子学坏么!我冷笑了一声说,真是笑话了。居然是你来指责我。我根本不想解释,这事到此为止了。小杜说,你指什么?我说,所有的。

就这样,我跟小杜分了手。虽然我非常讨厌背叛我的小杜,但对如此多管闲事的天蓝也充满反感。我怎么也不明白她何故如此。这不是一个九岁孩子的所作所为。我想这一切想必都是她母亲从中教唆。我必须跟她的母亲好好谈一次。

这样,我去天蓝家作了一次家访。

那天我给天蓝的母亲打了电话,并提出希望与她单独谈。天蓝的母亲说,你放心,我会把天蓝支开。

与十年前相比,天蓝的母亲变化不算太大。见到她,一种怨恨自然而然由心底升起。正是这个人,让我的母亲意外早逝,让我像一个孤儿活在世上。现在我站在她的面前,我甚至无法露出笑容。

天蓝的母亲很客气,她直接把我引进天蓝的房间。令我吃惊的是,一进天蓝房间,某种亲切和熟悉扑面而来。并非墙壁的装饰,也并非床上的用品,而是气息。这气息令我心跳加剧,就像那天第一次牵着天蓝的手一样。我无法理解自己何故如此。

天蓝的母亲说,你不觉得天蓝这孩子有些异样吗?

我坦率地回答说,正是觉得有些怪异,所以特意过来家访。

天蓝的母亲又说,你有没有察觉你跟天蓝之间有着某种奇特的感觉?

我说,是的。我们之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她对我的关心过度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在利用天蓝弥补你过去的罪行。如果是这样,我劝你赶紧放弃。这对孩子的成长,对我的生活都无益处。天蓝实际已对我的生活造成某种影响。我不希望她继续过分关注我。

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想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天蓝的母亲突然泪水盈盈。我蓦然有点不安,心想难道我伤着了她?于是忙说,请原谅我的直率,我只是想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

她用手抹了一把泪水,勉强微笑着,说我理解。但我想讲个故事,你介意吗?你就算不相信这故事,但请你也一定听完。

我有些惊异,微一点头,表示了默许。她给我倒了一杯茶,坐在我的对面。

她说,故事的开头你都知道。有一天,我开车送货途中因急着会我的男朋友,不小心出了车祸。我撞上了一个女作家。她就是你母亲。她倒在马路上,怀里抱着一只包。我也吓软了,上前抱住她。她却把怀里的包交给我,让我交给她的女儿,她还说,我会回去陪她……这句话你还记得吗?

我说,当然,妈妈在那样的时候还想着回来陪我过生日。

天蓝的母亲说,是呀,我后来得知你将过生日,也以为她说的是这个意思。可是……可是,我现在不这样想了。

我有些惊讶,说难道不是?

天蓝的母亲说,或许真的不是。你想听吗?

我说,你说。

天蓝的母亲说,你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我觉得你可以静下心来仔细分析。

我莫名其妙,不解她的话意。她继续说,车祸后,我自己也几近崩溃,天天蓬头垢面,无法面对生活。男朋友说他没法再跟我一起过,于是我们分了手。分手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那时的我,对婚姻了无兴趣,决定生下这孩子,让她与我相伴。她就是天蓝。

我说,难怪天蓝说她没见过父亲。

天蓝的母亲说,是的。我根本没有告诉她父亲。天蓝六岁之前,像所有的小孩一样,聪明活泼,无忧无虑。但她六岁的那年,有一天我带她去参加一个朋友聚会,她突然浑身痉挛,脸上露出怪异的神情。我们都吓着了,几十秒钟后,她缓解下来,她指着一个朋友的银色手袋,大声说,这是我的包!朋友都笑了起来,说你豆大个人,你妈舍得买这个给你?天蓝说,是的,我有这个包。朋友便把自己的那款包递给天蓝。天蓝急切地拿在手上看看,又想想,仿佛在回忆什么。一会儿,她还给朋友,平静地说,我的包上有个小兔子。初始,我也跟着朋友一起笑。但听到这话时,我突然惊呆。因为那款包跟你母亲交给我的一模一样。都是迪奥的经典。我对那包的印象太深刻了。而且我也清晰记得挂在圆环上的编织小兔。那只小兔曾经加剧过我的犯罪感,令我长久都无法自拔:这是一个多么爱孩子的母亲呀。却因我的粗心,让一个爱孩子的母亲从此与自己的孩子阴阳两隔。那一刻,我急忙拉着天蓝问,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天蓝闭上眼睛,好像是在回忆,说一个包,跟这个一样的。上面有一只小兔子,在我跟前晃,不停地晃。有个声音一直在跟我说,我有个女儿。还说我答应了要去陪她……

我对天蓝的母亲的恶感,让我也很容易讨厌她的话。我说,你瞎编什么呀。你知道,我妈妈是写小说的,我根本不会信这些。

天蓝的母亲苦笑了一下,说是呀,谁都很难相信的。但是我了解天蓝,她才六岁。她编不出来这些。而我也从来没有跟她讲过我的过往。所以我当时不是不相信,而是被吓着了。从那天起,我也开始观察她。她变得经常发呆,仿佛使劲在回忆什么。神情甚至显得很痛苦。我跟她说话,想缓解她。她却会冒出一些我难以想象的词。比方仁康路。又比方开眼。还说304。我记得你家当年住在仁康路,于是有一天我特意带她到了那里。走到路口,她停下脚步,脱口而出,这是仁康路呀。说完又四下张望,又说,路口应该有个雕塑的。有个女孩天天往上面爬。她就是我女儿。你知道吗?在之前,她从来没有去过那地方。

我的心狂跳起来。蓦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带我散步,每次见到路口的少女雕塑,就要往上爬的往事。这件事,天蓝的母亲应该不会知道。我简直有点发懵了。

天蓝的母亲说,在仁康路,她指着一个水果店说,这里本来是书店,我去买过书。我到水果店去问老板,老板说,是的,以前这家门面是开书店的。然后天蓝不管我,自己走到书店背后的小巷,指着一幢楼,说我家住在这里的三楼。304室。她又走到楼侧的墙根,指着墙上的刀痕,说这是我划的。我女儿希望长得比房子高,我就在这里让她跟房子比赛。

天蓝母亲的话更加让我惊愕。跟房子比赛身高的事,只有我和母亲知道。母亲用小刀划完线,然后与我击掌,说这是我们俩人的秘密。天蓝的面庞忽地就浮现在我眼前。有一次天蓝曾问我胳膊上是不是有伤痕,还问我吃芒果过不过敏。她怎会知道这个呢?显然她的母亲教不了这些。

我全身开始发软,脑袋呈现一片混沌。我像傻了一样望着天蓝的母亲。

天蓝的母亲说,天蓝所说所做,都超出一个孩子的举动。仁康路回来后,她的心事更重,没事就坐在窗口,望着天空,使劲想什么。问她想什么?她说她想见到这个女儿。你想她才几岁?或许是为了证实她所说的那些是否真实,我开始帮她。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但我知道,在你母亲十年祭日时你一定会去看她。就这样,我带她到了墓地,并且见到了你。当你的身影出现时,天蓝激动得浑身战栗,她不顾我的阻拦,上前去跟你说了话。回家后,她一直处在亢奋之中,我无法描述她的样子。她不停地说,就是她就是她。然后就开始天天纠缠我,要再去看你。我几经周折,打听到你在小学当老师。所以,我们重新租房,将天蓝转到你们学校。转学的第一天,天蓝回来说,她说过要陪你的,现在她做到了。

我不再作声,脑子混乱得厉害。天蓝的眼睛,那对亮晶晶地永远欣喜地看着我的眼睛,浮雕一样刻在我的面前。

或许天蓝的母亲见我脸色难看,她用一种十分小心的语气说,我知道你可能会不相信。我能理解。但请你当是听了一个科幻故事。千万不要责怪天蓝,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她好像是在完成前世的承诺,一心一意想陪着你……

我猛然一挥手,打断了天蓝母亲的解释,说了一句非常不理性的话,我说转学吧。请你带着你的孩子转学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们。这件事只当从来没有过。

然后我连再见都没有说,掉头就出了门。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了家里。我的头脑昏昏沉沉。我完全没办法让自己理智,也没办法让自己冷静。甚至没有办法让自己有头绪地想事情。我喝很浓的咖啡,用凉水冲澡,把头对着墙壁撞击,用刀背砸我的腿,这些都无法让自己有一点清醒。我甚至不知此一刻是日或是夜,不知时光是否还是一如既往地运行。

还好,我到底还是清醒了过来。这天外面刮着大风,但阳光却很明亮。我坐到电脑前,下意识在百度上敲出两个字“前世”。我还不曾来得及敲别的字,“前世记忆”四个字便自动蹦出。排列的目录仿佛没有尽头。我怔住了。不敢搜索,只是呆想。难道……难道……人真的有前世?难道天蓝的前世会是我的母亲?难道母亲带着前世记忆过来了并且成为天蓝?她是为了找我而来?她专程过来陪我?

我承认,我无法想象。并且我觉得自己难以承受。我的恐惧远大于我对母亲的想念。我甚至根本没有能力和勇气面对天蓝。

开学的时候,我不敢先去我的班上,我找到校长。校长见我第一句话便说,那个撞死你母亲的女人又带着她的孩子转学了。这事的确有些奇怪。

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回到教室,天蓝的座位果然空着。但它的空,却让我莫名惆怅。我调了另一个孩子坐在那里,试图填补什么。可惜却什么也填补不了。我写黑板转过身总想寻找那对亮晶晶的眼睛;我发放作业本,也总想翻出最完美的那一个;上班时,我渴望遇到站在门口的小女孩,而下班则希望她还会蹦蹦跳跳地出现,来和我同走那一段开花的小径。但是,都没有了。我慢慢觉得自己打不起精神。有一天夜晚,我甚至在梦里见到这个叫天蓝的孩子。

春天又一次到来了。我再次去母亲的墓地,我的手上依然拿着那款银色的手袋。母亲亲手编织的小兔也仍然挂在上面。我每年只在这天里拎着它们出门。

还是夕阳下落时分,我在那里再次遇到天蓝和她的母亲。天蓝直勾勾地望着我,她那对亮晶晶的眼睛被泪水覆盖了。她的母亲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仿佛是怕她挣脱而出。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的眼泪也在眼眶里如潮水翻腾。

我没有跟她们说话,低下头越过她们母女,快步走到母亲的墓旁。我把鲜花和手袋都放在了墓前。敬上香,我感觉到天蓝和她的母亲在慢慢向我移动。

我对母亲说,妈妈,有句话憋在我心里已经很多年很多年了。您怎么会觉得我需要这只名牌手袋呢?我最最需要的就是你呀。你当年那样离开我很不值得,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是说给母亲听,还是想说给天蓝听。我的声音刚落,天蓝在我的背后大声地哭了起来。

这声音,令我百感交集。

我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对面的天蓝一脸泪水地朝我凝望。在我们目光相遇时,环绕在四周的春天突然变得无比明媚。 QhrXEURswIVjelrvkP9u0TYc5WKjRhIqpybkNenF8VIU5wHCsI/8hmVSv9Rgh5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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