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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淡风轻

风大得似乎要席卷整个世界。呼啸自上而下,又由下而上,四处乱窜。门窗都发出自己的声音。仿佛地球都在颤抖。

小驴说,2012,这就是传说中的2012!慧明说,早着哩,别神经兮兮的。小驴说,这就是前兆。是先头部队。慧明便笑,说先头部队都是不动声色的。小驴说,那是你们年代的先头部队,小气鬼一样,探头探脑地侦察情况,然后再出手。我们不一样啦。轰一下,给你个光子弹。哪儿都炸没了,然后才派出小部队探头探脑地收拾战场。慧明说,收拾局面吧?小驴也笑,说这么讲也行。反正我们先跟你来狠的,其它再慢慢说。试探二字,跟我们的时代无关。小驴说时,一脸得意。

慧明心里笑了笑,脸上却摆出凶样,说好好写作业,别瞎胡扯了。小驴一低头,说一想到2012正在行动,哪里还需要做作业。妈,2012来的时候,你肯定害怕。到时候我会陪着你进去,替你壮胆。嗯——,不如你现在让我玩一夜游戏?巴结我一下?他说着,斜眼望了慧明一眼。慧明伸出巴掌,佯装要打,说休想!说完手又缩回了。

小驴低着头,一边写字一边吃吃地笑,说,妈,以后我打儿子,先一棍子把他打翻,然后扔下棍子,才说:休想!妈,这样才管用。妈的这一套,哪里有效?看看我的骨头。跟着胡大壮学游泳,骨头长得多结实呀。妈一巴掌打下去,还不知道谁更疼哩。

小驴说着哈哈大笑。慧明无奈,她放下手,说了句,等你有了儿子,看你舍得打?好好写作业!

说完她回到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找了一本书,在淡黄的灯下,慢慢读着。

外面的风呼啸依然,家里却是云淡风轻的感觉。洁净的床铺,微黄的灯光,明媚的书柜,还有跟远在他乡的丈夫一线相连的电脑。慧明丈夫是做工程的,为了赚钱,他去埃塞俄比亚当监理,薪水自然比在国内多。房贷压头,只能如此。但这没关系,生活就得慢慢来。重要的是,他们俩感情好,又共有一个聪明淘气的儿子。所以慧明觉得她的生活十分幸福。

慧明最喜欢跟小驴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小驴十三岁,像无数孩子那样,是一定跟父母反着说话的。反着说,自己很得意,却也让慧明开心。因为小驴跟大人想得不一样。慧明想,想得不一样才会有出息。

门外有嗒的开门声,想来是对面老太太出门了。小驴在慧明房间探了个头,说隔壁老头大概又发病了。慧明便叹息了一声,说真辛苦。小驴又探了一下头,说,妈你说,这样的天,奶奶能找得来医生?慧明说,也许他们有医生朋友。小驴的头刚缩回去,蓦然又伸出,说打电话让朋友来不就可以了吗?还用得着奶奶专门跑出去?是不是有些奇怪?慧明叱了他一句,说做作业!不要管闲事。也许是买药哩。

慧明搬来有一年了,但与对面人家始终不熟。她知道那里住着两个老人。老头久病在床,全靠老太太照顾,似乎没见有儿女上门。有两次慧明回家,恰逢老太太出门倒垃圾,她想跟老太太搭讪两句,比方有什么事需要她帮忙什么的。但老太太冷若冰霜的表情,让她心生畏惧,她的话也就吞了回去。

风太大了,慧明有点想出门问问,是否她可以帮上忙。脚刚落地,老太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又浮了出来,慧明莫名地害怕。她想,老太太如不愿他人帮忙,必然有她自己的理由。有时候,热心可能坏事。对方既不曾求助,还是不管为好。这么想过,她便重新躺到了床上。

大风嚣张了一夜,早晨起来,已是一派的天清气朗。慧明忙碌地做完早点,叫醒小驴起床,待小驴背了书包出门后,她才收捡一番,匆匆上班。

走到小区大门口,见沿路停了一溜车。有几个人站在那里跟物业的保安争吵,围观者一大堆。慧明信口问人出了什么事。对方答说,小区的汽车又被人用利器划伤了,大概有十几辆。慧明说,什么人这么无聊呀。对方说,就是查不出来,特别莫名其妙。慧明因是无车一族,急着上班,便也懒得打听这些闲事。

这个小区叫北泉小区,号称高尚小区,慧明之所以掏尽家底选择这里,完全是为了小驴上个好的中学。北泉中学升学率很高,家长们都挤着把孩子往这里送。慧明自然也不例外。

慧明搬来不久,就听说汽车被利器划伤的事。一年住下来,几乎隔月就有类似事情发生。小驴在家曾跟她笑谈,说他第一次觉得家里没车真是太好了。慧明也说可不是?少操好多心呐。

这话真不错。小区的车主们为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但似乎全无解决之法。车主们联手调查多次,仍是查不出个所以然。他们跟物业也吵闹过许久,结果也是不了了之。

这事不能怪物业。小区面积太大。北面有一片树林,林木稀疏,以前就是给大家歇凉散步的。初始大家也都颇喜欢这片林子。后来车多了,路边或门前的停车位完全不够用,于是有人将自己的车停到了树下。有第一人,便有第二人。久之,这片树林便成停车场。物业开始管管,后来管不住,便也罢了。毕竟这么多车要停,停车场不够也是问题。忽有一天,停在树林的汽车被利器划伤,不是一辆,而是十几辆。车上的深痕就是车主心上的深痕。受害车主们便联合去找物业扯皮。但物业明确说这里本就不是停车场,你们要停是你们自己的事。车主们自然理亏,又提出希望能够安装监控。物业又表示树林里没有电源,无法安装。实在要安装,从配电房拉线下埋,安装摄像头,以及施工诸类,这些费用均由业主们自出。有车业主便希望全小区分担,无车业主们则表示此事与己无关,绝对不出。另有车主回家较早,小区内车位足可停车,多数时间并非停在树林里,也不想出钱。这样扯来扯去,长期在树林停车的车主人数便有限,均摊到自家头上,费用不小。关键是,即令自己花了钱,车位也并非专属自己。万一回来太晚,车停满了,照样还得到处寻找车位。这样想过,又觉得自己未免太不合算。如此,此事扯来扯去,便成死结。不安装摄像头,物业倒也省心。一纸通知下达各户,云树林不是停车场,但凡停在那里的汽车如有损伤或丢失,均与物业无关。车主们便只有抱着侥幸心理,期望自己的车运气好。但是,那个出手伤车的人,却不让他们有如此好运气。有一个姓朱的车主最是倒霉,因为谈生意回来得晚,总是停在树林最暗处,结果他的车已经被划伤过三次。所以,每每跟物业吵闹,他都是最凶的一个。破口大骂的各种脏话,也让听者惊心。

划车的人也是颇让人费解。人们不知道他何时出现,何时潜伏。有时候,一两个月都没动静,大家便弹冠相庆,说这家伙多半被抓进了局子,又有说狗日的没准窜到别省作案不回了。好一点的则说,或许搬了家。可就在大家兴高采烈时,他却又冒了出来,一次划它十几辆车,刀口又深又重。气得车主们几欲发疯。有一天,朱姓车主的车早上又被划伤,他下午提前回来,站在树林边叫骂。世上所有脏话,几乎都被他轮番骂出。骂得树林边的人家,忙不迭关窗,怕孩子听了不妥。另有两个车主也上去帮腔。三个人你来我往,高一声,低一句,像演大戏。但没有被骂对象在场,骂也白骂,连观众都没几个。

到底是谁呢?他为什么这么做?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有着怎样的规律?人们分析来分析去,却连边都摸不着。物业的保安部也算尽职,还找来了片区警察,叫上诸多车主,联合开了几次会,请大家提供线索,共同分析。把小区里有案底的或是那些看上去不正经的,都逐个进行了排查,最终也没查出个名堂。

没车的人都是看热闹的。这事已成他们茶余饭后的笑话。还有玩笑说,小车经常在小区里横冲直闯,出过不少事故,停车也极不文明,大家散步的树林也被占用。无车人家都讨厌他们要死,没准有个无车主联合会,专门整他们这些有车者的。

这当然就只是个玩笑话。

小驴有一天还故意神秘兮兮地对慧明说:这事好玄,我猜可能是鬼做的。说得慧明汗毛耸起。这时候,慧明觉得没车真是一种幸福。

慧明一般下班都晚。她在南泉中学教高中数学,又兼着班主任。学生不走完,她便不回家。多年来,都是如此。这天也是。

但这天却是慧明人生中一个最黑暗的日子。六点左右,她正待收拾东西回家,突然校长和副校长一起来找她。两人的脸色都很严肃,慧明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里有几分紧张。

校长欲言又止,副校长唉声叹气。慧明急了,说有什么事,你们尽管说嘛。校长说,我真不敢说,但如果我说了,希望你能挺住。慧明说,你们别吓我。出了什么事?

校长说,你儿子可能出事了。现在正在医院。

慧明几乎瞬间崩溃。她原本站着跟两个校长说话,听到这话,没问什么,人便直接软倒在地。俩校长同时伸出手,连拖带拎地把她弄到椅子上坐着。慧明已然说不出话来,她浑身发抖。她知道,不是严重到一定地步,不会两个校长同时来找她。

校长说,车在门口,我们陪你一起去医院。

慧明全无意识,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和怎么做。她几乎是被人连扶带架地弄到了医院。

她的儿子,她最心爱的小驴,并不在病房。他躺在停尸间。他死了。没有询问,也没有任何理由,慧明甚至连小驴的脸都没有看到,走到那房间门口,她就倒了下去。

慧明就一直住在医院里。她的天塌了。她完全麻木着,知道有医生在忙碌,知道有人在她身边哭,有一个是她的妹妹慧雯。还有些面孔换来换去地晃动,她完全不知道都是些谁。直到她丈夫从国外赶回来,一句话都没有说,扑到她的床边,抱着她的头就哭。慧明心疼丈夫,她说,你不要哭,你不要哭坏了身体。

这是慧明几天来说的第一句话。她的这句话说出口,旁边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一个老人家说,她总算回过神来了。慧明的第二句话还是对丈夫说的,她说,我再怎么活下去呢?

丈夫到底是男人,意志力强硬许多。他虽然满面泪水,嘴上却说,你还有我,我还有你。你得撑着我,不然我怎么办?

慧雯说,姐,姐夫说得对,你得撑他一把。你要有事,姐夫该怎么活呢?再说我也只有你一个姐姐哩。

慧明自是爱她丈夫的。仿佛因他的出现,她心里生长出勇气。她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说,我要去看看小驴。

在她下地时,一个孩子走到她跟前跪了下来,这是胡大壮。他哭着,甚至在地上磕头。他的身边站着一男一女,慧明觉出那似是胡大壮的父母。胡大壮说,叔叔阿姨,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慧明茫然地望着他,胡大壮的父母也纷然说,对不起,对不起。慧明的丈夫板着脸,很不客气地说,你们先走吧,我们现在不想见你们。慧明并没有理解丈夫何故如此。她什么都没有去想。

几个人将他们三人拉出了房间。慧明在丈夫和妹妹的搀扶下,见到了小驴。他脸色苍白,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慧明说,儿子,你不是要陪妈妈一起进2012的吗?你怎么能自己先进去了呢?你不是说你以后要用棍子打你的儿子吗?看你怎么兑现你的话!

小驴自然是无声无息的,他的面孔苍白,表情生冷。搀扶慧明的人都哭得抽搐。一个生命,与他最亲的人们永别时,就是这样冷酷无情。

第二天,小驴便火化安葬了。慧明把他葬在自己父母的坟墓附近。她种了一棵树在小驴的墓旁。她说,这么近,你闲时,就去看看外公外婆吧。你先替妈妈照顾他们哦。这事就拜托给你了。告诉外公外婆,爸妈和小姨,还有小姨父他们都挺好,要晚些来跟他们团聚。你还是个小孩子,需要陪伴,妈妈让这棵树陪着你。如果起风了,树叶哗啦啦的声音,你要记得,这就是妈妈托它在跟你讲话。

慧明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眼泪。她慢条斯理地一句句叮嘱小驴,倒让旁边的人哭得稀里哗啦。尤其她的丈夫,哭得在小树旁蹲了下去。

慧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小驴的墓地,仿佛这时候才是永诀。最后一次回头时,她看到有三个人在小驴的墓边。两个大人低头站着,一个孩子趴在墓碑上,他的姿态呈现出他在痛哭。慧明认出了那孩子就是小驴的好朋友胡大壮。慧明的心动了一下。

警察是在小驴安葬后的第二天上午到的慧明家。在慧明惊讶的目光中,他们详细讲述了小驴溺水的全过程。

像往常一样,小驴和胡大壮去到胡大壮居住的小区游泳池游泳。

这一点,慧明是知道的。小驴上初中后,胡大壮是他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小驴的语文弱而数学强,胡大壮则恰恰相反。于是两个人经常一起做作业,相互帮助,自然也常在一起玩。这是慧明很希望看到的。胡大壮比小驴大半岁,个头也高出一截,他很自然地担负起保护小驴的义务。小驴则承诺他,一定帮他把数学冲进班上前十名。小驴有这样的想法,慧明从心里感到高兴,她希望小驴有好朋友。胡大壮特别喜欢游泳,他所居住的小区有游泳池。小驴也想学,征得慧明同意后,便每周跟着胡大壮一起游泳两三次。两个男孩都好动,经常在游泳池打打闹闹。那些玩乐的细节,小驴回来也经常跟慧明说起。

这天胡大壮要小驴跳进深水池。小驴不敢,胡大壮便自己跳了进去。他游了一圈爬出来时,见小驴还在犹豫,便绕到小驴身后,一巴掌将小驴推了下去。随后自己也跳进泳池。他游了一圈起来找小驴,发现他不在。于是高声喊,喊了半天,没听到回应。他潜到水里,突然看到水下有人,吓坏了,浮出水来,乱喊乱叫。救生员跑了过来,跳进水里捞出人来。这人正是小驴。救生员急救半天,没有成功。110赶来,又急救,仍然无用。就这样,小驴溺水而亡。胡大壮如实向救生员讲了自己推小驴下水的事,他不说,没人知道。但他却没有推卸自己的责任。在警方调查询问时,他放声大哭,坚决要求警察枪毙他。因为是他害死了小驴。

慧明终于听明白了。胡大壮显然对小驴的死负有过失之责。但胡大壮也未满十四岁,属未成年人,免于刑事处罚。鉴于已出人命,受害家属如果强烈要求,或可能对他有所责罚。同时,他的家庭也须对此进行经济赔偿。所有这些,都取决于慧明夫妇的决定。胡家带话表示,宁可卖房子对慧明夫妇尽可能进行经济赔偿,也不希望儿子再受到责罚。小驴的死,已经使那孩子为自己过失而倍受打击,成天茶饭不思,见到老师或警察,就要求枪毙自己。毕竟他还小,自己也难以承受这样人命关天的负担。

慧明想起趴在小驴墓上的那个孩子,想起他和小驴在一起玩耍时天真烂漫的神情,听到他一再要求枪毙自己,她的心也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丈夫自然听慧明的。他望着她,见她未语,便对警察说,我们要商量一下。警察表示了同意。说过两天会再来,或许带着律师一起过来。

此时慧明突然说,我们原谅他。不要责罚那孩子,也不需要他家赔偿。

刚起身的两个警察都怔住了。一会儿望望慧明,一会儿望望慧明的丈夫,半天才说,你们想清楚了?确认吗?

慧明坚定地说,这个不用想。我认识那孩子,他是我儿子的好朋友。他不是故意的。我们小驴已经没了,我不能让小驴的好朋友再受伤,这可能影响他的一辈子。我相信我儿子一定会这样想。

慧明丈夫点点头,走过去握着慧明的手。接着说,我也相信我儿子是这样想的,他母亲是最理解他的人。慧明的手被丈夫紧紧地抓着,她能感觉他在发抖。这份颤抖,让她觉得自己突然有了力量。

警察们显然有些感动。一个警察轻声说,谢谢。他们再没多说一句话,就出去了。

家里很安静。慧明对丈夫说,小驴肯定会这样想,对不对?丈夫说,当然。

整个房间里,到处都是小驴的气息。虽然他们平静地告诉了警察他们的决定,而他们的心却没有一点平静。他们一直相拥而坐,几乎没有吃一点点东西。他们心底的悲伤沉重得压迫了他们的胃。没有饿感,只有无尽的痛苦。这种丧子之痛,旁人无法理解它的剜心刻骨。就好像,小驴是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而现在他们的生命已然残缺。以后的日子要怎样过下去,他们都很茫然无措。

天已经黑了下来。有人轻轻敲门。慧明丈夫前去开门,进来的是胡大壮和他的父母。两个大人一进门就向他们跪了下来。慧明站起来,走过去对胡大壮说,叫你爸妈起来吧。胡大壮说,爸妈,你们起来吧。

慧明说,你这几天上学了吗?数学做得怎么样?胡大壮呆呆地望了望慧明,突然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没有做。以前都是跟小驴一起做的。阿姨对不起。我好想小驴。

慧明过去搂着他的头说,你要想念小驴,就按小驴的要求,把数学学好。小驴说过,你总是保护他,他一定要把你的数学成绩顶进前十。胡大壮咬着牙说,我一定。阿姨,我一定。谢谢阿姨原谅我。慧明说,你也没做错什么。真的,你们俩都没有错,这只是一个偶然。

胡大壮夫妇站在一边,他们一直唏唏嗦嗦地流着眼泪。胡大壮的父亲说,以后我们大壮,也是你们的儿子。慧明丈夫说,你们不要给孩子压力。他是个好孩子,欢迎他以后常来玩。小驴妈妈教数学很厉害,大壮数学有问题,就来请教她。慧明说,是呀,小驴数学好,就是我教给他的方法。

胡家人带来一些营养补品,慧明留下了,她也不愿意他们太难堪。在胡大壮父母千恩万谢一阵后,屋里又静了下来。这个时候,慧明感到了饿。她说,你也饿了吧?我下面条给你吃?慧明丈夫说,我来吧。我现在会做意大利面了。在埃塞俄比亚时,我的同事教我的。

这是痛苦而漫长的夜晚,但他们到底熬过去了。

小驴的意外死亡和慧明原谅肇事孩子,并且不要对方分文赔偿,这样的事,自然比风更快就传遍了整个北泉小区。慧明进出时,能感受到邻居们异样的目光。不少人主动跟她搭讪,有人问她为什么。也有人说她这样做怎么对得起儿子的一条命?更有人说没必要装吧,想当雷锋?当然,更多的人是向她表达敬意。

慧明无所谓人家怎么说。她想,我能怎么做?我怎么做也要不回我的小驴呀。重要的是,胡大壮是小驴的朋友。我怎么能伤害小驴的朋友呢?

因为海外工程未完,慧明的丈夫只呆了几天,便回去了。慧明送他到机场,上飞机前,他跟慧明说,这个工程一完,我就回来,再不出国了。就守着你。我们两个人,一定要好好过下半辈子。慧明忍着眼泪,不敢说话,只是拼命地点头。到了安检口,走了半截,他又转回来到慧明眼前,说你一定好好照顾自己。另外还要养好身体,等我回来。我们再生一个孩子,还叫他小驴。慧明依然拼命地点头。

晚上,慧明的妹妹慧雯过来陪慧明。她答应过姐夫,至少陪姐姐住一个月,直到她情绪稳定。

有慧雯作伴,两姐妹一起上网,又一起聊天。慧雯时尚,不时拉着慧明逛街或是去夜市吃东西,周末了,还要看场电影。如此,慧明有如一团浓墨的痛苦,便在轻松散漫的生活中慢慢稀释。

半个月后,慧明心情业已缓解,失子的事实,她也能接受了。慧明对慧雯说,你长久这样陪我,也不是个事。毕竟妹夫和你家豆豆还要人照顾。现在我可以独自面对了。你还是回家吧。慧雯想了想,说你迟早也得这样。那么以后,周末周日,你就来我家过吧。那天两姐妹一起看了场话剧,然后各自回家。

慧明刚进门,便听到有人敲门。她想这个慧雯,说好了各自回家,怎么又跑来了?想罢,便转身拉开门,说你怎么?话没说完,她发现来者竟是对面的老太太。老太太手上端着一碗汤,严肃地望着慧明。

慧明吓了一跳,忙让她进屋,嘴上说,不好意思,我以为是我妹妹。老太太便说,没关系,我知道,我见过你妹妹。你们姐妹长得很像。

慧明请她沙发上就坐。老太太却说,这是碗土鸡汤,我亲手炖的。味道应该很不错。慧明说,那怎么好意思。老太太说,我都端来了,难道让我端回去?慧明忙又接过碗。

鸡汤还热着,老太太说,喝吧。现在喝,味道正好。慧明不愿拂了她的好意,便进厨房找出勺,喝了一口。慧明说,真是太好喝了。老太太说,我知道,伤心人自伤身,你需要补。我在里面放了西洋参。你一定要好好喝。

慧明又忙不迭地道谢,当着她的面,连连地喝着。老太太方说,你搬来这么久,我一直没有跟你打招呼。那是因为我心情一直不好,心里的伤痛一直放不下。

慧明望着她,觉得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深切的悲伤。她想,老太太家发生了什么事呢?

老太太仿佛知道她心里的问,便说,难道你没有听小区的人说过?慧明摇摇头,说我一直忙忙碌碌,跟其他人几乎没有交流。真不知道您有什么事。

老太太说,你们搬来之前,我家是五口人。我儿子媳妇和孙子跟我们住在一起。那时候,我们三代同堂,是一个多么美好幸福的家庭呀。慧明说,哦。现在他们搬走了吗?老太太苦笑一声,说是呀,走了。是永远走了。慧明有些不解,心里却“咚”了一下。

老太太继续道,每天晚上,我儿子都会陪我一起散步。孙子十二岁,跟你儿子差不多大,也经常跟着我们一起走。有天晚上,我跟儿子、孙子晚饭后又出来散步。就在小区树林旁边那条道,一辆小车,开得飞快,呼一下开过去,直接……直接就把我孙子撞倒了。那车连停都没停,飞快就不见了。我在避让时,跌坐在地上。我儿子扶起我,再奔过去看我孙子,结果那孩子……

慧明听到这里,心口撕裂似的疼。老太太的眼泪出来了。她哽咽着说,孩子被撞飞,脑袋磕在石坎上,头骨碎了,当场死亡。我儿子有心脏病,见到他的孩子一地是血,立即昏了过去。我也一样呀。急救车把我们三个人一起拖到医院。就我一个人活着出来。所以……所以,你的痛,我能懂……

慧明立即哭出声来。老太太也抹着眼泪。

好一会儿,两人才缓解。老太太说,肇事司机没有找到。路太黑,也没有监控,更没有人出来承认。而那天不是只有我一家人散步,有不少人见过那车,但却没人愿意出来指认。没有人愿意出面帮助我们,因为这事与他们无关,他们怕给自己添加麻烦。我家老头子当初还能行走,他天天跑公安跑物业跑政府,又在小区四处央求那些知情人提供线索,但都无济于事。终于,把自己给气得瘫倒在床。媳妇接受不了亡夫亡子的变故,无论如何不愿意再住这里。她有个哥哥在美国,她就投奔哥哥去了。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只剩下我们两个孤老。

慧明哽咽着,半天才说,真想不到。您二老真不容易。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您就叫我一声。

老太太说,我现在身体还好。只是一直以来,我心里怀着很深的怨恨。痛恨那个在小区开快车的司机,怨恨这个不负责任的物业,还恨警察无能居然找不到肇事车,更恨那些不提供线索的知情者自私冷漠。对一个家庭来说,这就是天塌了的事,但我们却倍感无助,也倍觉孤单。

慧明心里落下一派苍凉。她想,其实就算有人帮忙,有人关心,依然也会倍觉无助和孤单。而无人帮忙的两个老人呢?她心里打起了寒战。慧明说,确实太可恨。我没办法用语言表达,也很难想象您是怎么熬过来的。

老太太说,就像你现在这样熬。所以我知道你心里该有多么难过。孩子就是我们的命,现在命没了,我们活着的只是行尸走肉而已。不是吗?

慧明沉默了。她真这样想过。她想过自己剩下的半生无非苟延残喘。一切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老太太说,而我感到意外的是,你居然原谅了肇事孩子和他的一家。这事我甚至很震惊。你知道我老头子怎么说?他说,你去跟她聊聊,怎么样才能做到。

慧明有些茫然地望着她。她甚至有些惶惑。不知道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原谅对方,她似乎很轻松就做到了。但这轻松的背后是另一层意思,那就是,不原谅又能怎样呢?小驴回得来吗?

老太太直视她的眼睛,又问了一句:你是怎么样做到的呢?慧明半天才说,不知道。那孩子是我儿子的朋友。我儿子说过,一定要帮他把数学冲进班上前十名,我得帮他做完这件事。老太太说,就这样?

慧明又想了想,方点点头。她说,因为恨没有意义。我儿子是个善良的小孩。我知道他一定不乐意我怀着怨恨去生活。他更不会愿意他的好朋友因他而倒霉。我不想违背他的想法。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他。您看,我家里,到处是我儿子的照片。他每天都在看着我,我能感觉得到他的目光。

老太太默然片刻,方说,嗯,我知道了。然后她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她又回过头说,同是天涯伤心人。你的话,我听进去了。谢谢你。

慧明忙说,我是教数学的,不太会说话。而且,我家跟您家不一样。您面对的,真的就是坏人,而我面对的是个无意犯错的孩子。我觉得,您可以怨恨。如果是我,也会有恨。这是常情。

老太太出了门,走到自家门口,又掉过头,说我知道了。我还是要谢谢你的善解人意。对了,我姓徐,退休前是歌舞剧院弹钢琴的。今年已经过了八十,你叫我徐老师就好。

慧明忙点头说,徐老师慢走。重新回到沙发上,慧明捂着自己的胸口,心想,天啊,她竟然这样悲惨。但她可比我坚强多了。

第三天,慧明去老太太家还碗。她在碗里放了四个韭菜合子,递给老太太时说,不好意思,我不会做食物。就只会做这个韭菜合子。老太太笑了,说这就很好了。

慧明第一次看到老太太的笑容,她想,她笑起来又好看又优雅。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往下过了。慧明的悲伤渐渐不似先前那样沉重。她的脸上时而也会有笑容。时间在慢慢理疗她的伤痛。晚上,老太太偶尔过来小坐,她们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彼此也都聊自己的儿子。在聊他们时,俩人都不流泪,倒是经常大笑。因为每一个儿子小的时候都有许多糗事。这些糗事是母亲们永远的快乐。

2012年元旦前夕,慧明得知丈夫春节会回来,而且回来后就再也不去了。她觉得十分开心。但这天晚上,她却没有睡好。她一直坐在小驴的照片面前。她说,小驴,你说话不算话哦,说好了陪妈妈一起进2012的呢?如果2012发生什么大事,就没有人能帮到我了。她絮叨了大半夜,说得累了,才迷糊了一会儿。

起床时已是中午。家里没什么吃的,慧明准备去小区旁边的面馆吃碗面条。走出门洞,路过隔壁一幢楼,见一辆车堵在了单元门口。行人侧着身,倒能进出,仅仅如此。可此时,门口有一老头推了张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老太太。他们怎么也进不了楼里,急得乱喊乱叫着。

慧明忙上前打问怎么回事,老头说老伴瘫痪多年了,早上有点感冒,便推她到附近医院去看了医生。不过两个钟头的事,这就回不去了。

天气寒冷,慧明觉得老头老太长时间在户外显然不行,便帮着喊叫:谁家的车?请过来挪一下好不好?

老头指着斜对面一栋楼上的窗口说,就那栋六楼家的。他常这样。慧明便说,您再坚持一会儿,我上去帮你叫。老头说,他们听到了,说吃了饭马上走,让等一会儿。说话间,老头又叫了起来,喂,六楼的,你快点好不好?积点德呀。慧明也冲着那窗口叫着:楼上的,能不能赶紧下来?老人家有病,要回家哩。

突然楼上一个男人的头从窗口伸出来,他说道,大过节的,嚎丧呀。

慧明认了出来,这就是经常在树林或是小区门口骂人的姓朱的车主。慧明于是喊道,是朱先生吗?您能不能下来先挪一下车?天太冷,两个老人吃不消了。

听到喊叫,一个保安跑了过来。他亦帮着喊,快点下来好不好?乱停车本来就不对,挡人回家路,还不赶紧下来?

几分钟后,那位朱姓业主剔着牙下来了。对着保安吼了一句,车被人划的时候,没见你们来关心一下我的车。这回儿都露脸了?

慧明忙上前说,主要是天太冷了,老人又生了病,不能在户外呆太久。车挡在这里,他们完全进不了屋子。

朱姓业主看了慧明一眼,说哦,原来是那个让儿子白死的好心人呀。这关你什么事?真当你是雷锋呀。

慧明心里立即不悦了,她说,你没看到两个老人回不了家吗?朱姓业主说,不是你爹不是你娘,你操哪门子心呀?我都说了一会儿下来。慧明说,可是你并没有马上下来呀。没见是两个老人家吗?保安息事宁人道,已经都下来了,赶紧挪车吧,好让老人家进屋哩。

朱姓业主嘴上嘟噜着,进到驾驶室,把车开走了。慧明便和保安一起,忙陪着两个老人,把他们送进家里。好在老人就住一楼,进了门洞,倒也方便。

慧明和保安帮忙安顿好老人,走出来时,朱姓业主已经停好车返回来了。见到他俩,他突然站下来说,我好奇怪一件事。保安说,什么事?朱姓业主说,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划车的杂种好像消失了。这几个月都没出现。保安说,真的哩,这是好事呀。

慧明见此话与她无关,便自顾自朝小区大门走。朱姓业主似乎故意提高了声音说,我奇怪的是,汽车被划,正是某家人搬进小区开始的,而汽车不再被划,是这家死了人之后。保安你不觉得这事很奇怪吗?前几天大家都在议论哩。保安说,咦,真有点奇怪。

慧明心里“咚”了一下。她觉得这话好像是针对她。她刚想站住回话,又转了念,心道这种人,就是烂人。跟他说话只会自取其辱,便头也没回径直而去。

这天慧明的心情非常不好。那句阴阳怪气的话,一直在她耳边萦绕,就像苍蝇嗡嗡地贴在耳膜上挥之不去的感觉。晚上她在电话里跟丈夫说到这事,说的时候,不禁哭了起来。丈夫安慰她说,这世上总是有些人,生来就是混账。他们到这世上,就是来搅事的。他们的市场,就是大家都介意他们所说。只要不理他们,这种人就会自己灭了自己。

慧明想想也是。哪里能指望这世上都是好人呢?只不过,自己刚好就遇到了人渣罢了。他们的话,就当大粪好了。这样想过后,慧明的心情也就平复了一些。

日子又这样继续过着。大概元旦过后十天左右,这天是周日。物业公司突然通知慧明,请她去物业办公楼保安部一趟。没说具体事,只说业主委员会有个会议需要她参加。慧明不明缘故,就去了。

保安部办公室里坐了不少人,都是小区的业主。在人群中,慧明看到了朱姓车主也在其间,便挑了一个离他远一点的位置准备坐下。哪知慧明还没有落座,保安部长便请她到前排就坐。慧明没在意,听从了他的安排,坐到了前面。

这时候,一个业主开始说话。他望着慧明开门见山地说,这是业主委员会应许多业主要求,请你过来询问一件事。这件事就是:小区盛传当初划车的人是你儿子,大家想了解一下,你是否知道这件事。

慧明怔住了。她气得手足冰凉。眼睛直接扫向朱姓业主。朱姓业主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并未回避慧明的目光。

另一个业主说,你儿子死了,我们也很同情你家的遭遇,现在也并不是要追责,只是想知道,这件事是不是你儿子做的。

慧明斩钉截铁地说,简直荒唐!亏你们敢想并且敢说。这明摆着是有人造谣中伤。我儿子绝对没有做这种事。

一个女业主说,或许他做了,你并不知道?

慧明严厉地回答她说,他没有做。他只是一个初中生,每天有做不完的作业。他天天晚上在家写作业。试问你们有中学生的家长,家里的小孩子会放下作业,半夜出去划车吗?

朱姓车主说,谁知道呢?十几岁小孩子,混球一个,如果家教不严,父母溺爱,什么事做不出来?喂,大家说说,这种熊孩子,大家见得还少吗?

慧明盯着朱姓业主怒道,无论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他都不会成为像你这样的混球。就你这样的人渣,有人划你的车,也是你活该。

朱姓业主说,你这算是承认了吗?居然还骂人。你不是活雷锋吗?怎么是这种素质?那女业主也跟着说,现在也并不是想要找你家索赔。只是大家知道是谁做的,好放心呀。问你就是图个以后安心呀。

另一些七嘴八舌的声音也在说。是呀,我们只想以后可以安心停车了。不会找你们索赔的。为什么不索赔?子债父母还,该赔的也得赔。这事也太巧了。你们搬来,车就开始被划。你儿子一死,就平安无事了。你自己也想想呀。

所有的声音,杂乱无章,像旋风一样,在慧明耳边旋转。越来越嘈杂,越来越快速。慧明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她眼前浮出小驴的面容。那张充满阳光和纯真的脸,正在被无数人泼着污秽。

保安部长说,小区很多人都在传,说这事是你儿子做的。既然大家都这样推测,想来也有一定的道理。或许你不知道你儿子的举动,建议你不妨再想想你儿子当初有没有什么异常行为?

慧明站了起来,她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告诉大家的是,第一,我儿子是个善良纯真的小孩,他从来没有划过任何车辆。这种没有根据的怀疑和推测,是对我儿子以及我们全家的污辱。第二,这个谣言是谁造出来的,我也知道。大家都听过此人在树林叫骂。能骂出那些污言秽语的人会做怎样的龌龊事,大家自去判断。如果大家偏要相信此人,我无话可说。有人来这世上,就是当人渣的。第三,如果我再听到有人造这样的谣言,我将通过法律为我儿子讨公道,也为我的家讨清白。包括物业公司,你没有根据,不作调查,仅凭猜测,居然召我来这里听候审问,居然跟着业主起哄,我将连你们一起告上法庭。第四,如果你们拿出证据,证明你们的车正是我儿子所划,我愿意赔偿。我将变卖我的房子和所有财产,赔偿各位。我家住在十六楼,我本人将从十六楼跳下,以死谢罪。你们都听好了。我说到做到。

慧明说完,愤然而去。她听到身后一片议论和喊叫之声,以及朱姓业主的破口大骂。

她的心痛得厉害,仿佛在一群人撕扯和戮杀下,一点点破碎。她走到自家单元门口,撑不住了,一口血吐在墙上,昏倒在地。

慧明醒来时,已在医院打着点滴。她的妹妹慧雯正和她的妹夫一起大骂小区的那些车主。见慧明醒来,立即上前说,姐,你醒了。吓死我们了。我听你们邻居讲了事情经过。真是一群混账!

慧明想起自己经历的场面,点着头说,是的,就是一群混账。

打完点滴,慧明又在医院休息了两三个钟头,在医生确认她是急火攻心,没太大问题后,她便让妹妹和妹夫送自己回了家。

刚进门,对面老太太便敲门过来。老太太又是一脸的严肃。慧明忙向老太太介绍妹妹和妹夫。老太太说,我见过你们。慧雯也说,我也见过您呢。我还想,我如果老了,能像您这样有风度就好了。

老太太勉强笑了笑,然后转向慧明说,今天我下楼买菜,听楼下邻居在议论你。说你昏倒在门口了。我很吃惊,问是怎么回事。他们告诉了我业主委员会找你的事。真叫人生气。

慧雯立即附和道,可不是?简直是欺负人。我家小驴都去世了,姐姐够伤心的,他们居然还能朝这方面想。居然开会来质问姐姐,诬陷孩子。基本人性都没有了。我要在场,就会说,划得好。真是太气人了。慧明说,也怪不了大家,都是那个姓朱的挑唆。因为他的车挡了两个老人回家,我去管了这档闲事,他就这样报复我。慧雯说,难道其他人没脑子?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样做有多么伤害人?老太太说,他们不会。他们只会站在自己角度考虑。他们只有在为自己着想时才有脑子。

慧明坚定地说,我一定要为我儿子讨个清白。不能让他们这样污蔑孩子。哪怕是猜测都不行。

老太太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一字一句慢慢地说,你怎么讨?你没办法讨的。就算法律认定你儿子没有问题,但小区车主们会放弃他们的看法吗?他们是众人,众口铄金。众人之恶,无人可阻。

慧雯叫了起来,难道我家孩子就该这样被冤枉?

慧明觉得老太太说得有理,一旦事情到这一步,她的小驴,她的天使一样的孩子,就注定要遭人污辱。一想到这个,慧明的痛苦无以控制。

老太太无视慧明的难受,她继续说,这世上有很多坏人。但却缺少公道来制裁他们。他们逼着你用他们的恶去对付他们。时间长了,渐渐你会习惯自己作恶。甚至你会为自己以恶制恶的方式而兴奋。你觉得,虽然不对,但对付这样的人只能如此。慧雯咬牙切齿附和道,可不是。我都想去划他们的车了。

老太太突然说,对不起,你好好休息。我该回去了。但是,这一次,我相信你儿子的清白一定能讨回来。

老太太说完便走了出去。她的离开像她的到来一样,都让慧明姐妹觉得突然。慧雯说,这老太太好像有点怪怪的。慧明说,是呀,我一直有些怕她,不敢跟她说话。后来小驴死了,她到我家来安慰我,其实她家也是很惨的。慧雯说,她的话讲得好有哲理。慧明说,可不是,恶念就是这样生长并且蓬勃起来的。

慧雯因为要上班,她丈夫晚间亦有工作要做。两人见慧明情况尚好,又劝慰了慧明几句,便匆匆而去。

这天的夜晚,云淡风轻。慧明睡不着,她的心里愤怒、难过、委屈、无奈,可谓五味杂陈。她坐在客厅里,拿着小驴的照片,手抚儿子灿烂的笑容,说儿子,妈妈一定要想办法,绝对不能让你有半点委屈。绝对不能让你的名字被人污辱。

她就这样慢慢地说着,似乎是安慰小驴,也似乎是在平复自己的心情。突然她听到对面轻微的开门声。慧明想,这么晚了,老太太还要出门吗?她老伴又犯病了?她起身,想去问问她是否需要帮助。走到门口,便听到老太太的脚步已经下去了。

慧明又退了回来,重新坐下。她在思索,她要怎样做,才能为儿子讨回公道。是写一封公开信,或是干脆在小区开场辩论会?更或是……她想了许多办法,都没有一个更合适的。她用笔一条条拟出,又一条条划掉。一张纸被划烂,仍然没有好办法。

几乎不到一小时,慧明听到老太太返回的声音。非常轻微的脚步,慧明如果不是坐在客厅里,几乎都听不到。她不由又站起身,想开门过问可需要帮助,但她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对面的门“嗒”地关上了。慧明想,或许就只是买药吧。

第二天慧明没有出门。她向学校请了假。头晚上没有睡好,凌晨时,她吃了一粒安眠药,结果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

下午,她的头依然昏沉。突然小区保安部长领着业主委员会的两个人前来找她,说是代表那天的所有业主过来向她道歉,请她谅解。因为他们的妄自推测,伤害了她,也伤害了她去世的儿子。现在已有事实证明,绝不是小驴划的车。

慧明一脸病容,她有些糊涂,她没有让他们进家门,只是反问道,怎么回事?保安部长说,昨晚小区的车,又被人划了。这次划了将近十辆车。根据利器的痕迹和深浅,可以判断出跟以前是同一人所为。由此也可断定,这件事跟小驴毫无关系。

慧明长松了一口气,心底有一种欢喜涌出。但她仍然板着面孔,说这件事当然跟我儿子没有半点关系。我接受你们的道歉,但我很难原谅你们。你们可以那样轻易地伤害他人,怎么就觉得又可以轻易地得到谅解呢?请回吧,我不想谈这事。

慧明说完,便将门关上了。她不想理这些人,她想她的宽容真的有限。再望着小驴照片时,突然间,她特别想要感谢那个划车的人。慧明想,谢谢你的及时出现。谢谢你让我儿子讨回了清白。

这天的半夜,慧明梦见了小驴。小驴从她卧室的门边,露出半个脸来,说你不觉得奇怪吗?而对面老太太一脸严肃地走到她的床边,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之后,老太太关门的“嗒”声,反反复复地出现。

慧明遽然而醒。她坐了起来,一直在想。想得自己十分惶然。 l83rlCnQxAfGMtDALMyU80umzLj3K4kDu7SJ/Fh+ysUNbKoN8kW/RVjvoWsywB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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