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六章

故人

鸽子是钱记粮铺的掌柜养的,每日城外粮市开了市,跑外的伙计一拿到消息就会放只鸽子回来,这边柜上的便取下鸽哨里的纸卷,上头有当天的牌价。那钱掌柜已近七十岁,养了四十来只云盘、灰背,系上三联五联的哨子,群鸽盘旋之际真真忽如急鼓势如疾风,仿佛有一双巧手将所有杂音提炼为最纯粹的旋律,那声响说不出的轻透俏皮高远明亮。

邱立云最爱看群鸽起盘儿,也爱听这鸽哨声,他站在街边高扬着脸,凝望天际,鸽子越飞越高,一同自天疾降,鸽哨在下降时同时消音一瞬,仿佛它们在用这一瞬间提气似的,齐齐放声,宛如天乐齐鸣,这一停一放的瞬间,是最让立云心旷神怡的,试问天下有哪里的天空能有北平的动听呢?霞光时明时暗,新凉乍生的北平,它的柳岸烟波凤阙龙阁,纵横巷陌酒旗戏鼓,正在晨曦中流光溢彩。

待群鸽重新飞上云霄,立云才迈步回到悦昌银楼,进门之前,习惯性地看一看。

两串一米多的红木上漆的大珠子,高高挂在门脸儿上,稳稳垂下,金色丝绦穗子随风拂来拂去。“悦昌号”门匾并不大,下面另支着长条木头幌子,刻着俊秀的行楷“兼收金银首饰珍珠宝石”。

这是立云待了十数年的地方。

帝制推翻,宫廷作坊散了摊子,匠人流落民间,有的去了各首饰行,有的重新担起翠花挑子做零散生意,手艺人技不压身,除了心气儿被挫了不少,谋生倒不至太过艰难。邱立云祖上是清宫造办处的名匠,串珠点翠、花丝镶嵌无不妙夺造化,立云自小跟父亲邱茂春学艺,师承邱家绝技,到十二岁已是技艺娴熟的小师傅了。民国三年(1914年),茂春带着儿子投奔故友赵柏涛,柏涛恰是悦昌银楼的东家兼大掌柜。

外城首饰行大多改做金银器,论家数是比剪发前少了许多,京城最有名的金珠店聚源楼,不过只有三间门脸,悦昌虽是老首饰楼,也只两间门脸,但里头珍玩的精细奇巧仍旧是不输当年。得邱茂春之助,悦昌多了不少遗老主顾,大多来自清宫和王府,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变卖一点家当私藏,而手上一得了钱,赖于旧习,看到好东西又会忍不住买为己有。柏涛善谈锋,精赏鉴,学识渊博,名公贵人,多有交游,为人甚是宽和,其评断功力在京城赫赫有名,不论是在他这儿买或者卖,遇到精品赝品,当即断定,立刻有个眼明心亮的说法,来去都服气。而茂春则是一等一的匠人,做的首饰人见人爱,与柏涛携手,竟在变动之年挽救了一蹶不振的悦昌,可惜茂春在两年后便得了肺病去世,柏涛痛失股肱,将立云当亲子看待照顾。如今立云早已成年,柏涛让其挑起大梁,理所应当成了悦昌的二掌柜。

小学徒柱子正拿鸡毛掸子掸着柜台上的灰尘,见立云进来,忙朝他轻轻鞠了一躬,叫声邱师傅,又从柜台上拿起折好的一个册子,双手递给立云,立云打开看了一眼,点点头:“不错,字越写越好了。”小柱子挠挠头,欲言又止,立云不看他,只说,“想学手艺是吧?觉得练字白费工夫对吧?”柱子一笑,立云道,“有点耐性,以后你就懂了。”

“我懂!我现在就懂!”小柱子急忙说,他只有十三岁,嗓音正处在要变不变的阶段。

立云瞅着他:“你懂什么?”

“虽只是每天咱们大家伙儿的菜谱,您让我临不同的碑,换不同的字,是让我既识了字,又能练习耐性和眼力,还教我懂规矩,知道讲礼。您这是看重我,要栽培我。”

立云眉毛一耸:“好,既然说我在栽培你,露出这么一副苦相做什么?”

小柱子噘着嘴:“顺子哥、和子哥比我大不了一两岁,早有了要跟的师父,就我,东看看西看看,什么都得瞧,还得做杂事,这样下去哪有时间学手艺?”

“想学什么?”

“我,我,我什么都想学……”

日光渐渐亮起来,赵柏涛从门外走进,小柱子只得又将那鸡毛掸子放下,两手在两边衣袖上分别扫了扫,快步过去接过柏涛手里的鸟笼,朝里朗声道:“大掌柜来啦!”

里院儿是作坊,顺子、和子等几个徒弟都在,出来给柏涛请安,柏涛笑眯眯将手中提着的一包东西交给小柱子:“芸仙居的火烧,趁热吃。”

小柱子忙去拿了干净盘子,将烧饼装盘儿,大家也撂下手中家伙,洗手泡茶,其实都吃过了早饭,但掌柜的心意是一定要领受的,将烧饼分了,就着吃茶,权当是休息。柏涛住崇文门,每天一早先去青山居坐坐,听行情会老友,然后再到悦昌来,每次来必会带些点心,他年纪大辈分高,又是掌柜的,本不必这么做,但这就是他的规矩,也是他的习惯:料理生意如料理家事,待学徒如待家人。

老爷子早起的一杯茶是在家沏的,到了这儿,就得立云来伺候了。立云斟好了热茶,给柏涛放到茶几上,笑道:“您老今儿早市赶得怎样?”

柏涛坐下,头一点一点的:“好,好!”

“这个 ‘好’ 从您口里出来,那是真金贵。”立云笑道,“究竟是怎么个好法?”

柏涛却抬起脸道:“立云,你也该收个徒弟了。”

“不敢,手艺还不够。”

柏涛道:“心高气大!既然说自己手艺不够,假如现在有人手艺比你厉害十倍,你敢不敢认人家做师父?”

这话锋转得蹊跷,立云淡淡地说:“那还得瞧瞧有没有这人。”

柏涛指着他道:“这还不是心高气大?”

立云忍不住笑了。

北面靠墙是一紫檀供桌,放着一对玫瑰紫钧窑笔洗,两侧挂着两对黑漆金字楹联,屋子朝南,阳光透过窗户和大门,丝丝条条,慢悠悠地扫过去:“随遇而安,好领略半盏新茶,一炉宿火;会心不远,最难忘别来归雨,经过名山。”“赏兰观菊贤者至,寻梅觅竹骚人来。”外头这一对,勾撇间显露锋芒,是粗看像颜柳,再看却又金石气十足的修长楷书,为前朝亲王的亲笔书赠,正是清末民初颇流行的字体。

柏涛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这些物件儿,也不算什么稀罕东西,一个师傅做一个东西,那东西上就会带着一点儿他的灵气儿。一个年份就一个样子,人一走,手艺也跟着走,那灵气儿自然也跟着走,一茬一茬的人没了,好手艺也就再也见不着了。就算用模子做,同样的模子,不同的人来用,还是不一样的。人工太多,就失了天工的那点灵动,说起物件的精气神儿,真是越近越失,难得碰到让人眼睛一亮的佳品。”

立云心念一动:“看来您今天定是遇到了。”

柏涛眉毛扬了扬,点点头。

立云问:“那这手艺,存了个几分旧时气韵?”

柏涛想了片刻,说道:“两分得有,再过些年不好说,可上可下。”

立云握着茶杯的手紧了一紧,失笑道:“有一分都了不得,得您评两分,岂不是稀如星凤的人才!”

柏涛道:“适才在青山居,有些个挂货铺绣货庄的掌柜也在,跟大家伙一块儿通行情,拿出一些东西让人帮忙掌眼,我纯粹凑个热闹,哪指望能看到什么好的。谁知东花市 ‘德顺利’的李掌柜拿出一盒头花儿,我一见,心里是哐当一响。水仙、牡丹、春兰、秋菊,像生逼真不说,虚实浓淡掌握得炉火纯青,竟像是宫里造办处老师傅的手艺,只式样是时新的样子,用材也是便宜货,就一些零碎缎子、绒线通草,那灵动劲儿也看出青年人的心力,我便说:‘您若说这是捡的带黄签子的漏儿,我可不信。’李掌柜实诚,笑着说:‘哪敢糊弄赵先生,这不是宫廷旧物,别人托我代卖的,好些年没见着这么好工了,如今不比当年,戴头花儿的越来越少,我也就想着放店里图个好看招点人气儿,没想到赵先生也感兴趣。’ 立云,我看那东西觉着眼熟,想起了一个故人。”柏涛说到这儿,顿了顿。

立云立刻道:“是梁叔叔?”

柏涛道:“虽说当年他和你父亲有些过节,那也是陈年旧事了,论手艺活儿,他是个顶尖的人物,论情分,大家也都是患难兄弟,现在人老的老,死的死,哪能计较太多。”

立云默了半晌,道:“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过得怎样。我爹以前凡说起梁叔叔,也总是挂念和感慨。莫非头花儿是梁家人做的?”

柏涛摇头:“不好说,李掌柜说那师傅不姓梁,姓连。”

“估计是传人吧,梁叔叔有徒弟也不奇怪。”

“我要了那人住址,你哪天得空去问问。所谓最难风雨故人来,要是梁子的后代或眷属,我们帮一把也是理所应当的,更何况这一手好手艺,既然见到,就断不能让其湮灭了。她若愿意,把货放咱们这儿卖也是一样的。你代我去看看,一年轻姑娘,我一老头子去人家里探望,只怕不合适。”

立云一愣:“女的?!”

忽然一阵萧瑟之声,众人靠窗坐着,都忍不住朝外看,小柱子道:“好大的风!”将脖子缩了缩,就似立时感受到了寒意一般。

柏涛笑道:“不刮春风地不开,不刮秋风籽不来。一年又一年,真是岁月不等人,老天爷算着时候,真是没个差。”

但凡是个体面人,就连过路都不会从大栅栏往观音寺街的方向走,八大胡同的“声名”虽到现在早已大不如前,但仍是巷无闲火,莺歌燕舞。所谓梁台歌管三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铃,若不从冷僻点的地方绕一下,只怕仍会“热闹”得你脸上过不去。正因为此,立云是从珠市口大街沿着胭脂胡同南口进去的,一路走到韩家潭,“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唱戏的离不开百顺韩家潭”,这儿戏班子多,三庆班当年就是在这胡同里落的脚。已过午后多时,困觉的也都醒了,走两步就听到京胡声,拐个弯又是婉转的几声吟哦,混沌的市音夹杂着顽童飞跑的脚步,贩水的山东人推着木车经过金凤楼,两个晒太阳的清倌人叫了他一声“三哥”,叽叽咯咯地笑,也不知笑个什么,待目光飘过来,立云忙转头看向灰墙上的门牌号,找到了地址上说的那一户。临街的青色磨砖对缝小楼,雕花窗外支着晾衣架,太阳正好,几件亵衣兜肚在风里荡来荡去,只不知从哪儿飞来几声女人浪笑,似就在楼上,又或许是别处,立云如芒刺在背,将脚收住不敢走,又瞅了眼手中地址,倒是没走错啊,尴尬难处之际,门一开,一人走了出来,是一五十来岁老妇人,一手拿着根甘蔗,嘴里一鼓一鼓地还嚼着,噗的一声吐将出来,颇不客气地问:“找谁?”

立云避了避,心里倒是轻松了许多:“请问,可有位连师傅住这儿?”

老妇咬了口甘蔗,包着嘴笑道:“哟,我说最近总也不见人,倒没想到她还没开始练就出师了,真是好有本事。”

立云心念一动,道:“若她不在,我便拜访一下她的师父也好。”

老妇愣了下,将甘蔗渣吐出来,道:“第一,她在这儿没什么师父,第二,即便她想要有个师父,这师父也早不见客了,你又凭什么见?”

立云正色道:“或许是在下长辈,劳烦大婶通报一声。”

妇人笑道:“听口音倒像是南班的,只看不出来也想在后头院儿做生意啊,瞧这身架谈吐,现在再来攀亲拜师也是迟了,我觉着不是做相姑的料呢。去别地儿逛逛吧,什么长辈儿短辈儿,长长短短自个儿还不知道吗!”

立云好半天才明白这话的意思,不由得勃然大怒,只待转身就走,却听里屋一女子声音道:“冯妈,别跟小伙子瞎开玩笑,来一个人你就赶,倒是想当天王奶奶还是怎的,咱这儿又不是瘟神庙。”

那冯妈回头道:“不是瘟神庙,也别让瘟神来,难得消停。”

说话的那女子走出来,瓜子脸,眼眉极秀媚,年纪却是不轻了,只怕四五十岁得有,但肤色白皙,保养极好,只是面上风尘之气甚浓,一看就是“那一行”过来的人。

立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那女子道:“我们这里是有人姓连。”

立云说:“我找的是位攒头花儿的师傅。”

“头花儿?”那女子沉思一瞬,道,“我明白了。她去买菜了,一会儿就回来,你要不等等?”

立云此时只觉得不管那人回还是不回,他是再不想待在这儿了:“不必了。”

正说着,那女子眼睛一眯,笑道:“她回来啦。”

从西头远远走来一女子,左手挽着个菜篮子,步伐甚快,看起来颇利落,因背着光,脸隐藏在阴影中,一头齐耳短发,倒是让立云着实惊了一惊。人一走近便看清楚了,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是个很漂亮的姑娘,穿着过膝交领右衽蓝布衫子,青色长裤,通身上下毫无修饰,一张清水脸儿又素又净,两道眉毛乌黑,眼睛特别亮,竟有股不输须眉的英秀之气。她见到三人,面上掠过一丝诧异,向那女子微微欠身,算是行了个礼,叫她吴先生,又跟冯妈打了个招呼,冯妈只淡淡瞥了她一眼,转身就回屋了,倒是吴先生柔声道:“这位小兄弟好像是来找你的呢。”说着也进屋去了。

姑娘目光里隐有一丝波澜乍起,但很快就便回复到静水无波,虽是短短的一瞬,仍被立云捕捉到了,在之后的许多年里,他一直都没有忘记。

而在此刻,他只是程式一般,代替柏涛来做一个询问而已。

“前些日子,是不是姑娘将几朵头花儿送给德顺利的掌柜代卖?我是为这事来的。”

“您是德顺利的师傅吗?”

立云问道:“请问姑娘,您可认识梁俊安梁师傅?”

姑娘摇摇头。

“那您攒花儿的手艺是跟谁学的?”

姑娘一笑:“跟老家的姑太太学的,也不叫什么手艺,乡下人都会做一点。”

立云疑云满腹,想问清楚些,却觉得不太合适,那姑娘见他不吭声,身子轻轻动了动,是要进屋的意思,立云叫住她,深秋风大,吹得她一头短发肆意飞扬,露出白皙的颈项,天这么冷,她衣服还穿着单的,但面上一点瑟缩之意也没有,立云想了想,说:“还有现成的花儿吗?”

她眼中有一丝喜悦的光芒闪了一闪:“我去拿。”从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柳条匣子。

立云打开,里面规规整整码着八朵头花儿,他看了一眼,便将匣子合上,抬头道:“以后若再攒了花儿,就送到廊坊头条悦昌首饰楼去吧。”

没更多言语,从衣兜里掏出四块银圆放到她手中:“这个权当订金。我先告辞了。打扰了。”

她没问他姓名,他也没说,但两个人都知道这并没什么必要,只因“相识虽新有故情”。

径直走出这歌馆楼台之地,迎面有三三两两衣着体面的男子,七绕八拐地往更幽静之处行去,都是些特意避开人多的大栅栏绕到八大胡同寻欢作乐之人,立云加快脚步,路口一家包子铺的伙计在剁馅儿,砰砰直响,在这么热闹的地方,一晚上得包多少包子,卖多少包子。

立云脑子里飘着些不着四六的念头,突然泛起一阵难言的情绪,像是喜悦,又像是哀伤。 OHbDT0/75Ty3US0hJrIg6xEZ+F5puoOBmeLSes0ZXPYiQunwcEYR/7Erp/mOsa3H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