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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南方,北方

翠喜回到店里,吃晚饭的客人都走了一拨了,天禄面色不豫,淡淡瞥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翠喜乖乖地走到他面前,接过他手中的两碗面,赶紧送到客人桌上。

待收了店,翠喜不急着吃晚饭,从右边衣兜里抓出一把散钱,又从怀里掏出用小布帕子包的一个小包裹,放桌上,打开来,一堆明晃晃的银圆。

王叔父子眼睛瞪得老大,天禄也怔了:“还真要回来了。”

翠喜笑着点头。

“怎么要的?”

翠喜便把下午在宣武门的事儿粗略说了说,王叔父子侧着耳朵费力听了些许,捧腹大笑,唯独天禄板着张脸:“人家是斯文人,为什么要逼得他如此难堪?刘天禄从挑担子开始,能做到今天凭的是街坊照顾和我自己的一分厚道。翠喜,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能跟那些杂合院老娘们儿一样,用这种撒泼耍赖的招数?你才多大岁数啊?以后怎么办?怎么得了?”

话说得很重,王叔和王大力对看了一眼,一人扒拉了点凉菜,端着碗去厨房吃,翠喜就站在桌边,桌上放着一大盘炒面片,那是晚饭,她就那么盯着那盘面片,静静听着天禄数落,也不还嘴,厚重的刘海遮住额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天禄说到后来收住了嘴,见小姑娘这样,他还怎么说得下去?也不去拿桌上的那三十块钱,只叹了口长气道:“听得进去就听,听不进去就当我白说。吃饭。”

翠喜便坐下,拿起筷子,从大盘子里扒面片到自个儿碗里,也就两口的分量,大不是她以往的风格。

天禄垮下了脸:“嘿,耍起小性子了啊?吃这么少?!”

翠喜把碗一推,忽然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低声抽泣起来。

天禄原本要坐下吃饭的,见她这样,不免有点着急,站了起来:“怎么回事你?哭什么?不就说了你两句,还说不得你了?哎……别哭别哭,啧,哭什么!别哭了啊!”他做出凶巴巴的语气吓她,“再哭!再哭就滚!”

不得了,哭声更响了。

王叔走出来,大声说:“天禄,那钱先生油头滑脑,混吃混喝,就一个败家子,不中用的人!他不是欠了一顿两顿的钱,这是欠了一年的钱。你自己不好意思去要,小翠喜去要回来,又没做错什么,骂她干吗呀?”

“钱是小事,人情是大事。我开这牛肉面馆子,图的是长远生意,人家是读书人,钱虽然欠了,不会不还的。如今传出去像什么?即便是哪个粗人,澡堂子里打杂的,茶坊当差的,欠了饭钱我都没想过让人难堪,差不多时候我自然会找过去,也不过是小心提醒一下,谁都有张脸,人家还是明白的。为难读书人,不能够!刘天禄是大老粗,但不能欺负没钱的读书人!”

“他没钱?他去醉香楼嫖了姑娘他没钱?!”

天禄脸一板:“王叔!话不能乱说啊!你怎么知道人家去了那儿?咦……王叔!你……?”

王叔老脸通红,大声道:“你别瞎想!是丈二姑娘那天说的,说她相好的在那个地方遇到了钱先生!”

天禄瞅了瞅翠喜,很轻地又叹了口气。

王叔道:“掌柜的,我知道,咱们这店是靠大家帮衬着才起来的,你重人情。但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要来吃的,怎么都会来,要欠钱的,怎么都不会还!’”说着将手里的空碗一放,走到翠喜身边拍拍她的肩膀,“闺女,别哭了,你不爱吃王叔炒的面片儿了?瞧,凉了都!别哭了啊,乖闺女,掌柜的不想骂你,他是心疼你。这收账的事儿该爷们儿去做的,你去了便是委屈你了,他心里不舒服,他骂你,是拿他自个儿撒气呢!心里难受着呢!”

天禄嘴唇一动,待要反驳,王叔看了他一眼,天禄便不吭声了。

翠喜渐渐收了哭泣,坐直了身子,一双大眼睛红红的,她揉了揉眼睛,重新端起碗,将碗里的面片儿吃了,天禄把盘子往她面前推了推:“再添点儿,凉了就重新炒一盘。”这算是举白旗了。

翠喜摇摇头,天禄瞅着她,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

第二天,翠喜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依旧利落快活,天禄反而有点歉疚的意思,吩咐她做这样做那样,语气难得客气了许多,翠喜和往日一样勤快地去做,只是不常跟他说话了,以前他对她说一句话,她得回个两句,或者问些不着边际的问题,现在顶多就是应他一声,那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也再不问了,饭量也越来越小,每餐就半碗面条或一个馒头,回家后天禄试探着问母亲:“小妞儿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啊,怎么了?”

“吃得少了,不像她啊。”

天禄娘笑道:“日子过好了,自然就吃得少了。”

“啊?”天禄茫然道。

天禄娘看着儿子笑:“上心了啊?上心了就自己去问问人家,问她:‘我的大喜子呀,你怎么吃得少了?跟哥哥说一说,是不是害相思病了?’”

“哎我说小芬儿!你怎么也不正经了?!”天禄瞪起眼睛。

天禄娘拍拍他脑袋,忽想起一事来:“你把东头那间放杂物的小屋子收拾下,弄张床。”

“干什么?”

天禄娘道:“翠喜上个月跟我说,想把她奶奶接到咱家来住,入秋了,老人家住她哥那儿冷,搬过来她给房钱。”见天禄半天没反应,补了一句,“我已经答应了。”

过了许久,天禄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发工钱那日,天禄将两块钱递给翠喜:“答应过要给你加工钱的。”

翠喜接过:“谢谢刘掌柜!”脸上是纯真的、毫无风霜的笑意。见她笑得甜美动人,天禄忍不住笑道:“大喜子是个小财迷!”气氛轻松才跟她说的这句玩笑话,想着按她的性子准是要回嘴的,其实哪怕她用刁钻的语气反驳他,他心中或许还会高兴一点。

翠喜却没有回嘴,只是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哀伤,收了钱自去干活了,天禄叫住她:“翠喜!”

翠喜回头,乌黑的大眼睛眨了眨。

“算了,没事。”

看着她的背影,其实他想问:“小心眼儿,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啊?”

奶奶搬到了天禄家住,翠喜的心便安定了许多。晚上回去,见奶奶有时候和天禄娘一起纳鞋底,有时一起腌酱菜,翠喜发现奶奶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好像不似以前那么糊涂了,能记住的东西也多了。

有一天,奶奶端出自己腌的酱菜给大家尝,天禄笑道:“老太太手艺真好,瞧这颜色就让人有胃口了,赶明儿我带到店里卖去,给您钱啊!”

奶奶开心地笑起来,翠喜瞅着一种蠕虫模样的酱菜大是好奇:“这是什么?长得跟地蚕似的。”

“吃。”奶奶把碗凑过去,翠喜退了一步,骇然摇头,“好吓人!”

奶奶正色道:“这是岗楼。”

“岗楼?”

“刚喽!”奶奶清清嗓子,纠正了下自己的发音。

“刚……刚……”翠喜张口结舌,瞪大了眼睛,说不下去了。

天禄站在一旁听祖孙俩对话,哈哈大笑,天禄娘扶在厨房门边看着他们,也笑了。

深夜,天禄去厨房查看酱牛肉的火候,却发现灶台边有个小小的身影,手拿着一盏油灯,微光中不知在做什么。

他悄悄走到近前,恶作剧般大叫:“被我抓到了,在偷吃?嘿嘿!”

翠喜吓了一跳,回过身来,红了脸,用手捏住灶台上的碗。天禄探过身去,碗露出一角,里头恰是奶奶做的咸菜。

“我……”翠喜羞窘地低头,“我是想瞧瞧它是不是虫子做的,你们又都不告诉我。”

天禄笑道:“不敢吃?”

翠喜轻声说:“我刚吃了一个,脆脆的。”

估计她一定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才敢吃酱成黑色的“地蚕”,可她这含羞带怯的模样是这般可爱可怜,天禄不愿意再逗她,便说:“这不是虫子,它是长在水里的一种东西,像水草的根。”

“真的?”翠喜抬头,灯光下眼波流动,天禄定定神,从水缸里舀了点水,用手指蘸了,就在灶台上写了两个字:甘露。

甘露。

翠喜瞧瞧碗里地蚕般的咸菜,又看看灶台上的字,呆呆地说:“名字倒真美,没想到。”

其实她也很美,天禄抬眼看着小姑娘,觉得魂儿有点飘。

她与他目光对视,脸上一热,天禄柔声问:“翠喜,你很厉害,会识字。丈二姑娘都不认字呢。”

翠喜笑道:“我爹是教书先生,从小就教我们认字。别看我哥现在是一个赶骆驼的粗人,他也会默写千字文呢。”想起亡父和哥哥,她的笑容渐渐变得暗淡,低下头,抽了抽鼻子。

天禄说:“你等着,我去拿个东西给你看。”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回来,手里捧着一块红布。

“打开看看。”

翠喜接过,闻到墨香和金粉的味道,展开了,却是一张幛子,龙飞凤舞,印着五个大金字儿。

她念出来:“南城第一香。第一香,说的是哪一家?”

天禄眨了眨眼,翠喜会意,眼睛亮起来:“是您这儿?!是’牛肉刘‘!”她兴奋地跺了跺脚,“掌柜的,您太厉害啦!”

天禄笑道:“这是鸭子桥一个老主顾送的,太狮会的会长秦爷,有名的吃主儿。他送我这幛子,别人没话说。”

“您为什么不挂起来?挂到咱们门外头,多威风!”

天禄没回答,掀开一旁的牛肉锅,捞出一块酱得刚刚好的牛肉,道:“来,尝尝看味道合适不?”

翠喜笑道:“南城第一香,大师傅的手艺那是没话说的,不用尝啦!”

天禄切了一块,用筷子夹着递给她:“吃吧,知道你馋了。”

翠喜笑着接过,听话地吃了牛肉,连赞好吃,问他:“您能告诉我究竟用了什么好方子,才能调出这么好的味道来?”

天禄淡淡道:“翠喜,你胆子是真大啊。”

翠喜一愣。

“我当学徒的时候,真没胆子敢这么问掌柜的。”

“……我不懂,”翠喜低下头,脸窘得通红,“掌柜的,您当年当学徒是怎么当的?”

“早上倒夜壶、买菜、做早饭、饭前摆桌,掌柜的吃饭时我就站旁边伺候,盛饭端茶倒水。晚上铺床、提夜壶,冬天还得给掌柜的和师兄们生炉子,添火封火什么都干。学手艺前两年,只兴用眼睛看,不能多问,问错了就挨打……”天禄笑了笑,“你刚才这个问题,我要拿来问我当年那掌柜的,呵呵,估计屁股早就被打开花了。”

“啊?!”

“啊,”天禄一边搅着锅里的酱汁,一边道,“你以为我开玩笑啊?不过呢,你也别泄气,我也不是不想告诉你。一耕二读三打铁,四五航船磨豆腐,六木七竹八雕花,九纺十织织布郎,十一裁缝做衣裳, 十二是个修锅匠,十三卖杂贷, 十四打磨工,十五皮匠鞋子上……上行下行三十行, 行行总出状元郎。大喜子,好行家哪儿都有,不管做什么事,成败就在一个心意上。有心意,做事情就会认真。’牛肉刘‘的牛肉要酱得好,肉要好,酱要好,火候要好,十足的味道里头,总有十足的心意和功夫。只有这样,才会有真正的好味道。只要你用心学,日子久了,自然就知道了。”

他侃侃而谈,声音爽朗,翠喜听得发了会儿呆,说:“老板。”

“啧,不是要你叫我哥吗?”

“掌柜的……”

天禄回头看了她一眼:“拿你没辙!”

翠喜嘻嘻一笑,旋即又轻声叹了口气。

“小小年纪,叹气折福啊!”

她轻声问:“你还记得你的老家吗?”

“不记得了,出来的时候小,印象里在老家就一个苦字,吃不饱饭。”

“老家话也不会说了?”

“离得久了,大多都忘了。”他见她忽然有些难过的样子,问她,“怎么,想家了?”

翠喜凄然摇头:“没有……我早就没有家了,我只是,只是有些想我爹。”

天禄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将锅盖盖上,转身道:“说起我的老家话,我还真记得那么些。”他眉毛一扬,手一比,眼睛一瞪,大声道,“当里个当,当里个当!”

翠喜错愕地抬起脸。

天禄笑道:“大喜咋(读za音,他一高兴,总这么叫翠喜)!听着啊!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当里个当里个当里个当!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那武松学拳到过少林寺,功夫练到八年上。回家去时大闹了东岳庙,李家的五个恶霸被他伤。在家打死李家五虎那恶霸,好汉武松难打官司奔了外乡……

“有什么酒?有什么菜?一一从头对我讲。要喝酒,有壮元红,葡萄露,还有一种是烧黄,还有一种出门倒,还有一种透瓶香;要吃菜,有牛肉,咱的牛肉味道强!”

说到这里,翠喜大声插话:“咱们‘流肉流’味道强!”

“嗯,流肉流,大喜咋!”

翠喜笑得眼睛眯起来。其实她听不太懂,但心里很温暖,所以脸上一直带着甜甜的笑。

天禄一口气说完,连他自己也都惊讶,在小时候随父亲就只听过那么一两次,竟然一直铭记在心,一字不忘。

翠喜用力拍着小手:“真好!真好!”看着她的笑脸,听着她清脆的笑声,天禄一颗心也变得非常快乐:“大喜子,难过的时候就唱唱歌乐一乐,记住,家在心里,跑不了!把日子过好了,哪儿不是家?”

“嗯!对了刘大哥,明天咱们把那红幛子挂到店外头去吧,那木板子哪有这个好看?”

“没到时候呢,别想了啊。”

次日一大早,天禄却没有和大家一起去店里,说有点事情要办,竟耽误了一上午工夫,差不多到午饭时分才回来。翠喜正抹着桌子,见他走进店子里,肩上仿佛落满了阳光,眉间眼角的笑意暖融融的,不知有什么好事情。

丈二姑娘洪亮的大嗓门在外面响起,喊着翠喜,她称呼翠喜和其他人不同,王叔叫翠喜“闺女”或者“小翠喜”,王大力叫她“翠翠儿”,天禄叫她“大喜咋”,丈二姑娘叫她“大喜贼”。翠喜一听就不高兴,瞪着眼睛:“我不是贼!”

丈二姑娘笑嘻嘻改口:“那我叫你妹妹?好妹妹,姐姐今天专程来看看你,别生姐姐的气了,行吗?”

翠喜没理她,挺着小腰板站在桌与桌的罅隙间,朗声为各桌客人报着菜名,昂着头走来走去,送着面点和牛肉。丈二姑娘也不生气,壮阔的脸庞上依旧带着笑容。天禄倒好奇了,不知她怎么惹了翠喜,惹了也就罢了,她是老主顾,翠喜不过是个打杂的小丫头,犯不着亲自到店里来给这小丫头赔礼道歉的啊,还这般和颜悦色的,便走过去殷切问道:“那小姐,今儿中午还是老三样?”

丈二姑娘摇头:“一会儿家吃去,我就过来瞧瞧大喜贼。”

翠喜再次大声接口:“我不是贼!”

丈二姑娘指着她笑:“小丫头耳朵灵的嘿!”

翠喜又不吭声了,皱着眉头把脸转开。

陪丈二姑娘来的石榴笑着说:“翠喜多了我家小姐的心,不高兴。”

天禄越发好奇了。

原来翠喜来到店里以后,勤快机灵,只差不是个男人,干不了太多的力气活儿,短短数月间早已和街坊邻居十分熟络,很是讨人喜爱,连丈二姑娘也都爱她伶俐细心。每次去丈二姑娘家送牛肉,使唤她做些家务事,翠喜也不拒绝:给厨房分蔬笋瓜果、赶走偷爬在墙上摘石榴果的小孩儿、穿针线、养花植草……只要她有时间,能做多少便帮着做多少,不为得那几角几分的赏钱,而是喜欢丈二姑娘家的四合宅院,散旭敷晴,是南方家宅不常见的舒朗大方。干活儿的时候,丈二姑娘就在一边站着,端着粉盒描眉扑粉,她虽然壮硕,却是个爱漂亮的女子,衣服精致,纽扣是银模压的牡丹花。

这几日入了秋,天气并不见凉快,反而越发热了,连着几日大太阳晒得人口干舌燥。几天前,翠喜在丈二姑娘家帮着石榴摘篱笆上的黄瓜,顶花带刺儿直扎手,摘了满满一盆,打井水泡着,累得满头大汗,正和石榴坐在台阶上聊天休息,丈二姑娘站在屋檐下抱着碗炸酱面吃着,去捞了一根黄瓜嚼,嚼着嚼着就骂了句:“都是那帮南方人来了,害得咱北京城的天儿变得阴阳怪气,抽风似的热。他大爷的。”

翠喜站了起来,沉着脸。丈二姑娘还在那儿骂,翠喜忍不住就回了嘴。她自来是伶牙俐齿,但面对丈二姑娘的一口北平土话,十句里有九句听不懂,而她自己的安徽口音也在迅疾的语速中加重,于是两个人各说各的,除了音量相当,攻击的目的谁都没达到,到最后都急了,都真生气了。

一连几天翠喜对丈二姑娘都不冷不热的,丈二姑娘碍于面子,也一时软不下来求和:“姑奶奶当年也是红轱辘轿车白马拉,手里捏把扇子身边一个跟妈儿,那样威风过的人!呵,现在还怕那小丫头了?”

此时,丈二姑娘用胖胖的手指,打拍子似的敲着桌边,对天禄道:“大喜贼,哦不,大喜子啥都好,就是有些小心眼、矫情。我那天顺口说出来,也没想到她就是个南方人啊?不就骂了两句街嘛,值得跟我生这么大气?”

天禄给她加了茶,笑道:“她就这性子,您别怪她。”

“我可不敢怪她。我怕她怪我!”她说着伸了个懒腰,哐地一下撞在邻桌肩膀上,食客们都是领教过这姑奶奶的泼辣的,端着碗挪了挪位置。

天禄知晓丈二姑娘定是有什么事情想让翠喜帮忙,便说会帮着她开解这小姑娘,丈二姑娘方站起来,对石榴道:“走吧。在这儿坐一会儿,肚子饿疼了。”

“您就在这儿吃了呗!”

“不了,回家包饺子。”

“带点牛肉回去。”天禄说着快步走去厨房,叫王叔切了半斤腱子肉,丈二姑娘接了肉,在衣兜上拂了拂,说没带钱,天禄连说客气客气,不急不急,直将她送出门去。丈二姑娘回头道:“大刘子,过两天我要把小莲从乡下接过来,你让翠喜常到我家来走走,她会哄小孩子开心,我家闺女就爱她编的花环。”

小莲是丈二姑娘的女儿。丈二姑娘结过一次婚,丈夫是个病秧子,在女儿刚出生不久便呜呼哀哉。有人说是丈二姑娘命硬克死了男人,也有人说是小莲命硬克死了爹,风言风语传了不少,或许是真的怕和女儿“硬碰硬”,小莲不到三岁便被母亲送到了乡下,现在已经快八岁了,在乡下放鸭子似的散养,却生性内向,和母亲性格迥异,完全不爱说话,整天愁眉苦脸,谁都逗不开心。

天禄答应了。丈二姑娘叹了口气,道:“你们家大喜子吧,真是犟啊。”

天禄目送她们的背影,想着她说“你们家大喜子”,不禁回头往店里看,那双漆黑溜圆的大眼睛正朝这儿瞧呢,他走过去道:“她说你们南方人不好?”

翠喜点点头。

天禄道:“你呀……以后她要再说,你就回她一句话,保管她还不了嘴。”

翠喜忙问:“怎么回?”

天禄却没立刻回答,将一张空桌上的碗收了,翠喜走到他身前追问,他回头看看她,低声说:“南方姑娘聪明漂亮。”

翠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外头响起一片沙沙声响,是秋风吹落的槐树树叶,像小小的扫帚,温柔地扫着心。

到吃午饭的时候,翠喜才知道天禄上午是因什么事耽搁了。

草奶奶来了,没拉着他的板车,手里却抱着一个木甑子,吭哧吭哧地走进店里。

翠喜忙去接,甑子到她怀中,阳光一般的温度,她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掀开盖儿,里头是新蒸好的白米饭,翠喜立时愣怔。

“吃了这么久的面条,今天中午就吃米饭吧。”天禄说,给草奶奶递过一碗凉茶,又说,“这是南方稻米蒸的饭,米是我上午去虎坊桥买的,认识那儿一老师傅,买到了送回家,让我娘蒸好了。我猜味道该和你们徽州那儿的差不多吧,草奶奶守着时候去拿过来的,你赶紧趁热吃。”

草奶奶端着一碗茶正待要喝,条件反射般应了句:“×你奶奶的我就!”说完立时觉着自己错了,不好意思地红了老脸。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可我们的小翠喜啊,一颗心像灌了蜜般甜,又似伤了风般涩,大大的眼睛中涌起了晶莹的泪珠,她凝视着天禄,哽咽道:“谢谢你,刘大哥!”

她没有告诉大家,这一天是她的生日,她已经十六岁了。 maYPLr6u1OGxEHKIVIV58HoPlpOO3RY28In3lc9xFXVybnP2uAKpGrst0faEjs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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