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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9

大楼外竖着“丹麦民族歌曲及乡村舞蹈学会”的牌子,但这其实只是欺骗政府的幌子。楼梯下面挡了两层门帘,门帘另一边的地下室里,隐藏着一间爵士俱乐部。

那是一个又小又暗的房间。水泥地板上到处都是烟头和啤酒。屋子里有几张快要散架的桌子和木头椅子,但大部分的观众都站着。观众里真是什么人都有:水手、码头工、衣着光鲜的年轻人,甚至还有几个德国士兵。

在那个小得可怜的舞台上,一个年轻女人坐在钢琴前,对着一只麦克风低吟浅唱。那可能也算是爵士乐,但绝不是哈罗德喜欢的那种。他等着“孟菲斯的约翰尼·麦迪森”的演出——那是一个黑人乐手,不过他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哥本哈根,而且很有可能根本都没去过孟菲斯。

现在是凌晨二点钟。今天学校熄灯后,“三个臭皮匠”——哈罗德、麦兹和提克——就偷偷地溜出了宿舍楼,搭最后一班火车进了城。这很冒险——如果被逮到,麻烦就大了——但如果能见到“孟菲斯的约翰尼”,那一切都值了。

在喝了一杯白兰地后,哈罗德又喝了些生啤酒,这让他更亢奋了。

脑海深处,他依然记得那天和保罗·柯克的对话。他已经加入了抵抗行动,这听上去有些恐怖。他甚至都不敢细想这件事,它可是连麦兹和提克都不能知道的。他将会像间谍一样偷偷地传递军事信息。

那天,在保罗承认了丹麦存在秘密组织之后,哈罗德曾表示自己愿意尽一切能力助他们一臂之力。保罗承诺会让哈罗德当他们的观察员。他的工作就是收集占领政府的信息,并将信息交给保罗·柯克,最终传递给英国。哈罗德感到很骄傲,已经开始热切地期待自己的第一次任务。但同时,他也有些害怕,尽量不去想如果被抓到,他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他依然因为卡伦的事儿而憎恨着保罗。每次想到这件事,他都会感到一阵醋意。不过为了抵抗工作,他只能压抑自己的私人情感。

刚想到自己没有女伴,他便注意到酒吧里来了一个女人:她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一头卷卷的黑发,身上穿了一条红裙子——酒吧里烟雾弥漫,又或者是他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但她好像真的是一个人。“嘿,看。”他对另外两个臭皮匠说。

“不错啊,如果你喜欢老女人的话。”

哈罗德使劲地盯着她,想再看清楚些。“为什么?她能有多大?”

“至少30岁。”

哈罗德耸了耸肩。“那也不算太老。不知道她想不想聊天。”

提克是三个人中唯一清醒的一个。“她会跟你聊天的。”

哈罗德不知道为什么提克在傻笑。他没理会他,直接走向吧台。他走近以后才发现,那女人很胖,圆圆的脸上化了浓妆。“嗨,学生弟。”她的微笑倒是很友善。

“我发现你只有一个人。”

“只是现在。”

“我猜你可能想聊聊天。”

“这倒不是我来的目的。”

“啊——你喜欢听音乐。我也喜欢爵士,喜欢了很多年了。你觉得那个歌手怎么样?她不是美国人,但——”

“我讨厌音乐。”

哈罗德很是迷惑。“那为什么——”

“我在工作。”

她以为他应该可以明白了。但他显然更迷惑了。她继续朝他微笑着,但他已经意识到他们之间有点误会。“工作?”

“是啊。你以为我是什么?”

他希望能讨好她,所以他说:“我觉得你像个公主。”

她笑了。

他问道:“你叫什么?”

“贝特西。”

听上去不像是丹麦工人阶级女孩的名字。哈罗德想这应该是假名。

一个男人站在了哈罗德身边。那男人的样子吓了哈罗德一跳:他没刮胡子,牙齿不全,一只眼睛因为受伤而半睁着。他穿了一件脏兮兮的燕尾服,里面套了一件没领子的衬衫。虽然又瘦又小,可他依然有点可怕。“快点,宝贝儿,快做决定吧。”他对哈罗德说道。

贝特西告诉哈罗德:“这是卢瑟。离这孩子远点,卢——他什么都没干。”

“他把客人都赶走了。”

哈罗德完全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他显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醉。

卢瑟说:“好啦——你到底要不要干她?”

哈罗德呆住了。“我都不认识她!”

贝特西实在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十块钱——你可以把钱给我。”卢瑟接着说。

哈罗德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转向她大声问道:“你是妓女吗?”

“好啦,不要叫。”她生气地责备道。

卢瑟一把揪住了哈罗德的领子。他的力气很大,哈罗德趔趄了一下。“我知道你们这些文化人,”卢瑟吐了一口唾沫,“你以为这很好玩。”

卢瑟的嘴里散发着难闻的口气。“别生气,”哈罗德说,“我只是想跟她聊聊天。”

酒保探头过来说道:“别找事,卢。这小伙子没干什么。”

“是吗?我觉得他在笑我。”

哈罗德开始怀疑卢瑟身上会不会带着刀了。不过正在这个时候,酒吧经理对着麦克风宣布,下一个表演者就是约翰尼·麦迪森。台下一片掌声。

卢瑟一把推开了哈罗德。“在我割断你的喉咙之前,最好给我滚得远远的。”

哈罗德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他知道自己刚才很丢脸,但因为醉酒,他倒一点也不在乎了。“我做了件蠢事。”

“孟菲斯的约翰尼”走到了台上。哈罗德瞬间忘记了卢瑟。

约翰尼坐在了钢琴前。他的丹麦语非常正宗,一点口音都没有。“谢谢,我想先演奏一首由最伟大的黑人钢琴家克莱伦斯·佩恩托普·史密斯所作的曲子。”

台下再次掌声雷动,哈罗德用英语喊道:“弹吧,约翰尼!”

可就在这时,门口附近一阵骚动。哈罗德并没有注意。约翰尼弹了四小节的前奏,却戛然而止,并对着麦克风说:“嗨,希特勒,宝贝。”

一个德国军官走上了台。

哈罗德环顾四周,惊呆了。一队军警走进了俱乐部。不过他们逮捕的不是丹麦平民,而是黑人乐手。“低等种族不能演奏。这个俱乐部必须关掉。”

“不!”哈罗德生气地喊道,“你们不能这么做,你们这帮纳粹土包子!”

幸运的是,旁边声音太吵,没人听到他的话。

“咱们还是赶紧离开吧,省得你闯祸。”提克边说边拉住了哈罗德的胳膊。

哈罗德甩开胳膊。“不要!”他喊道,“让约翰尼弹下去!”

军官铐住了约翰尼,把他带走了。

哈罗德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黑人钢琴家,可纳粹只让他弹了几个小节就把他带走了。“他们没权利这么做!”他喊道。

“当然没有。”提克边安慰他,边把他拉出了大门。

三个年轻人晃晃悠悠地走上了楼梯,回到了大街上。现在正处仲夏,短暂的夜晚已经过去了。天亮了。酒吧就在运河边上,宽阔的河面上倒映着破晓的日光。停泊着的船只还沉浸在梦幻里。海上吹来了清凉的微风。哈罗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了一阵眩晕。

“我们最好去火车站赶第一班车回去。”提克说。他们计划要在大家醒来之前回到床上装睡。

他们赶到了市中心。德国人在主干道的十字路口建了八角形水泥岗亭,大概四英尺高,中间是士兵站的位置。岗亭到士兵胸部。夜间这里没人把守。哈罗德还在为俱乐部里的事感到恼火,现在看到这些纳粹的标志物,他终于有了泄愤的机会,每路过一个岗亭,他都会踢上一脚。

麦兹说:“他们说这些看守都穿着皮短裤,因为没人能看到他们的腿。”哈罗德和提克笑了起来。

他们经过了一间刚刚装修完的商店,外面堆着很多建筑橡胶。哈罗德无意间看到了一个油漆桶——他脑子里冒出了一个主意。他从那个垃圾堆中捡起了那个桶。

“你要干吗?”提克问。

桶里面剩的那点黑油漆还没凝固。哈罗德又在那些废品里找到了一片扁平形状的木头当刷子。

他丢下了满脸疑惑的提克和麦兹,径自走到了一个岗亭旁,蹲下身子,用那片木头在上面写了起来。他听到提克在警告他,却完全没理会。他认认真真地用黑油漆在那个岗亭上写下了:

纳粹

没穿

裤子

他向后退了一步,欣赏自己的作品。那些字母又大又清晰,远处都能看得到。今天早晨,将会有成千上万赶去上班的哥本哈根人可以看到这句话。

“你们觉得怎么样?”他问。可是当他回头看的时候,发现提克和麦兹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穿着丹麦警服的警察。

“非常有趣。”其中一个警察说道,“你被捕了。”

之后的时间他是在警察局度过的,和他关在一起的有一个往裤子里尿尿的老头和一个朝着墙呕吐的年轻人。他觉得恶心极了,实在无法入睡。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感到头越来越疼,而且口渴得厉害。

但醉酒和肮脏还不是他最担心的。他怕的是关于抵抗行动的审问。如果他被交给盖世太保怎么办?他们如果拷打他怎么办?他不知道自己能忍受多少疼痛。他可能会背叛保罗·柯克。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愚蠢的玩笑!他实在无法相信自己怎么可能这么幼稚。他感到惭愧极了。

早晨八点钟,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端着三杯茶和一盘子涂了薄薄一层代黄油的面包走了进来。哈罗德没要面包——他没法在一个像厕所一样的地方吃东西——但还是把茶水一饮而尽。

没过多久,他就被带到了问讯室。几分钟之后,一个警官拿着一个文件夹和一张纸走了进来。“起立!”那个警官喊道,哈罗德“腾”地站了起来。

警官坐在桌子前,开始阅读那份报告。“你是詹斯博格的学生?”他问。

“是的,长官。”

“你不应该做这样的傻事,小伙子。”

“是的,长官。”

“你在哪儿喝的酒?”

“在一间爵士乐俱乐部。”

他抬起头来。“那间丹麦学会?”

“是。”

“德国鬼子去的时候你在吧?”

“是的。”他听到那警官对德国人的称呼,感到有些奇怪,这和他之前的态度有点不同。

“你经常喝酒吗?”

“不,长官,这是第一次。”

“然后你看到了那个岗亭,又恰巧看到了油漆?”

“非常抱歉。”

那个警察突然咧嘴一笑。“好了,不用觉得抱歉。我倒觉得挺有趣。‘没穿裤子’!”他笑了。

哈罗德高兴极了。那个人本来好像充满了敌意,可他现在却说自己喜欢那个玩笑。“你们会怎么处理我?”

“不会怎么处理。我们是警察,又不是恶作剧巡逻队。”那个警察把报告撕成了两半,扔到了垃圾桶里。

哈罗德难以相信自己竟然这么幸运。他难道真的可以走了吗?“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回学校去。”

“谢谢!”哈罗德开始思考自己有没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学校去。他可以在火车上编一个故事。或许没人会知道这件事。

警察站了起来。“不过给你一条建议,离酒精远一点。”

“我会的。”哈罗德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他只要能从这里脱身,永远都不喝酒也不是问题。

警官打开了门,哈罗德即刻呆住了。

彼得·弗莱明出现在了门口。

哈罗德和彼得对视了很久。

那位警官问:“有事吗,督察?”

彼得没理他,直接对哈罗德说:“不错啊,不错啊,”他的声音中透着得意,好像自己的重要判断终于得到了证实,“刚刚看到逮捕记录的时候我还在想,醉酒的涂鸦大师哈罗德·奥鲁夫森,会是桑德岛上牧师的儿子哈罗德·奥鲁夫森吗?真想不到,他们居然是同一个人。”

哈罗德满心不悦。他本来还想着这件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去,可现在发现这个秘密的,却恰好是他家的仇人。

彼得转向那位警官,轻蔑地说:“好了,这里就交给我吧。”

后者看上去非常生气:“长官,局长已经决定了,不会对他定罪。”

“这可不一定。”

哈罗德简直要哭了。他本来都可以走了。这实在太不公平了。

那个警官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争辩,彼得却马上厉声说:“你可以走了。”

“是,长官。”他离开了。

彼得瞪着哈罗德,一言不发。良久之后,哈罗德忍不住了:“你想怎么做?”

彼得笑了,说:“我想带你回学校。”

别克车开进了詹斯博格·斯科尔的操场。开车的是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而哈罗德则像个罪犯似的坐在后座上。

太阳明晃晃地照在红砖楼和草坪上,哈罗德想到过去七年在这里度过的简单而安全的生活,心中感到无比的后悔。无论一会儿要发生些什么,这个熟悉亲切的地方对他而言都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了。

而眼前的一切在彼得·弗莱明看来却完全不同。他酸溜溜地对前面的司机说:“这就是我们未来的领袖受教育的地方。”

“是啊,长官。”司机淡淡地回答说。

现在是吃早饭的时间。学生们都在外面吃东西,所以几乎整所学校的人都看到哈罗德从警车里走出来。

彼得让学校秘书看了他的警徽,之后便带着哈罗德来到了艾斯的办公室。

哈罗德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看来彼得没准备把他送到盖世太保那里——那是他最怕的事。虽然他不想乐观得太早,但显然彼得并没有把他当作是丹麦抵抗行动中的一员;在彼得眼里,他只是一个干了坏事的学生。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宁愿被看作是小孩子,而不是成年人。

但就算是这样,彼得准备怎么办呢?

他们走进了那间办公室。艾斯像一根枯竹竿一样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眼镜后面的双眼充满了担忧。他尽量保持着平和,却还是紧张得发抖。“奥鲁夫森?怎么回事?”

彼得没给哈罗德解释的机会。他拿拇指朝哈罗德的方向指了指,用一种恼人的腔调问道:“这是你们的学生吗?”

温和的艾斯一脸不安。“是的,奥鲁夫森是这儿的学生。”

“他昨晚因为羞辱德军装备而被捕了。”

哈罗德发现,彼得显然十分享受艾斯的狼狈。

艾斯吓坏了。“真是抱歉。”

“而且他还喝醉了。”

“哦,上帝啊。”

“警察局必须要做出处理。”

“我不知道我——”

“坦率地讲,我们并不希望因为这样的幼稚行为来起诉一个学生。”

“哦,那真是——”

“但无论如何,他必须要受到惩罚。”

“当然。”

“至少我们的德国朋友希望知道犯罪者得到了应有的处理。”

“当然,当然。”

哈罗德很为艾斯难过,但同时也盼着他不要太怯懦。然而到现在为止,他都一直在向这个蛮横的彼得让步。

彼得继续道:“所以结果取决于你。”

“哦?怎么决定?”

“如果我们放了他,你们会开除他吗?”

哈罗德突然明白了彼得的目的。他希望让哈罗德的事搞得尽人皆知。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羞辱奥鲁夫森家。

詹斯博格的学生被捕绝对可以成为头条新闻。然而哈罗德的父母将受到的耻辱恐怕比艾斯还要更甚。父亲一定会气疯掉,而母亲恐怕恨不得要自杀了。

但哈罗德意识到,彼得对奥鲁夫森家的仇恨影响了他作为警察的判断力。哈罗德醉酒被捕这件事让他忽视了一个更大的罪行。他从来都没想过哈罗德对纳粹的憎恶已远远不是写两句标语那么简单。彼得的邪恶反而救了哈罗德一命。

艾斯第一次表示反抗:“开除也太过——”

“总比被起诉或者蹲监狱强吧。”

“当然,确实是。”

哈罗德完全没有加入他们的辩论,因为他知道,再不可能有任何办法把这件事隐瞒下来了。他至少不用去见盖世太保,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任何其他的惩罚和这个相比都算是微不足道了。

艾斯说:“这学年基本上已经结束了,就算开除他,他也并不会错过什么课程。”

“这样也省得他逃避作业。”

“这其实也只是技术问题,他过不了几个星期就要离开学校了。”

“但这样德国人才会满意。”

“会吗?当然,这也很重要。”

“如果你能保证开除他,我就可以释放他。否则我就得把他带回警察局去。”

艾斯内疚地看了看哈罗德。“那么看来学校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是的,先生。”

艾斯看着彼得。“那好吧。我们开除他。”

彼得满意地笑了。“我很高兴我们能这么理性地解决这个问题。”他站起身来,“小哈罗德,以后别惹事。”

哈罗德转开了头。

彼得和艾斯握了握手。“好,谢谢您,长官。”艾斯说道。

“很高兴我能帮到忙。”彼得走出了办公室。

哈罗德感到自己浑身的肌肉都放松了下来。事情终于解决了。家里一定会吵翻天,但最重要的是保罗·柯克和抵抗组织的事没有暴露。

艾斯说:“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奥鲁夫森。”

“我知道我做错了——”

“不,不是这个。我想你认识麦兹·柯克的表哥吧?”

“保罗,我认识啊。”哈罗德的心又收紧了。难道艾斯发现哈罗德参与了抵抗行动?“保罗怎么了?”

“他坠机了。”

“上帝啊!我几天前还和他一起飞行!”

“是昨天晚上的事。”艾斯缓慢地说。

“然后呢?”

“很遗憾,保罗·柯克死了。”

10

“死了?”赫伯特·伍迪尖声叫了出来,“他怎么可能死了?”

“他们说他驾驶的虎蛾坠毁了。”赫米娅回答。她怒不可遏,心急如焚。

“真是个笨蛋。”伍迪冷酷地说,“一切都被他毁了。”

赫米娅满心厌恶地看着他。她真想给他一个耳光。

她和迪格比·霍尔一起来到了伍迪在布莱切利园的办公室。赫米娅曾给保罗·柯克传过一条信息,想让他帮忙找一个见过桑德岛上那个装置的人。“是詹斯·托克斯威格传来的消息,他是保罗的手下。”她竭力保持着冷静,“和往常一样,信息是通过斯德哥尔摩的英国使馆传过来的,但并没有加密——詹斯不懂密码。他说他们对外称保罗死于事故,但事实上当时警察去逮捕保罗,保罗试图逃跑,警方开枪射中了飞机。”

“可怜的人。”迪格比叹息道。

“消息是今天早晨到达的。”赫米娅接着说,“您找我的时候我本来也正要来找您,伍迪先生。”事实上她一直在哭。赫米娅不是一个爱哭的人,但保罗的死让她非常伤心——他是那么的年轻、英俊、精力旺盛。她也知道,自己对他的死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她让他为英国做间谍,而他的勇气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她想到了他的父母、他的表弟麦兹,她为他们感到万分悲痛。最重要的是,她希望能完成他未竟的工作,不能让杀死他的人获得最后的胜利。

“真的很遗憾,”迪格比揽住了赫米娅的肩膀,“很多人在战争中失去了生命,但如果死者是你熟悉的人,那感觉是不一样的。”

她点了点头。他的话很简单,但她依然感激他的理解。他是一个好人。她的心中突然充满了情感,可马上又想到了自己的未婚夫,这让她感到自责。她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再见到亚恩。与他攀谈、和他拥抱可以让自己对他的爱变得更加坚定,让她能够抵抗住迪格比的诱惑。

“但我们该怎么办?”伍迪问。

赫米娅的思绪即刻回到了现实中。“根据詹斯的消息,‘守夜人’决定暂时保持低调,至少眼前要潜伏一段时间,以观察丹麦警方可以调查到什么地步。所以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失去了丹麦的信息来源。”

“也就是说我们像个没用的白痴。”伍迪说。

“这不是主要的问题,”迪格比干脆地说道,“纳粹找到了赢得战争的武器。我们以为自己在雷达方面比他们先进很多——现在我们了解了,他们也拥有这种设备,而且比我们的强得多!我不管你们怎么解释。问题是我们怎么才能了解更多。”

伍迪看上去怒不可遏,却一个字也没说。赫米娅问:“其他情报机构的线人呢?”

“我们都在联络。现在还有一个线索:德国电文里出现了Himmelbett这个词。”

伍迪说:“Himmelbett?‘天堂之床’?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指有四根帷柱的床。”赫米娅告诉他。

“等于没说。”伍迪生气地说,好像这一切都是她的过错。

她问迪格比:“还有其他什么内容吗?”

“没有了。好像是说那个雷达装置被设在一个‘四柱床’系统中。我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赫米娅做了一个决定:“我必须要去一趟丹麦。”

“胡扯。”伍迪说。

“我们已经没有线人了,所以必须有人过去一趟。”她说,“我对那里比任何MI6的人都要熟悉,所以我才被任命为丹麦分部的负责人。而且我的丹麦语和当地人无异。我必须要去。”

“我们不会派女人去做这样的事。”伍迪轻蔑地说。

迪格比说:“我们会。”他望着赫米娅,“你今天晚上就去斯德哥尔摩,我会跟你一起去。”

“你为什么那样说?”一天以后,迪格比和赫米娅穿过了斯德哥尔摩著名的市政厅里面的金色大厅。

迪格比停下脚步,研究着墙上的马赛克。“我知道首相希望我参与这样的重要任务。”

“哦。”

“而且我希望能和你独处。除了搭船去中国之外,这应该是最好的机会了。”

“但你知道我要和我未婚夫联络。他是唯一能帮助我们的人。”

“是的。”

“而且我应该很快就会见到他。”

“这样更好。我总不能一直和一个身处几百英里之外的人竞争,你看不见他,听不见他的声音,所以才会永远保留着对他的忠诚和内疚。我情愿和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竞争,起码他是个真人,是人就会犯错;他会发脾气,领子上会有头皮屑,还会挠屁股。”

“这不是比赛。”她有些恼怒地说,“我爱亚恩。我会嫁给他。”

“但你们还没结婚。”

赫米娅使劲地摇了摇头,恨不得马上逃离这场无意义的谈话。以前,她曾经享受于迪格比对她的兴趣——虽然这让她自责——但现在她不能分心。她有一个重要的会面。她和迪格比扮成游客,打发会面前的时间。

他们离开金色大厅,走到了铺着鹅卵石的小院子里。他们穿过了一个立着粉红色花岗岩柱子的走廊,发现马拉伦湖就在眼前。赫米娅假装转身欣赏那座300英尺的高塔,其实是想看看他们的跟踪者还在不在。

那是一个穿着灰西装、旧皮鞋的平庸男人。他几乎没怎么努力隐藏自己的行踪。在迪格比和赫米娅从英国使馆搭沃尔沃出发时,就有两个开着奔驰230的男人跟上了他们。他们在市政厅下车后,那个穿灰西服的男人也走了进来。

英国使馆随员告诉他们,有一组德国特工专门跟踪瑞士的英国公民。你可以甩掉他们,但那样做没有什么好处。甩掉“尾巴”意味着你有秘密。那些躲避监控的人会被逮捕,甚至会被判间谍罪。而且德国还会逼迫瑞典政府将这些人驱逐出境。

因此,赫米娅决定要在不知不觉中摆脱掉这个跟踪者。

赫米娅和迪格比根据之前就设定好的计划穿过花园,在楼的一角转弯去参观这座城市的创建者比耶·亚尔的纪念碑。那个镀金石棺被放置在一个四角有石柱的有盖墓穴中。“有点像‘四柱床’。”赫米娅说。

纪念碑的另一边,一个酷似赫米娅的瑞典女人已经事先藏在了那里,与赫米娅一样,她也长了一头黑发。

赫米娅用问询的眼神望着那个女人,对方果断地点了点头。

赫米娅突然感到有些恐惧。直到现在她还并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她来瑞典是完全合法的。但从现在开始,她站在了法律的对立面,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

“快。”那女人用英语说道。

赫米娅脱掉了身上的雨衣,摘下了红色的贝雷帽,给另一个女人穿戴好,再从兜里拿出了一条灰暗的棕色围巾,包在了头上,遮住了自己特征明显的头发,同时也可以把脸藏起来。

那个瑞典女人挽住了迪格比的手,两个人离开了纪念碑,回到了花园里。

赫米娅等了几秒钟,假装在研究纪念碑的铁艺栏杆,担心着刚刚的把戏会不会被那个跟踪者识破。不过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从纪念碑后面绕了出来,想着“尾巴”可能会突然出现,但却一个人都没有。她把头上的围巾往上抬了抬,走回了花园里。

她看到迪格比和那个假赫米娅正向大门口走去。跟踪者还在跟着他们。计划成功了。

赫米娅也朝着那边走去,跟着那个“尾巴”。按照预先商量好的计划,迪格比和那个女人坐上了他们来时的那辆车。赫米娅目送着那辆沃尔沃离开。跟踪者马上坐上奔驰,紧跟了上去。他们会带着他回到使馆,而他则会向他的上司汇报这两个英国人确实只是游客而已。

现在,赫米娅自由了。

她穿过了市政厅大桥,直奔市中心的古斯塔夫·阿道夫广场。她脚步飞快,想尽快开始她的工作。

过去的24小时仿佛做梦一般。赫米娅只有几分钟时间收拾衣服,然后她和迪格比便被送到了位于苏格兰东部的敦提市。他们在午夜入住了一间酒店。今天黎明,他们被送到了兰查尔机场,由一名身着英国海外航空公司制服的皇家空军将他们送至斯德哥尔摩。他们在英国使馆用好了午餐,然后便开始实施他们在从布莱切利到敦提的路上制定的计划。

瑞典是中立国,所以可以从那里给丹麦的居民打电话或写信。赫米娅准备试着打给她的未婚夫亚恩。当然,丹麦会监听所有的电话,检查所有的信件,因此她必须要非常谨慎。她要用听上去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话让亚恩加入到抵抗行动中。

1939年她组建“守夜人”的时候,曾经故意把亚恩排斥在外。这并不是因为亚恩的信念与她不同——他也反对纳粹,只不过没有那么激烈——在他看来,纳粹只是一群穿着制服的小丑,妨碍了人们的快乐生活。问题在于,他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永远都乐呵呵的。他太过于开放、友好,不适合机密性的工作。又或者她只是不希望让他冒险。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保罗也认为亚恩并不适合。但现在她已经无路可走了。亚恩还是原来的亚恩,但她再没有别的选择。

况且现在人们对“危险”的看法已经和战争爆发时不同了。成千上万的年轻人已经失去了生命。亚恩成为了一名军官,他应该为自己的国家冒险。

但无论如何,她只要一想到要让亚恩加入,心里就如同冰一样冷。

她回到了瓦萨盖坦大街。这里人潮涌动,道路两旁有几间酒店,中央车站和邮政局也坐落在附近。在瑞典,电话服务和邮政服务基本上都是分开的,这边有几间公共电话局。赫米娅打算去火车站附近的那间。

她可以在英国使馆打给他,但那很可能引起怀疑。但如果一个女人用带着丹麦腔的瑞典语在电话局给家人打电话,别人恐怕也就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她和迪格比讨论过这个电话是否会被上面监听的问题。事实上德国军方安排了很多女兵监听丹麦的电话。当然,她们很难保证监听到每一通电话,但至少对国际通话以及军方的来电会特别关注。因此赫米娅和亚恩的电话很有可能会受到监听。她必须要尽量地暗示和使用双关语。当然这也不是不可能。他们是情侣,她应该可以不用明说就让他会意。

车站看上去像一座法国的城堡。恢宏的大堂里吊着华丽的水晶灯。她看到了电话局,前面排了一长队的人。

她走到那张办公桌前,告诉办事员她想打给亚恩·奥鲁夫森,并给了她飞行学校的电话。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赫米娅的心中充满了忧虑。她甚至不知道亚恩今天在不在瓦达尔。他可能在飞行,也有可能下午外出,或者正在放假。又或者他被调到了其他的基地,甚至可能已经离开了军队。

但无论他在哪儿,她都必须找到他。她可以向他的上司询问他身在何处。她也可以打给他在桑德岛的父母,另外她也知道他在哥本哈根的朋友的电话。她有整个下午的时间,身上的钱也足够支付电话费了。

突然打给他的感觉有些奇怪——他们毕竟已经有一年的时间没有联络过了。她既兴奋,又紧张。这次任务非常重要,但她依然非常想知道亚恩现在对她是什么感觉。也许他已经不爱她了。如果他的态度很冷漠怎么办?那样的话,她一定会觉得很难过。或者他已经遇到了别人?她不是也对迪格比的引诱动了心吗?男人不是更容易受到诱惑吗?

她记起和他滑雪的情景:骄阳下,两个人从雪坡上一跃而下,形影相携,笑声朗朗,甚至连冰冷的空气都充满了暖意。那些日子还有可能重来吗?

她被叫进了一间电话亭。

她拿起电话:“喂?”

亚恩问:“哪位?”

她都快记不得他的声音了。他的嗓音低沉却温暖,仿佛随时会大笑起来一般。他说的是文雅的丹麦语,用词准确果断,一听就是受过军方训练的,同时还戴着日德兰半岛的口音——那是童年生活所留下的痕迹。

她已经想好了自己第一句话说什么。她打算用彼此的昵称暗示亚恩:他们要小心说话。

但现在电话接通了,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喂?”他问,“有人吗?”

她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嗨,‘牙刷’,我是你的‘黑猫’啊。”亚恩留着硬硬的小胡子,每次接吻的时候都会扎到她,后来她就给他起了这个外号。而他叫她“黑猫”则是因为她乌黑的头发。

这次轮到他沉默了。

赫米娅接着说:“你还好吗?”

“我还不错。”他终于开口了,“上帝啊,真的是你吗?”

“是的。”

“你好吗?”

“好。”突然间她再没办法忍受这样的闲扯了。她快速问:“你还爱我吗?”

他并没有马上回答。这让她感到他可能已经变了。他不会直接这样告诉她,她想;他可能会含糊其辞说,这么久了,我们应该重新审视一下这份感情——

“我爱你。”他说。

“真的?”

“越来越爱。我想死你了。”

她闭上双眼,感到一阵眩晕。她靠在了墙上。

“我真高兴你还活着,”他说,“真高兴还能跟你说话。”

“我也爱你。”她说。

“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样?你现在在哪儿?”

她冷静了下来。“我现在离你不远。”

他感受到了她声音里的谨慎和犹豫,因此马上回应道:“嗯,我明白。”

后面的话她早已有所准备。“你还记得那座城堡吗?”丹麦有很多城堡,但其中有一座对他们来说意义不凡。

“你说的是那片废墟吧?我怎么会不记得?”

“你能在那儿和我见面吗?”

“你怎么过去呢——没关系。你是认真的?”

“是的。”

“那地方很远。”

“这很重要。”

“只要能见到你,多远都可以。我只是在想怎么才能成行。但如果请不了假,我可以旷工。”

“别那样做。”她不想让军警发现他不见了,四处找他,“你下次休假是哪天?”

“周六。”

接线员在电话中告诉他们只剩下十秒钟时间了。

赫米娅飞快地说:“我星期六过去——我希望可以。如果你去不了,我之后每天都会过去等你。”

“我也是。”

“小心点。我爱你。”

“我也爱你。”

电话断了。

赫米娅并没有放下听筒,相反,她把听筒紧紧地贴在了自己的耳朵上,仿佛这样就可以多留他一会儿。接线员问她是否想打其他的电话。她拒绝了,并放下了听筒。

赫米娅在办公桌前交了话费,然后走出了电话局,心中充满了兴奋。她站在火车站的大厅里,高高的穹顶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赶路的旅客从她身边穿梭往返。他还爱着她。两天后她就会见到他了。有人撞了她一下,这将她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中。她找了一间咖啡馆,坐进了一张椅子里。还有两天。

他们所说的那座荒废的城堡就是哈莫斯胡斯城堡——波罗的海博恩霍尔姆岛上的旅游胜地。1939年,他们曾在那座岛上过了一个星期新婚夫妇般的生活,还曾在那片废墟中做爱。亚恩可以从哥本哈根搭渡船过来,那大概需要七到八个小时的时间,又或者从凯斯楚普机场搭飞机过来,那样的话只需要一个小时。博恩霍尔姆岛距丹麦大陆大概有100英里,而离瑞典的南岸却只有20英里左右。赫米娅可以找一只渔船带着她过岸。

但让她担忧的不是自己的安全,而是亚恩可能会面临的危险。他将秘密地与一位英国情报组织的特工人员会面。而她则会要求他成为一名间谍。

如果他不幸被捕,后果便是死亡。

11

被捕的事情发生两天之后,哈罗德回家了。

艾斯允许他在学校留两天,完成了他最后的考试。这样他就可以毕业了——虽然不能参加一周后的毕业典礼。但重要的是,他大学的位置算是保住了。他将会跟随尼尔斯·玻尔学习物理——如果他能活到那一天的话。

就在这两天里,他从麦兹·柯克那里得知,保罗所经历的并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坠机事件。军队拒绝公开事故的细节,只是说他们正在调查,但其他的飞行员告诉柯克的家人,警察局的人当时也在事发现场,而且还开了枪。哈罗德确定保罗是因为抵抗行动而牺牲的——不过他当然没有告诉麦兹。

尽管如此,在回家的路上,他心中对父亲的恐惧还是超过了对警察局方面的担忧。对于哈罗德来说,从位于丹麦东边的詹斯博格回到西边的桑德岛,实在是一段再熟悉不过的旅程。他熟知一路上每个小镇的车站,每个弥漫着鱼腥味的轮渡码头,还有车站码头之间广袤无边的绿野。这一次的行程花了他整整一天时间——因为几乎每一辆火车都晚了点,不过对他来说,时间拖得再长些才好。

在路上,他一直在想象父亲发怒的情景。他心里琢磨着回家后怎样解释这次事故,但每一种说辞听上去都好像没什么说服力。他又编了一套道歉的话,可就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到自己的诚意。他想过是不是应该告诉父母保罗·柯克的事,让他们庆幸自己能够活着回家。可转念一想,这样利用一个英雄的牺牲,实在有点卑鄙。

桑德岛到了。他为了能晚一些到家,选择了步行。退潮了,海水离岸有一英里远。蓝色的海水推着白色的浪花轻拍在淡黄色的沙滩上。已经是黄昏了,太阳低低地挂在海面上。零零星星的游客正在沙丘间散步,几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在开心地踢着足球。如果没有旁边那一个个竖着大炮、由戴着钢盔的士兵把守着的水泥堡垒,这本应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图景。

他离开了海滩,来到了那个新的军事基地旁,希望能尽量拖延回家的时间。他不知道保罗·柯克是否最终将他的那幅素描交给了英国那边。如果没有的话,恐怕那幅图已经被警察发现了。他们会不会想查出这幅图的作者呢?幸运的是画上面并没有留下他本人的任何痕迹。但不管怎么说,想起这件事依然很吓人。警察不知道他是罪犯,但已经发现了他的罪行。

他终于还是到家了。和教堂一样,奥鲁夫森的家沿袭了当地的建筑风格。红砖墙,茅草顶,仿佛一个人戴了一顶草帽挡雨。前门的门楣被刷上了黑、白、绿相间的条纹,这也是当地的一个传统。

哈罗德走进了后院,从厨房门的菱形玻璃中偷着往屋里看。房间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在。他观察了她一会儿,心里想着她像自己这个年纪时的样子。自从他记事起,母亲好像一直都很疲惫,但她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

根据父亲那边亲戚的说法,布鲁诺直到37岁都笃定要单身,兢兢业业地将所有时间都奉献给了自己的事业。可就在那时候,他遇到了小他十岁的伊丽莎白,便一下子坠入爱河了。当时的他居然会浪漫到戴一条彩色的领带去教堂,以至于教会的执事因为他着装不当而对他进行了训诫。

看着母亲弯着身子在水池前洗水壶的情境,哈罗德想象着她的一头白发变成黑色,栗色的眼眸闪着智慧与幽默的光芒,褶皱的皮肤变得平滑,倦怠的身躯重新充满了活力。那样的她一定性感而迷人,才可能把父亲从纯粹的圣徒变回为爱痴迷的血肉之躯。真难以想象啊。

他走进家门,放下了手中的箱子,吻了吻母亲的脸颊。

“你爸爸出门了。”她说。

“他去哪儿了?”

“奥夫·波尔金病了。”奥夫是一个老渔民,一直都是教会里的虔诚分子。

哈罗德舒了一口气。这件事能拖多晚就拖多晚。

母亲看上去严肃而悲伤。她的表情让他感到心疼。他说:“真抱歉让您难过了,妈妈。”

“你父亲更难过,”她回答道,“阿克塞尔·弗莱明召开了执事会议,就为了讨论这件事。”

哈罗德点了点头。他料到弗莱明家肯定会竭尽全力把这件事闹大。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母亲的语气很平和。

他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

晚餐时间到了,她为他准备了三明治。“乔基姆叔叔有消息吗?”

“没有。我们的信都是一去不返。”

哈罗德一想到莫妮卡表妹,自己的一切麻烦就都变得轻于鸿毛了。她现在的生活不仅一贫如洗,还不断地受到纳粹的迫害,就连自己的父亲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哈罗德小时候,乔基姆叔叔一家的拜访可谓一年中最开心的时刻。那两个星期时间里,这寺院般冷清的家中顿时充满了欢声笑语。牧师对妹妹一家一直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就连对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展示过。他们无论做了什么错事,比如在周日买冰激凌吃——如果哈罗德或是亚恩这么做,是一定会受到处罚的——他都只是温柔地一笑置之。对于哈罗德来说,德语曾经意味着欢乐、恶作剧和玩笑。可现在,乔基姆叔叔一家恐怕再也不会笑了。

他打开了收音机,想听一听关于战争的新闻。情况很糟。英国军队进攻北非失利,而且败得很惨,一半的坦克不是因为机械故障陷在了沙漠中,就是被德国的反坦克炮手击毁。轴心国在北非的势力完全没有被动摇。抛却立场不谈,丹麦电台和BBC描述的事实基本一致。

午夜,有轰炸机从这里经过。哈罗德来到院子里,看到它们朝东边飞去了。这意味着它们应该是英国的飞机。英国目前也只剩下轰炸机了。

他回到屋里,母亲说:“你爸爸今晚可能不会回来了,你还是去睡吧。”

他很久都没能入睡,自问为什么会这么害怕。他已经长大了,父亲打不动他了。父亲的脾气虽然暴烈,但嘴上说说又能有多厉害呢?哈罗德的性格坚强,不会轻易被吓倒,事实上他恰恰是那种愿意挑战权威、享受反叛感觉的人。

短暂的夜晚结束了,黎明的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了过来。他这时才刚刚睡着。用了整夜时间他才明白,他害怕的并非是对自己的伤害,而是父亲可能要承受的痛苦。

没过一个小时,他就醒了。

门开了,晨光照了进来。牧师站在了他的床边,穿戴整齐,双手叉腰,下巴前探。“你怎么能干这样的事?”他大喊道。

哈罗德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望着父亲:高大,秃顶,一身黑衣,用那双让整个教会都望而生畏的蓝眼睛冷峻地盯着他。

“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父亲气疯了,“你着了什么魔?”

哈罗德不想像个孩子一样躲在床上。他掀开被子站了起来。因为天气暖,他只穿了内裤。

“穿好衣服,小子,”父亲说,“你这样跟一丝不挂有什么区别?”

这种无理的责难激怒了哈罗德:“您要是觉得我的穿着侮辱了您,就应该先敲门。”

“敲门?我在自己家里用不着敲门!”

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了。牧师对任何问题都有自己的说法。“很好。”哈罗德闷闷地说。

“你究竟着了什么魔?你怎么可能做出这么丢脸的事?不仅丢自己的脸,还丢家人的脸,丢学校的脸,丢教会的脸。”

哈罗德穿好裤子,转向了父亲。

“怎么样?”牧师怒气冲冲地问,“你准备回答我的问题吗?”

“对不起。我以为你只是在反问。”哈罗德充满讥讽的语气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父亲的火气更大了。“别跟我自作聪明——我也是詹斯博格毕业的。”

“我没有自作聪明。我只是想知道您是不是真正想听我的解释。”

牧师举起一只手想要打他。那样反而可以轻松些,哈罗德想道。无论他被动挨打,还是起来反击,暴力都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方式。

可父亲不会让事情那么容易地过去。他放下了手。“好吧,我在听。你想说什么?”

哈罗德平静了心情,努力地思考着。在火车上他已经准备了各种各样的说辞,其中有一些还是很有说服力的,可现在他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很抱歉我不应该在岗亭上涂鸦,因为那是毫无意义而且非常幼稚的行为。”

“算你还明白!”

有一秒钟的时间,哈罗德想告诉父亲关于抵抗行动的事,但很快他就决定不应该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而且,现在保罗已经死了,抵抗行动可能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决定就事论事。“我很抱歉我让学校蒙羞了,因为艾斯是个好人。我很抱歉喝醉,因为那让我第二天早晨感到非常难受。但我最抱歉的是让妈妈难过。”

“那你想没想过你父亲?”

哈罗德摇了摇头。“您生气是因为阿克塞尔·弗莱明知道了一切,让您丢面子了。您担心的是您的尊严,不是我。”

“尊严?”他的父亲怒吼道,“这跟尊严有什么关系?我一直希望把你培养成正派、清醒、虔诚的人,你太让我失望了。”

哈罗德也火了。“这件事并没有那么丢脸。很多人都会喝醉——”

“我的儿子不会!”

“——至少可以醉一次。”

“但你被抓起来了。”

“那是因为我运气不好。”

“是因为你的行为不端——”

“我并没有受到指控——警官都觉得我很有趣。他说‘我们又不是恶作剧巡逻队’。如果不是彼得·弗莱明威胁艾斯,我根本不会被开除。”

“你还敢给自己开脱!我们家的任何人都没有进过监狱。你让我们全家人都蒙羞。”牧师的表情突然变了。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了悲伤的情绪,“就算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对我来说这也已经够可怕够可悲的了。”

哈罗德感到父亲的话是发自内心的。这让他马上失去了刚刚的坚定。确实,眼前这个老人的骄傲受到了打击,但那并非是全部。他真心实意地期待自己的儿子在精神上能够如他所愿地成长。哈罗德对自己刚刚的态度感到后悔。

但他的父亲并没有给他和解的机会。“现在的问题是你之后该怎么办。”

哈罗德不太理解他的意思。“我并没有少上几天的课。”他说,“我可以在家里预习大学的课程。”

“不行,”父亲说,“不可能让你这么轻易就过关。”

哈罗德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您什么意思?您想要怎么样?”

“你不能去上大学。”

“您说什么?我当然要去。”哈罗德突然感到非常恐惧。

“我不会让你去哥本哈根喝酒听爵士乐。你太幼稚,根本没办法抵御城市的诱惑。你要留在这儿,我必须对你的灵魂成长负责。”

“但你不能打给学校说,‘不要教这个男孩’,我已经被录取了。”

“他们并没有给你钱,不是吗?”

哈罗德惊呆了。“祖父给我留了教育经费。”

“但钱是由我保管的。而我绝对不会把钱给你花在夜总会上。”

“那不是你的钱——你没权利那么做。”

“我当然有,我是你老子!”

哈罗德哑口无言了。他做梦都没想到父亲出这么一招。除了这个,什么都伤不到他。但他还是在做最后的挣扎:“但您一直都告诉我,教育有多重要。”

“重要不过信仰。”

“但……”

父亲看到了他的震惊,态度也缓和了一点。“一小时前奥夫·波尔金死了。他没受过什么教育,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他一生都在别人的船上工作,连给他老婆买一块地毯的钱都没有。但他养育了三个虔诚的孩子,每周都会把十分之一的薪水捐给教会。这才是上帝眼中的好人。”

哈罗德认识奥夫,也很喜欢他,对他的死感到非常难过。“他是个简单的人。”

“简单没有错。”

“如果所有人都和奥夫一样,我们现在还在船上打鱼。”

“也许吧。但你在做其他事之前还是要先以他为榜样。”

“什么意思?”

“穿好衣服。穿你的校服,找件干净的衬衫。一会儿去工作。”他说完便走了出去。

就算没有父亲的支持,哈罗德也可以去上大学。但那样他就得找一份工作维生,而且他很有可能没法支付那些付费的私人课程——在很多人看来,仅仅去听免费课程是不够的。这样的话他还能达到自己的目标吗?他并不满足于只是顺利毕业。他想成为一个伟大的物理学家,成为尼尔斯·玻尔的传人。如果没有足够的钱去买书可怎么办?

他需要时间去思考。而在思考的期间,他将不得不按照父亲的吩咐去做。

他走下楼梯,食不知味地喝了母亲煮的粥。

父亲为马套好了马鞍——“上校”是一匹阉过的爱尔兰马,身体强壮,可以驮得动他们两个人。牧师上了马,哈罗德骑在了后面。

他们从岛的一端走到了另一端,到码头后,他们边让马喝水,边等渡船。牧师依然没有告诉哈罗德他们去向何方。

船停好后,船主向牧师抬帽示意,后者说:“奥夫·波尔金今天凌晨去了天国。”

“我想也是。”船主说。

“他是个好人。”

“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

“阿门。”

他们乘船到了大陆,直奔市镇广场。商铺都还没开门,但牧师来到了一间男士服装店门前,敲了敲门。店主叫奥托·赛尔,是桑德教会的一位长老。看样子他知道他们要来。

父子二人走进屋。哈罗德环顾四周,到处都是盛着不同颜色毛线的玻璃盒子。架子上还有各类的材料,毛织品,印花棉布,还有一些丝绸。架子下面有几个抽屉,上面贴着整齐的标签:丝带——白色,丝带——彩色,松紧带,扣子——衬衫,扣子——牛角,别针,毛衣针。

房间里混杂着樟脑和熏衣草的味道,闻上去仿佛是一个老太太的房间。那味道激起了哈罗德童年的记忆,一切都变得生动起来。他仿佛变回了那个小男孩,看着母亲为父亲的牧师袍选布料。

这商店很破旧,可能是因为战时不景气的缘故。高处的架子都是空的,他童年时那些五彩斑斓的毛线不见了踪影。

但他们今天为什么要来这儿呢?

父亲马上回答了这个问题。“赛尔弟兄同意给你一份工作。”他说,“你就在这里帮手吧,帮忙照顾客人,能做些什么就做些什么。”

他呆呆地看着父亲,哑口无言。

“赛尔先生身体不好,不能再工作了。他的女儿刚刚结婚,马上要搬去欧登塞。所以他需要人帮忙。”牧师继续说道,好像是要解释一下这件事。

赛尔身材矮小,留着小胡子。哈罗德从小就认识他。这个人高傲自大,卑鄙自私,而且还狡猾奸诈。他摇了摇短粗的手指头:“努力用心工作,听我的话,你会学到东西的,小哈罗德。”

哈罗德全然不知所措。

这两天,他一直都在揣测父亲会怎样惩罚他。但眼前发生的事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这简直就是终身监禁。

父亲和赛尔握了握手,向他道了谢,然后对哈罗德说:“你中午就在这里吃饭,下班后马上回家。晚上见。”他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哈罗德的任何反应,便离开了。

“好啦,”赛尔说,“开门前要扫一下地。扫帚在橱柜里。从后面开始往前面扫,把土扫到门外去。”

哈罗德开始工作了。看到他一只手拿扫帚,赛尔不高兴了:“要用两只手,小子!”

哈罗德乖乖地服从了。

九点钟,赛尔把门上的牌子翻到了“正在营业”的那一面。“我要让你去服务某个客人的时候,我会说‘过去’,你就走到前面,”他说,“对客人说,‘早晨好,我能帮您做些什么?’我先给你演示两次。”

哈罗德看着赛尔把一板六根一套的针卖给了一个老妇人,那老太一个一个硬币地数着钱,仿佛手上拿的是金币一般。下一个客人是个穿着得体的40岁女人,她买了两码线。接下来轮到哈罗德接待了。第三个客人是个薄嘴唇的女人,哈罗德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她想买一团白色的棉线。

“左边,最上面的抽屉。”赛尔生气地说。

哈罗德找到了棉线。线轴上用铅笔标了价钱。他收了款,找了零。

那女人开口了:“哈罗德·奥鲁夫森,你这几天可是名人啊。”

哈罗德的脸红了。他没想到这件事传得这么远。难道整座城都知道他的事了吗?他可不想向这些爱传八卦的家伙做出什么解释,一句话也没说。

赛尔说:“小哈罗德在这里会受到更好的影响,金森太太。”

“我想这应该对他有所帮助。”

他们显然很享受于对他的羞辱,哈罗德想道。他问:“还有其他需要吗?”

“哦,没有了,谢谢。”金森夫人虽这么说,却完全没有想离开的意思,“你不去上大学了?”

哈罗德转开头问道:“赛尔先生,请问厕所在哪儿?”

“走到后面上楼梯。”

他离开时听到赛尔先生抱歉地说:“他可能觉得尴尬。”

“毫无疑问。”那女人回答道。

哈罗德爬上楼梯,来到了商店上面的公寓。赛尔太太正在厨房里,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棉居家服,在水池边洗碗。“我只准备了一点鲱鱼,”她说,“希望你的胃口不会太大。”

哈罗德直奔洗手间。再回到楼下时,金森太太已经离开了。他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赛尔说:“人们好奇是正常的——你必须保持礼貌,不管他们说什么。”

“我的生活和金森太太无关。”他生气地回答道。

“但她是客人,客人永远都是对的。”

整个早晨过得慢极了。赛尔查库存,写订单,计算账务,接电话,而哈罗德则一直要在那里等待客人的光临,随时准备好服务下一个走进大门的人。这意味着他有很多时间都无事可做。难道他的一生就要浪费在向家庭主妇卖线团上吗?这简直不可想象。

上午,赛尔太太给他和赛尔先生端来了茶水。他当时就决定,他决不可能把整个夏天耗在这个铺子里。

午饭的时候,他已经知道,就连今天他都挨不过去了。

赛尔先生摆上了“休息”的牌子。哈罗德说:“我想出去走走。”

赛尔愣住了:“但是赛尔太太已经准备好午饭了。”

“她告诉我食物不多。”哈罗德打开了门。

“你只有一个小时,”赛尔在他身后喊道,“不要迟到。”

哈罗德走下山,搭上了船。

他回到桑德岛,直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眼前的沙丘,几英里的沙地,还有无边无尽的大海,让他的胸中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情感。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仿佛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面孔,然而此刻,这个熟悉的地方却让他感到一阵心痛。他几乎要哭出来了。良久,他才意识到为什么。

他今天就会离开这里。

原因很清楚。他没必要去做这份别人强加给他的工作——但在违抗了父亲的命令之后,他不可能再住在家里了。他必须离开。

他边在沙滩上漫步边想道,违抗父亲的命令如今仿佛没有那么可怕了。那种恐怖的气氛已经消失了。这变化是何时发生的呢?哈罗德猜测,应该是牧师决定不给他祖父留下的钱时。这是一次致命的“背叛”,不可能不伤及他们的父子关系。此刻,哈罗德意识到他再不会相信父亲真心重视他的利益了。他只能靠自己。

得出这个结论就好像总结出《圣经》是绝对正确的一样无谓。他本来就有责任自己照顾自己啊。现在想来,他之前怎么会这样轻信地把命运交给他人来掌控呢?

回到家后,他发现马不在小围场里。父亲可能去波尔金家筹备葬礼事宜了。他从厨房门走了进去。母亲正在桌前削土豆皮。她看到他后吓了一跳。他吻了吻母亲的脸颊,却什么都没有解释。

他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好行李,和之前去上学没什么区别。母亲来到他的房间,看了他一会儿,用毛巾擦了擦手。他看到了她布满皱纹的悲伤面孔,马上扭开了头。过了一会儿,母亲开口了:“你准备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

他想到了哥哥亚恩。他走进牧师的书房,拿起电话听筒,打给了飞行学校。几分钟后,亚恩接了电话。哈罗德告诉了他这边发生的事。

“老头子做过头了。”亚恩评论道,“他要是给你找份难差事,比如在罐头厂收拾鱼,你估计还会做一阵子,证明自己是男子汉。”

“我估计我会。”

“但你一辈子也不可能在一个商店里面工作。我们的老爸有时候就像个傻瓜。你现在想去哪儿?”

哈罗德直到此刻也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可突然间,他头脑中滑过一个念头。“科斯坦村,”他说,“达克维茨家。不过别告诉爸爸。我不想他追过去。”

“老达克维茨可能会告诉他。”

确实如此,哈罗德想。提克的父亲恐怕对他这个弹爵士乐、在岗亭上涂鸦的出走少年没什么同情心。但他可以住到那间废弃了的修道院里去,那儿本来也是夏天里短工们的宿舍。“我会住在那间老修道院里。提克他爸爸不会知道我在。”

“那你吃什么?”

“我可以在农场上找个活儿干。他们夏天的时候会雇学生干活。”

“提克还在学习吧?”

“他妹妹会帮我。”

“我知道她,卡伦。她和保罗约过几次会。”

“只有几次?”

“是啊。怎么了?你对她有兴趣?”

“她可看不上我。”

“我看也是。”

“保罗……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彼得·弗莱明。”

“彼得?”麦兹·柯克都不知道其中的细节。

“他带着一车的警察来这里找保罗。保罗想开着虎蛾逃跑,彼得开了枪。飞机坠毁了。”

“上帝!你看到了吗?”

“没有,但我的一个飞行员看到了。”

“连麦兹都不知道实情。也就是说彼得·弗莱明杀了保罗。太可怕了。”

“别乱说话。别给自己惹麻烦。他们只说是一场事故。”

“好。”哈罗德注意到亚恩并没有提到警察找保罗的原因。而亚恩也一定意识到了哈罗德没有问为什么。

“到科斯坦村后告诉我一声。有事给我打电话。”

“谢谢。”

“祝你好运,老弟。”

哈罗德放下了电话。他的父亲走了进来。“你在干什么?”

哈罗德站起身来。“您要是想收电话费,可以找赛尔要我的工资。”

“我不要钱,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没在店里工作。”

“做裁缝不是我的命运。”

“你不知道你的命运是什么。”

“也许吧。”哈罗德走出了书房。

他走进工作棚,点燃了摩托车的锅炉,边等着蒸汽冒出来,边向旁边的挎斗里加了些泥炭。他不知道开到科斯坦庄园需要多少燃料,因此他把所有的泥煤都带上了。他回到房子里,拿上了箱子。

牧师在厨房里截住了他。“你要去哪儿?”

“我不想说。”

“我禁止你离开。”

“您没法再禁止什么了,爸爸。”哈罗德静静地说,“您不愿意继续支持我。您竭尽全力毁掉我受教育的机会。恐怕您已经失去了约束我的权利。”

牧师呆住了。“你必须告诉我你想去哪儿。”

“不。”

“为什么?”

“如果您知道我去哪儿,就会干涉我的计划。”

牧师显然受到了伤害。哈罗德突然感到后悔而心痛。他并没想要报复,而看到父亲的痛苦亦不可能让他感到一丝一毫的满意,但他害怕懊悔会让他失去前行的力量,再度陷入被人摆布的境地。因此他扭开了头,毅然走出了家门。

他将行李箱绑在后座上,把车开出了工作棚。

他的母亲跑出院子,把一大包东西塞到了他手里。“都是吃的。”她哭了。

他把食物放进了旁边的挎斗里。

她抱住了他。“你父亲是爱你的,哈罗德。你懂吗?”

“是的,妈妈,我想我懂。”

她吻了吻他。“告诉我你的消息。打电话,或者寄张卡片。”

“好。”

“发誓。”

“我发誓。”

她放开了他。他离开了。

12

彼得·弗莱明在帮他的妻子脱衣服。

她被动地站在镜子前,除了身体温热之外,完全就是一尊苍白而美丽的雕像。他摘掉了她的手表和项链,耐心地解开衣服的扣子和搭钩。在经过了这么久的练习之后,他已经算得上是专家了。衣服的一边有一些污渍,他有些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她很可能碰到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然后又抹在了自己的裤子上。她平常不是这样的。他帮她把裙子从头顶上脱下来。

直到今天,英格依然保持着他们第一次赤裸相见时的美丽。但那时的她一直在笑,风趣幽默,表情中流露着期待与享受。而此刻,她的脸上只是一片空白。

他把她的衣服挂进衣橱,然后再帮她摘掉文胸。她的双乳浑圆而丰满,乳头颜色很浅,浅到甚至难以分辨。他费力地咽了一下唾沫,尽量不去看它们。他让她坐在梳妆台前,脱去了她的鞋子,帮她把长袜褪到脚踝处脱掉,再解去吊袜带。接着,他让她站起来,脱掉了她的内裤。她两腿间的那片浅黄色绒毛撩起了他的欲望。他感到一阵羞耻。

他知道自己随时都可以和她做爱。她会被动地躺在那里,毫无反应地任他摆布。但他不能让自己做这种事。他曾经试过一次,就在她从医院回来后不久,那时的他认为这样做有可能会帮她恢复意识,但没开始多久他便感到厌恶之极,马上就停止了。现在欲望又来了,他虽知道听之任之并不会带来多少解脱,但压抑住它依然需要很大的定力。

他生气地把她的内衣扔进了洗衣篮,打开抽屉拿出了一件他母亲送给她的小碎花白色睡衣。整个过程中,她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看上去是那样无辜,对她有欲望就像是对一个孩子有欲望一样罪恶。他把那件睡衣套在她的头上,把她的胳膊穿到袖子里,再将衣服抻平。他从镜子里看她。小碎花的款式非常适合她。她看上去很美。他好像看到她在浅浅地微笑,但他知道这只是幻觉。

他带她上过洗手间之后,就安置她上床入睡了。之后他边脱衣服,边从镜子里审视自己的身体。他的腹部有一条长长的疤痕,那是年轻时处理一场夜间闹事案件留下的纪念。他的身材已远不似那时一般健硕,但依然算得上是标准。他不知道多久以后才能有一个女人用热情的双手抚摸他的身体。

他换上了睡衣,却一点也不觉得困,便决定回客厅再抽一支烟。他看了看英格。她睁着双眼躺在那里。如果她有什么动静,他在客厅也能听到。他基本上可以理解她的需求。她会一下子站起来,呆呆地等在那里,仿佛没想清楚下一步要做些什么;而他就只能猜,她可能想喝水,上厕所,要一条披肩,或者一些更复杂的事。有时候她会在房间里无目标地乱走,然后突然停在某处,可能在窗边,又或者愣愣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再或者停在房子的正中央。

他离开卧室,穿过了那条短走廊,来到了客厅,把两扇门都敞开。他找到了香烟,突然又想喝酒了。他从橱柜里拿出了之前剩下的半瓶酒,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便吸一口香烟抿一口酒,思考这一周以来发生的事。

事情本来开始得很顺利,可结果却糟透了。他抓到了两个间谍,英格玛尔·甘默尔和保罗·柯克。他们和他平时那些目标很不同:他们不是想吓唬罢工破坏者的联盟领袖,也不是给苏联传密信、告诉他们日德兰半岛已做好革命准备的共产党。不,甘默尔和柯克是真正的间谍,而蒂尔德·叶斯帕森在柯克的办公室找到的那幅素描还包含了重要的军事情报。

彼得的事业在走上坡路。现在有些同事对他很冷漠,不喜欢他对德国占领者的积极态度,但他们一点都不重要。布劳恩将军之前说过,他认为彼得应该成为这个部门的领导者。他并没有说过打算怎么安排弗莱德里克·朱埃尔。但他的意思很清楚,只要彼得能够顺利完成这次任务,就一定能升职。

可遗憾的是,保罗·柯克死了。如果他活着,就有可能会交代出他的同伙是谁,他从哪里接受命令,以及他如何将情报传往英国。甘默尔还活着,并且已经被交给了盖世太保进行“深度讯问”,却并没有说出任何信息。也有可能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为了进一步的调查,彼得一如既往地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他问过保罗的上司兰斯少校、保罗的父母,还有他的表弟麦兹,但均一无所获。另外,彼得还安排了探员跟踪保罗的女朋友卡伦·达克维茨,可看来她也只是芭蕾学校的一个勤奋的学生。当然,彼得还监视着保罗最好的朋友亚恩·奥鲁夫森。亚恩是最可疑的目标,因为对他来说,画一张桑德岛上德国基地的草图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亚恩整个一周都在努力地工作。今晚他会搭火车去哥本哈根,但这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原本爆炸性的发现,就这样走进了死胡同。

这一周的最大战绩就是让亚恩的弟弟哈罗德在众人前丢了脸。不过彼得很确定哈罗德并没有参与间谍活动。一个冒着生命危险工作的间谍绝不会傻到往德国岗亭上涂鸦。

彼得正在盘算接下来应该去调查谁,却突然听到了敲门声。

他看了一下壁炉台上的钟表。已经十点半了,虽然不算太晚,却很少有人会在这个时间突然造访。这个钟点穿睡衣开门应该不算失礼。他打开了门,外面站着的居然是蒂尔德·叶斯帕森。一顶天蓝色的贝雷帽盖在了她美丽的卷发上。

“事情有进展,”她说道,“我想我们应该谈谈。”

“当然,请进。不好意思,我穿得太随便了。”

她看了看他睡衣上的图案,咧嘴笑了。“大象,”她走进了客厅,“这我可猜不到。”

他感到很尴尬。虽然天气热,但刚刚还是应该披一件睡袍。

蒂尔德坐了下来。“英格呢?”

“在床上。想喝点什么吗?”

“谢谢。”

他拿了一只干净的杯子,倒了一杯酒。

她跷起了腿。她的膝盖浑圆,小腿也肉嘟嘟的,和英格瘦削的双腿很不同。她说:“亚恩·奥鲁夫森买了一张明天去博恩霍尔姆的船票。”

彼得举着杯子的手僵在了半空。“博恩霍尔姆。”他轻声重复道。这个丹麦的度假胜地临近瑞典的海岸线。这难道就是他在等待的重要转折点吗?

她拿出一支香烟。他帮她点燃。她吐着烟圈说:“当然,他有可能只是想去度个假……”

“有可能。不然的话他就是想逃到瑞典去。”

“这正是我担心的。”

彼得喝了一口酒,满意地打了个嗝。“谁在看着他?”

“德莱斯勒。他15分钟前接的班。我直接就过来了。”

彼得提醒自己不能太乐观。一切好像太顺利了。不能让美好的愿望误导了自己。“奥鲁夫森为什么想逃走?”

“他可能被保罗·柯克的事吓怕了。”

“他可不像是害怕。直到今天他都在正常上班,而且看上去高兴得很。”

“他可能已经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彼得点了点头。“他们通常都能发现,或迟或早。”

“又或者他是去博恩霍尔姆进行情报工作,可能是英国人命令他去的。”

彼得露出了怀疑的表情。“博恩霍尔姆上有什么?”

蒂尔德耸了耸肩。“这可能也是他们想知道的问题。或者他是去接头。你要知道,他如果可以从博恩霍尔姆去瑞典,那么从那边过来也很容易。”

“非常好。”蒂尔德的思路很清晰,她总是会估测到所有的可能性。他望着她充满智慧的面孔和那双清澈的蓝眼睛,还有她正在说话的双唇。

她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在观察她。“柯克的死可能打破了他们常规的沟通路线。这可能是他们的一次紧急行动。”

“我不是很确信——但只有一个方法能够确认。”

“继续跟踪奥鲁夫森?”

“对。让德莱斯勒搭同一艘船跟着他。”

“奥鲁夫森有一辆自行车。让德莱斯勒也找一辆?”

“好。再订两张明天去博恩霍尔姆的机票。我们两个要提前一步到那里。”

蒂尔德熄灭了手中的香烟,站起身来。“好的。”

彼得不想让她离开。他腹中的酒温尚存。此时的他感到很放松,正享受着和一个迷人的女人攀谈。可他却想不到借口留下她。

他跟着她走到走廊。她说:“我们机场见。”

“好。”他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却没有打开,“蒂尔德……”

她看着他,表情淡然:“嗯?”

“谢谢。你做得很好。”

她摸了摸他的脸。“晚安。”她说,却并没有走开。

他望着她,看到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但他不能确定这是在暗示他,还是在嘲笑他。他弯下身子,突然吻住了她。

她激烈地回吻他,让他感到十分吃惊。她揽住了他的头,将舌头伸进了他的嘴里。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他开始回应了,抓住了她柔软的双乳,紧紧地捏在了手中。她喉咙中发出了呻吟,下身贴紧了他的身体。

好像有什么东西走进了他的余光。他即刻停止了接吻,转过头去。

英格站在卧室门口,如同鬼魂一般。她的表情依然是一片空白,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们。彼得倒抽了一口气。

蒂尔德逃出了他的怀抱。他转头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打开门,瞬间便消失在了夜幕中。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哥本哈根到博恩霍尔姆的航线是由丹麦航空公司负责的。飞机早晨九点出发,行程大概需要一个小时。博恩霍尔姆的机场离博恩霍尔姆的中心伦讷大概有一英里的距离。当地的警察局局长接待了彼得和蒂尔德,借给了他们一辆车——那样子仿佛是交给了他们一件皇家珠宝。

他们开到了城里。整座城如同在睡梦中一般,马的数量远远多过车子。木框架的房屋都被漆成了深色:黑芥、赤褐、森绿、铁锈红。两个德国士兵站在中央广场上,边抽烟边和路人说着话。广场旁有一条鹅卵石路直通港口。码头停着一艘海军鱼雷艇,岸边有几个小男孩正聚在一起朝着那艘鱼雷艇指指点点。彼得找到了渡船码头的位置:就在城里最大的建筑物——红砖的海关大楼对面。

为了熟悉这里的街道位置,彼得和蒂尔德开着车在城里兜了一圈。下午的时候,他们又回到了港口,等候亚恩的那班渡轮。整个一天,两个人都没有提及前一天晚上的那个吻,但彼得却一直会关注到她的身体:她独特的香水味,她警觉而犀利的眼睛,还有她曾急切地吻过他的嘴巴。可与此同时,他怎么也忘不掉英格站在卧室门口的样子,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苍白脸孔比任何言语的斥责都更可怕。

船驶入了港口。蒂尔德说:“希望我们是对的,希望亚恩是间谍。”

“你对这工作还是热情未减?”

她的回应很尖锐:“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之前讨论过关于犹太人的事。”

“哦。”她耸了耸肩,“你对了,不是吗?你已经证明了。我们搜查了犹太会堂,然后找到了甘默尔。”

“但我想柯克的死对你来说可能太可怕了……”

“我丈夫死了,”她干脆地说,“我不在乎看到罪犯死。”

她比他想的还要坚强。他隐藏了心中的喜悦。“所以你会留在警察局?”

“我不知道我还能去哪儿。而且,我有可能成为第一个当督察的女人。”

彼得不认为有这个可能性。那意味着男人要听命于女人,这实在不太现实。但他没有说出来。“布劳恩口头许诺我,如果我们瓦解了这个间谍圈,就给我升职。”

“什么职位?”

“机密组的头儿。朱埃尔的位子。”如果30岁就能坐到这个位置,那么日后成为哥本哈根警察局局长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他想道。想到自己可以在纳粹的支持下严惩罪行,他的心跳都加快了。

蒂尔德开心地笑了。她伸手握住了他的胳膊,说:“那我们最好能赶快抓住他们。”

船靠岸了。乘客开始陆续下船。他们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人。“你小时候就认识亚恩——你觉得他像是做间谍的人吗?”

“恐怕不是。”彼得若有所思地说,“他太大大咧咧了。”

“哦。”蒂尔德闷闷地说。

“事实上,他唯一可疑的地方,就是他有个英国未婚妻。”

她的眼睛亮了。“那么他的嫌疑岂不是很大?”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一起。德国人一来,他未婚妻就回英国了。但无论如何,只要有可能,就值得一查。”

100多个乘客走下了船,有些步行,有几个开着车,更多人骑着自行车。整个岛从一端到另一端只有20英里长,因此自行车是最方便的交通工具。

“在那儿。”蒂尔德朝一边指了指。

彼得看到了亚恩·奥鲁夫森。他穿着军装,推着一辆自行车。“可是德莱斯勒在哪儿?”

“往后数第五个。”

“哦,我看见了。”彼得戴上了太阳镜,向下拉了拉帽子,然后发动了引擎。亚恩沿着石子路向市中心骑去。德莱斯勒在后面跟着他。彼得和蒂尔德缓缓地跟在后面。

亚恩出了城,一直向北骑。彼得开始感到有点不对劲了。路上没有几辆车。他只能保持着和自行车一样的速度。没多久,为了不引起注意,他不得不先停下来,几分钟后再加速赶上,直到看到德莱斯勒,又再停下来。两个骑着挎斗摩托的德国人超过了他们。彼得真希望他当时借的是摩托车而不是汽车。

出了城几英里之后,其他人都消失了。“这样不对。”蒂尔德有些紧张地说,“他肯定会发现我们。”

彼得点了点头。她是对的。不过一个新的想法在他脑海中闪过。“到那时候,可以看看他怎么反应。”

她有些不解,但他没有解释。

他加了速。转弯之后,他看到德莱斯勒低着头骑进了路旁的一片森林,而几百码之外,亚恩正坐在墙头上抽烟。彼得没办法,只能开了过去。他开了一英里之后,掉头开上了一条农庄小路。

“他是想看看我们的动向吗?还是只是想休息一会儿?”

彼得耸了耸肩。

几分钟后,亚恩骑了过去,后面跟着德莱斯勒。彼得重新回到了那条路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又开了三英里之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德莱斯勒停在那里,一脸困惑。

亚恩已经不见了踪影。

德莱斯勒走到车窗旁,表情急躁。“对不起,头儿。他一下子超过了我。我追不上他,不知道他往哪边拐了。”

蒂尔德说:“可恶。他肯定是有预谋的。他显然很熟悉这边的路。”

“对不起。”德莱斯勒再次道歉。

蒂尔德静静地说:“你的升职泡汤了。我的也是。”

“别这么悲观。”彼得说,“这是好消息。”

蒂尔德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如果一个无辜的人知道自己被跟踪了,他会怎么做?他会停下来,转身问:‘你是谁?为什么要跟着我?’只有有问题的人才会甩掉跟踪者。你们不懂吗?这意味着我们是对的,亚恩·奥鲁夫森是间谍。”

“但我们跟丢了。”

“哦,没关系。我们会找到他的。”

他们在海边找了一间酒店过夜。酒店很简陋,每层只有一个浴室。午夜的时候,彼得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浴袍,敲响了蒂尔德的房门。“请进。”她说。

他走进了她的房间。她正坐在那张单人床上,身上穿了一件淡蓝色的丝绸睡衣,手里捧了一本美国小说《飘》。他说:“你没有问是谁在敲门。”

“我知道是你。”

警察的观察力让他注意到她涂了口红,头发也认真梳理过,空气里弥漫着香水的味道。她像在等待约会。他吻住了她的嘴唇。她捧住了他的头。几秒钟后,他朝后看了看,以确定房门锁好了。

“她不在那儿。”蒂尔德说。

“谁?”

“英格。”

他再次吻她。可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下身并没有反应。他停了下来,坐在了床边。

“我也一样。”蒂尔德说。

“什么?”

“我一直会想到奥斯卡。”

“可他已经死了。”

“英格也可能会死。”

他皱起了眉头。

她说:“对不起,但这是事实。我会想到我的丈夫,而你也会想到你的妻子。但他们都不在乎。”

“可昨天不一样,在我那儿。”

“我们当时没时间思考。”

这真奇怪,他想。年轻的时候,他在女人方面一直放浪形骸,可以让很多女人为他着迷,也可以让她们获得满足。他难道老了吗?

他脱下浴袍,钻进被子里,躺在她旁边。她身体温热,睡衣下的身体丰满而柔软。她关上了灯。他再吻他,却找不回昨晚的激情了。

他们肩并肩地躺在那里。“没关系,”她说,“你得忘掉过去。否则太苦了。”

他轻轻地吻了吻她,然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13

哈罗德的生活全毁了。他所有的计划都已化为乌有,再没有任何未来可言了,但是,他不想抱怨自己的命运,只是期待着与卡伦·达克维茨的重遇。他回想着她洁白的皮肤,亮红的头发,她如同舞蹈般的步伐——再没有什么比再见到她更重要了。

丹麦是一个美丽的小国家,但每小时20英里的速度让这里看上去如同一片永无尽头的沙漠。哈罗德的这辆泥炭摩托车花了一天半的时间才从桑德岛开到了科斯坦庄园。

车子不仅速度慢,还经常出问题,这进一步拖延了哈罗德的行程。离家大约30英里的时候,轮胎被扎了。后来开到连接日德兰半岛和菲英岛的大桥上时,车子的链条断了。光轮摩托车原本有一套轴传动装置,但很难与蒸汽发动机相连,所以哈罗德就用旧割草机上的铁链和链齿轮代替了原来的配件。他现在不得不推着车子走上几英里的路,找一间修理站换链条。到菲英岛时,最后一班去西兰岛的船已经开走了。他停下车,吃光了母亲给他带的食物——三片厚厚的火腿和一块蛋糕——然后在码头上度过了整个夜晚。第二天早晨,再重新打火之后,车子的安全阀又漏了。他最终用口香糖和橡皮膏堵住了泄漏的地方。

周六下午,哈罗德终于到达了科斯坦村。他虽然急不可待地想见卡伦,却并没有直接去城堡。他开过了那间废弃的修道院和城堡的大门,穿过村庄,途经教堂、小旅馆和火车站,最后来到了他和提克曾去过的那片农场。他很有信心可以在这里找到一份工作。现在正好是农忙时节,而他既年轻又强壮。

在一片整齐的田间,有一栋很大的村舍。哈罗德停好了车子,看到旁边两个小姑娘正盯着他看——他猜这有可能是他们上次见过的那个白头发农民尼尔森的孙女。

他绕到房子后面,看到尼尔森穿着一件满身泥污的灯芯绒裤和一件无领上衣,靠在篱笆上抽着烟斗。“晚上好,尼尔森先生。”他说。

“你好,年轻人。”尼尔森带着戒备的语气说,“有什么事吗?”

“我叫哈罗德·奥鲁夫森。我需要找份工作。约瑟夫·达克维茨告诉我你们在夏天会雇人。”

“今年不雇,小伙子。”

哈罗德很不开心。他根本没想到会被拒绝。“我干活很卖力的——”

“我相信你。你很结实。但是我们不雇人。”

“为什么?”

尼尔森扬了扬眉毛。“这本来不关你的事,伙计,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鲁莽。事实是现在光景不如以前了,德国人自己定价来收购我的东西。所以我们没那么多钱雇工人了。”

“只要给我饭吃就行。”哈罗德绝望地请求道。他不想回桑德岛。

尼尔森目光锐利地盯着他。“你好像惹了什么事吧?但我不能那样做。工会会找我麻烦。”

看来没希望了。哈罗德拼命地思考着其他的可能性。他可以在哥本哈根找份工作,但他住在哪儿呢?他不能去找哥哥亚恩,军队不允许外人留宿。

尼尔森看到他失望的神情,说道:“对不起,小伙子。”他把烟斗在篱笆上敲了敲,“来吧,我送送你。”

这个农民可能怕哈罗德因为走投无路而偷他的东西,哈罗德想。他们走到房子的前院。

“这是什么玩意儿?”尼尔森看到了哈罗德的车子,锅炉正在“嘟嘟”地冒着蒸汽。

“只是辆普通的摩托车,只不过我把燃料换成了泥炭。”

“你骑了多远?”

“我从莫兰德来的。”

“上帝啊!它好像随时都能爆炸。”

哈罗德有点不高兴了。“它很安全,”他骄傲地说,“我很懂发动机。事实上我几个礼拜前还修好过您的拖拉机。”哈罗德想了一下尼尔森会不会因为感激而雇佣他,不过他很快就告诉自己不要这么傻。感激不能当钱用。“那辆拖拉机漏油了。”

尼尔森皱了皱眉。

哈罗德往锅炉里加了一把泥炭。“我当时在科斯坦庄园过周末。我和约瑟夫碰到了你的工人弗莱德里克正在给拖拉机打火儿。”

“我记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小伙子?”

“是啊。”他骑上了摩托车。

“等等。说不定我可以雇你。”

哈罗德看着他,不敢让自己抱太大期望。

“我招不起工人,但机械工又是另一回事了。你所有的机器都通吗?”

这可不是谦虚的时候,哈罗德想道。“只要有发动机的,我都能修。”

“我有六七部机器都因为没有配件坏在那里不能用。你能修吗?”

“能。”

尼尔森看了看他的摩托车。“你能改装这个车,就应该能修好我的条播机。”

“没什么不能的。”

“好吧,”那农民做出了决定,“让你试一下。”

“谢谢您,尼尔森先生。”

“明天是星期日。你周一六点来吧。我们农民都起得早。”

“没问题。”

“别迟到。”

哈罗德打开了调节器,让蒸汽冒进汽缸,在尼尔森改变主意之前赶紧离开了。

开到没人的地方后,哈罗德开心地大叫了一声。他有工作了——这可比在服装店伺候客人有意思多了——而且是他自己找到的工作。他再一次感到信心满满了。虽然眼下无依无靠,但他年轻、强壮而聪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太阳开始落山了。暮色中一个穿着警察服的人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要他下车。他吓了一跳,猛地刹住了车子,差点撞到那个人,锅炉里冒出了一大团蒸汽。他认识这个警察,他叫波尔·汉森,是个本地纳粹。

“这是什么东西?”汉森指着那辆摩托车问。

“是光轮摩托车,改装成蒸汽机车了。”哈罗德告诉他说。

“看上去有点危险啊。”

哈罗德对这种多事佬没什么耐心,不过还是强忍着性子耐心地回答道:“长官,我保证它很安全。您这是工作问话,还是只是好奇?”

“别怕,小子。我见过你吧?”

哈罗德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再和警察对立了。他已经在牢里待过一夜了。“我叫哈罗德·奥鲁夫森。”

“你是城堡里那家犹太人的朋友。”

哈罗德恼了。“我是谁的朋友不关你的事。”

“哦!不关我事吗?”汉森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好像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我记住你了,年轻人,”他一脸邪恶地说,“我会盯着你的。现在走吧。”

哈罗德离开了。他有点后悔自己没管住自己的脾气。现在好了,就因为对方的几句话,他就和这个警察成了敌人。什么时候他才能学会远离麻烦呢?

离科斯坦庄园的大门只有四五百米了。哈罗德转到了通向修道院后门的那条林间小路上。房子里的人应该不会发现他。他希望周六晚上没人在园子里工作。

他把摩托车停在了那座废弃教堂的西边,然后穿过回廊,从旁门走进了教堂。教堂里一片昏暗。一开始,他只能借着玻璃透过来的微弱的光看到房间里那些东西的轮廓。在眼睛适应了一会儿之后,他辨认出了那辆盖着帆布的劳斯莱斯,那几个装着玩具的盒子,还有那架折着翅膀的大黄蜂。估计自上次他们来之后,再没有人进来过这里。

他打开了大门,把车子开了进来,然后又关上了门。

熄了火之后,他允许自己小小地骄傲了一下。他开着这辆简易摩托车横穿了整个丹麦,得到了一份工作,还找到了栖身之所。除非他太倒霉,否则父亲是不会找到他的;而且如果家里有什么重要的事,他哥哥随时都会告诉他。最棒的是,在这里他很容易就可以见到卡伦·达克维茨。他记得她喜欢在饭后到阳台上去吸烟。他决定一会儿就去找她。这确实有点冒险——达克维茨先生可能会发现他——但他今天的运气应该不会那么差。

教堂一角,在工作台和工具架的旁边有一个水池,上面是一个冷水龙头。哈罗德两天都没有洗过澡了。虽然没有香皂,他还是脱下衬衫,彻头彻尾地清洗了一遍。之后又洗了衬衫,把它挂在了一个钉子上,再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件新的穿上。

教堂和城堡之间有一条大概半英里长的窄道,但走那条路太容易被人发现,所以哈罗德还是选择从森林里穿了过去。他经过马厩,穿过菜园,藏在一棵雪松后面仔细观察着那栋大宅的背面。他认出了客厅的法式窗户和外面的露台。根据他的记忆,客厅旁边应该是餐厅。窗帘还没有放下来,屋里的电灯没开,只是闪动着微弱的烛光。

他猜达克维茨一家应该正在吃晚餐。提克这周在学校——詹斯博格的学生每两周可以回一次家——所以如果他们没有邀请任何客人的话,应该只有卡伦和她的父母在用餐。他决定走近些看看。

他穿过草坪,悄悄地走到了餐厅的窗外。他听到BBC在报道维希法国部队将大马士革留给了英国、英联邦及自由法国的军队。能听到些英国的胜利消息固然让人欣慰,但在叙利亚的胜利恐怕很难对他的表妹莫妮卡一家的生活提供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他偷偷地向窗里看,晚餐已经结束了,一个女佣正在收拾餐桌。

突然间,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你在干什么?”

他顿时转过身去。

卡伦走到露台近他的这一端,白皙的皮肤在暮色中泛着光亮。她穿了一条蓝绿色的真丝长裙,舞者的步子让她看上去仿佛是在风中飘过,如同一个幽灵。

“嘘!小声点!”

光线太暗,她没有认出他。“小声点?”她生气地说,带着挑衅的语调一下子打破了刚刚鬼魂般的感觉,“我发现有人在自己家房子外面偷看,凭什么要小声点?”她的身后传来了一声狗叫。

哈罗德不知道卡伦是真的生气了,还是在开玩笑。“我不想让你父亲发现我在这儿!”他压低声音,焦急地解释道。

“你该担心的是警察,不是我父亲。”

那只叫“托尔”的老塞特狗认出了哈罗德,跑过来友好地舔了舔他的手。

“我是哈罗德·奥鲁夫森。我两周前刚刚来过。”

“哦——那个弹爵士的男生!你躲在我们的露台旁边干什么?你是想回来抢劫的吗?”

达克维茨先生走到了窗边,探出头来。“卡伦?”他说,“有人来了?”

哈罗德屏住了呼吸。如果卡伦此刻出卖了他,一切就都完蛋了。

片刻之后,她回答说:“没事的,爸爸,只是一个朋友。”

达克维茨朝哈罗德这边看了一眼,但好像并没有认出他来。他咕哝了一声,便回到了屋里。

“谢谢。”哈罗德吁了一口长气。

卡伦坐在了一堵矮墙上,燃起了一支烟。“这倒没什么,但你要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里。”在那条蓝绿色长裙的映衬下,她的双眸仿佛闪耀着火光。

他坐在了她的对面。“我和我父亲吵架了,所以只能离家出走。”

“可你为什么来这里呢?”

他来这里的原因起码有一半是因为卡伦,但他不想对她承认。“我在那个叫尼尔森的农民那儿得到了一份工作,帮他修拖拉机和机器。”

“你胆子不小嘛。你住在哪儿呢?”

“嗯……那间旧修道院里。”

“真冒失。”

“我知道。”

“你应该带了毯子或者行李什么的吧?”

“事实上,没有。”

“晚上会很冷。”

“我应该能忍过去。”

“嗯。”她静静地吸了一会儿烟,等待着花园渐渐地陷入夜幕中。哈罗德已经被对面这个女孩迷得如痴如醉了:清晰的轮廓,大大的嘴巴,有些歪的鼻子,钢丝一般蓬乱的头发,这一切混合在一起,竟是那样令人不能自已。他欣赏着她吸着香烟的饱满的双唇。良久之后,她把剩下的那截烟扔到了一个花盆里,对他说:“好吧,祝你好运。”然后便回到了房子里,关上了身后的法式长窗。

她离开得真突然,哈罗德想道。他一下子泄了气,在原地呆坐了一分钟。他本以为可以整晚都跟她聊天,没想到才五分钟的时间,他就已经让她厌倦了。他记得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她在短短的一个晚上之内就让他的情绪上天入地,时而感到自己极受欢迎,时而又无比落寞。她可能只是在玩游戏。又或者她还不清楚自己对他的感觉。无论怎样,只要她对他有点意思,他就已经很开心了,哪怕这种好感虚无缥缈。

他走回了修道院。温度已经降下来了。卡伦说得对——夜里一定会很冷。教堂的石头地板看起来冷冰冰的。他真后悔没从家里带一条毯子出来。

哈罗德四处望了望,想找个地方当床。窗外的星光从窗口照进来,为漆黑的教堂增加了一丝光亮。教堂东边的墙壁是弧形的,过去应该曾摆放过圣餐台。墙的一边有一个宽宽的壁架,上面盖着华盖。哈罗德猜想以前这里可能放着一些神圣而重要的东西——圣物、镶着宝石的圣杯、圣母像。但此刻,对哈罗德来说,这只是一张床。他躺了下来。

透过一扇没有玻璃的窗,哈罗德望着外面的绰绰树影和湛蓝色夜空中的星星。他想到了卡伦。他幻想着她姿势优美地轻抚他的头发,亲吻他的嘴唇,用胳膊紧紧地拥抱着她。这些场景与他幻想和布丽吉特·克劳森——那个他在复活节时约会过的莫兰德女孩——亲热时的场面完全不同。他想象中的布丽吉特不是摘掉文胸,就是在床上翻滚,又或者是狂热地扯掉他的衬衫。可卡伦的形象却温柔了很多,更多的是爱而不是欲望,虽然她眼底永远藏着有关性的火花。

这里太冷了。他站起身来。或者他可以到飞机里去睡。他在黑暗中摸索着,终于找到了飞机的门把手。但开门的时候,他听到了有什么东西飞快地跑开的声音。他记起了有老鼠在这里筑了窝。他虽然不怕这些小动物,却还是不太能接受和它们同床共枕。

哈罗德又想到了那辆劳斯莱斯。他可以在后座上蜷上一夜。那儿的空间应该比大黄蜂的大。把车上面的帆布拿掉恐怕要费点事,不过还是值得的。不知道车子有没有上锁。

他在那张帆布上面摸索着,想找找哪里有可以解开的绳子。可就在这时,他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他定在了那里。过了一会儿,一簇手电筒的光从窗前滑过。达克维茨家晚上难道还有夜巡吗?

他打开通向走廊的门往外看,那束光越来越近了。他贴着墙,屏住呼吸,然后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哈罗德?”

他的心中一下子充满了喜悦。“卡伦。”

“你在哪儿?”

“在教堂里。”

光柱打在了他的身上。她马上将手电筒照向上空,教堂里稍稍亮了一点。他看到她怀里抱着东西:“我给你拿了一条毯子。”

他笑了。能御寒固然是好事,但她的关心才更让他感到开心。“我正打算要在那辆车里睡呢。”

“你太高了。”

他铺开毯子的时候,发现里面还裹着别的东西。

“我觉得你可能会饿。”她解释道。

接着她手电筒的光,他看到了一条长面包、一小篮草莓,还有一根香肠。另外还有一个瓶子,拧开瓶盖后,他闻到了浓浓的咖啡香。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饿极了,马上大吃起来,不过还是尽量不让自己像只饿狼一样。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猫叫。一只黑白相间的瘦瘦的小猫走到了电筒前面。他第一次来这个教堂参观的时候就见过它。他扔了一片香肠在它面前,那小家伙低头闻了闻,用爪子把食物翻了个遍,然后开始优雅地吃了起来。“它叫什么?”他问卡伦。

“它应该没有名字,它是只流浪猫。”

它脑袋后面有一撮金字塔形状的小绒毛。“我想叫它佩恩托普,”哈罗德说,“那是我最喜欢的钢琴家。”

“好名字。”

他把食物吃了个精光。“太美味了,谢谢。”

“我应该再多拿些过来。你上一顿饭是什么时候?”

“昨天。”

“你怎么过来的?”

“骑摩托。”他指着自己停车的方向回答说,“但速度太慢了,因为烧的是泥炭。我花了两天时间才从桑德岛骑到这里。”

“你是个意志力很强的人,哈罗德·奥鲁夫森。”

“是吗?”

“是的。事实上,我从来没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

他思考了一下,感到这应该算是个正面的评价。“事实上,我也从来没遇到过和你一样的人。”

“哦,别逗了。这世界上有一大堆想当芭蕾舞演员的大小姐,可有几个人能骑着一辆烧泥炭的摩托车横穿丹麦呢?”

他开心地笑了。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保罗的事我很难过。”哈罗德先开了口,“你一定非常难受。”

“太可怕了。我哭了一整天。”

“你们很要好吧?”

“事实上我们只约会过三次。我谈不上爱他,但这件事还是很难以接受。”她的眼睛湿润了。她吸了吸鼻子,忍住了泪水。

哈罗德听到她并不爱保罗,心里有些抑制不住的喜悦,却又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耻。“真让人难受。”他觉得自己虚伪极了。

“我祖母去世的时候我觉得很伤心,但保罗的事更可怕。奶奶当时年龄大了,而且一身的病,可保罗精力充沛,幽默风趣,还那么英俊。”

“你听说事情的经过了吗?”他试探性地问道。

“没有——军队对这件事一直很神秘,”她的声音里有些怒气,“他们只是说他的飞机坠毁了,具体细节要保密。”

“也许他们想隐瞒什么。”

“比如什么?”她敏锐地问道。

哈罗德意识到如果告诉她事实,就必然得让她知道自己和抵抗行动的关系。“可能不想让外界知道自己有问题吧?”他临时编了个理由,“可能他们的飞机有什么故障?”

“他们不可能用军事机密这样的理由掩盖这种事。”

“他们当然能,谁会知道呢?”

“我不相信我们的军人会这么糟糕。”她的口气很严厉。

哈罗德意识到他又让她生气了,就像他第一次来这里时一样——而且是同样的原因,嘲笑她的轻信。“我希望你是对的。”他马上弥补道。这是假话:他肯定她是错的。但他不希望和她争吵。

“谢谢你的食物和毯子——你真是个慈悲天使。”

“我通常可不是这样。”她的口气缓和了一些。

“可能明天还能见到你。”

“也许吧。晚安。”

“晚安。”

然后她便离开了。

14

赫米娅整晚都没有睡好。她梦到自己正在和一个丹麦警察谈话。谈话的气氛是友好的,但她却一直担心自己的身份会被发现。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意识到他们说的是英语。那个男人从头到尾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可她却浑身颤抖,等着对方拘捕自己。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博恩霍尔姆岛上一间出租公寓的小床上。她十分庆幸刚刚和警察的对话只是一场梦——但事实上,她即将面临的危险绝不比那个梦境中的少。她身在被占领区,携带着伪造护照文件,伪装成是一个正在度假的公司秘书。如果她的身份被发现,毋庸置疑,她会因间谍罪被处死。

在斯德哥尔摩,她和迪格比再一次用替身欺骗了跟踪他们的德国人,还在去南部海岸的火车上甩掉了他们一次。在小渔村卡尔斯比,他们找到了一个渔民,愿意送她到20英里以外的博恩霍尔姆。她和迪格比道了别——没人会相信他是丹麦人,所以他不可能入境——便登上了船。他会先回伦敦向丘吉尔汇报他们的进展,然后再马上赶回卡尔斯比的码头等她回来——如果她能回来的话。

昨天,渔民把她和她的自行车都放在了那片人烟稀少的沙滩上。那个人说四天后会在同一个时间到同一个地点来接她。为了让他不反悔,赫米娅承诺回程时会给他双倍的费用。

她骑车绕着哈莫斯胡斯兜着圈——她和亚恩约好在这座城堡的废墟处见面,可等了一天,亚恩都没来。

她告诉自己不要大惊小怪。亚恩昨天还要上班。她猜想他应该是没赶上昨晚的船。那么他只能搭周六早晨的船,也就不可能在天黑前到达哈莫斯胡斯。这样的话,他恐怕要找个地方过夜,等到第二天早晨再来赴约。

她心情好的时候会这样猜想。但在内心深处,她很怕他会被逮捕。她想不清楚他被捕的理由,也没法说服自己他没有犯罪就没理由会出事。这只会让她进一步胡乱地猜测他会不会遭到了朋友的背叛,或者在日记里写了他们的约定,又或者去和牧师做了忏悔。

那天晚些时候,她放弃了等亚恩的念头,骑车去了最近的一个村落。在夏天,会有很多岛上的居民为旅客提供床铺和早餐。她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一个住处,一下子倒在了床上,又惊又饿地睡着了,随后便做了一夜的梦。

起床之后,她边穿衣服边回忆着自己和亚恩之前在这个岛上度假的情景。他们当时是以奥鲁夫森先生和太太的名义登记的。那是她感到最贴近他的时刻。他喜欢赌博,所以经常在他们的性爱中加一些赌博的小把戏:“如果红色的船先进港口,你明天一天都不许穿内裤;如果蓝色的船先到,今晚你就可以在上面。”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我的爱人,只要你能来。

她决定先吃完早餐,再骑车去哈莫斯胡斯。她可能要等上一整天,可不能饿晕过去。她穿了一件在斯德哥尔摩新买的廉价衣服——英国服装可能会引起别人的怀疑——然后走下楼去。

在走进餐厅的时候,她感到一阵紧张。她已经有一年时间不怎么讲丹麦语了。在昨天下船之后,她也只是说过简单的几个词而已。可现在她却不得不和别人闲谈了。

餐厅里唯一的客人是一个温和而友善的中年男人。“早晨好,我叫斯万·弗洛姆。”

赫米娅强迫自己放松下来。“阿涅斯·瑞克斯。”她报出了自己护照上的假名,“天气不错啊。”这没什么可怕的,她安慰着自己。她的口音里带着生活在大都市的中产阶级的腔调,如果她不说,丹麦人从来没听出过她是英国人。她给自己盛了一碗麦片粥,在上面浇了一些凉牛奶,然后便开始用餐。包围着她的那种紧张气氛让她觉得吞咽起来都有障碍。

斯万笑着对她说:“英国的风格啊。”

她看着他,呆住了。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识破了她。“您什么意思?”

“您喝粥的方式。”

他单用一个杯子盛了牛奶,吃几口粥,喝一口奶。这是丹麦人的习惯,她本来是非常熟悉的。她心里责怪自己不小心,嘴上只能试着掩盖。“我喜欢这样吃,”她尽量显得随意,“这样粥可以凉得快些。”

“看来您很赶时间啊。您从哪儿来?”

“哥本哈根。”

“我也是。”

再谈下去就要说到彼此的住处了,赫米娅实在不希望再继续这段对话,说得越多越容易出错。最安全的方式是她主动问他问题。据她所知,男人都喜欢讲自己的经历。“您来这里度假?”

“很不幸,不是的。我是测量员,给政府打工的。不过工作已经完成了,我明天才回家。所以今天可以开车到处看看,搭晚上的夜班船。”

“您有车?”

“我工作需要车。”

房东端来了培根和黑面包。她离开房间后,斯万说:“您要是一个人的话,我愿意开着车带您去逛逛。”

“我订婚了。”赫米娅语气坚定。

他有些可怜兮兮地笑了笑。“您的未婚夫真幸运啊。不过我还是很愿意陪您玩。”

“您别介意,但我还是想一个人走一走。”

“我理解。请别介意我的冒昧。”

她露出了一个最热情的微笑。“正相反,我感到很荣幸。”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代用咖啡,好像还想在这里逗留一会儿。赫米娅感到放松了许多。目前为止她并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又有一个客人走了进来。那人和赫米娅差不多年纪,穿着一身整洁的西装。他一脸严肃地向他们弯腰打了招呼,用带着德国腔的丹麦语说:“早晨好。我是赫尔穆特·缪勒。”

赫米娅的心跳加快了。“早晨好,我叫阿涅斯·瑞克斯。”

穆勒一脸期待地望着斯万,而后者却突然站起身来,对这位新来者视而不见,径直走了出去。

穆勒坐下来,脸上带着受伤的表情。“谢谢您的礼貌。”他对赫米娅说。

赫米娅尽量表现得自然。她把两只手握在一起,以防止自己发抖。“您是哪里人,穆勒先生?”

“我是吕贝克人。”

她思考了一下,一个态度友好的丹麦老百姓会怎样和一个德国人闲聊。“你的丹麦语很不错。”

“我小时候经常和家里人一起来博恩霍尔姆度假。”

他完全没有怀疑她。她决定问一些深层次的问题。“告诉我,是不是有很多人拒绝和您说话?”

“倒是很少有人像我们刚刚那位游客朋友一样粗鲁。现在看来,德国人和丹麦人必须得生活在一起。大部分丹麦人都很友善。”他用好奇的目光望着她,“可您应该了解这些情况啊——除非您刚刚从外国回来。”

她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不,不是的,”她急促地否认,“我从哥本哈根过来,就像您说的,在我们那里德国人和丹麦人可以和平相处,我只是想知道这里的情况有没有什么不同。”

“没有什么区别。”

她意识到一切谈话都有可能带来危险。她站起身来:“我吃好了,希望您用餐愉快。”

“谢谢。”

“也希望您在我们的国家度过美好的一天。”

“您也是。”

她离开了餐厅,脑子里在反思着自己是不是太过于热情了。过度的友善和过度的敌意一样容易引起怀疑。不过他倒是没有表现出不信任的样子。

她正准备骑车出发,却发现斯万正在往车子上放行李。那是一辆沃尔沃PV444,这款车在丹麦非常常见。她看到车子的后座上放了他的设备——三脚架、经纬仪和其他的一些工具,有些放在皮箱子里,有的裹着毯子,以防碰撞损伤。“真不好意思,我刚刚太粗鲁了。”他说,“我不想在您面前这样。”

“没关系。”她看得出,他还在生气,“您显然对德国人很有意见。”

“我来自军人家庭。我实在很难接受我们这么轻易就投降了。我坚信我们应该反击,现在应该还在反击!”他一脸沮丧地说,“我不应该说这些,让您感到不舒服了。”

她握了握他的胳膊。“您真的不需要道歉。”

“谢谢。”

她骑车离开了。

丘吉尔正在首相别墅的门球草坪上徘徊。他应该是在思考着自己的演说,迪格比了解他的一举一动。本来这个周末,美国大使约翰·怀南特、外交部长安东尼·艾登以及他们的太太应该来这里拜访首相,但却不见踪影。迪格比感觉到可能出事了,但没人能告诉他。丘吉尔的私人秘书科尔维尔只是向他指了指正在草坪上踱步的首相。迪格比穿过草地朝丘吉尔走去。

首相抬起了头。“啊,霍尔。”他停下了脚步,“希特勒入侵苏联了。”

“上帝!”迪格比·霍尔惊叹道。他想坐下来,却没有椅子可坐。“上帝!”他又重复了一遍。就在昨日,希特勒和斯大林还是盟友,甚至签订了1939年的纳粹-苏维埃盟约。而今天他们却开战了。“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晨。”丘吉尔严肃地说,“迪尔将军刚刚向我汇报了详细的消息。”帝国总参谋长约翰·迪尔在军队中拥有着最高的地位。“情报部门估计入侵军队大概有300万人。”

“300万?”

“阵线拉了2000英里。北部兵力直奔列宁格勒,中部攻击莫斯科,南部兵力正向乌克兰进军。”

迪格比呆住了。“哦,上帝。一切都结束了吗,长官?”

丘吉尔吸了一口手中的雪茄。“或许吧。大部分人都不认为苏联会赢。他们的兵力调动很慢。希特勒用空军和坦克配合夹击,几星期就能把他们夷为平地。”

迪格比从来没有见过首相如此沮丧。面对坏消息时,丘吉尔往往会表现出更大的斗志,会坚决地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但今天,他看上去憔悴极了。“还有希望吗?”迪格比问。

“有。如果红军能撑过夏天,结果可能会不一样。苏联的冬天打败了拿破仑,同样也可能打败希特勒。之后的三四个月很关键。”

“您准备怎么应对?”

“我今晚九点要上BBC。”

“您要怎么说?”

“说我们将竭尽全力帮助苏联和苏联的人民。”

迪格比抬了抬眉毛。“这对一个反共人士来说可不容易。”

“亲爱的霍尔,希特勒要是入侵地狱,我也会在下议院宣布支持魔鬼的。”

迪格比笑了,心里想着今晚的演说是不是应该把这句话引进去。“但我们能帮些什么呢?”

“斯大林希望我能增兵轰炸部队。他希望这样能迫使希特勒调飞机回去保卫德国本土,也就等于削弱了入侵苏联的兵力。这样的话,苏联可能还有一些机会。”

“您的意思呢?”

“我别无选择。我已经下令轰炸部队下次月圆时发起进攻。这应该是开战后最大规模的空军行动,恐怕也是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空军行动。会有超过500架轰炸机参加行动,占了我们整个军力的一半。”

迪格比马上想到了自己的弟弟,不知道他会不会参加这次行动。“但如果他们再遭受我们之前那样的损失……”

“我们就完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叫你来。我要你打听的事有答案了吗?”

“我昨天和一个特工人员一起去了丹麦。她本人或她的手下会去拍摄桑德岛上的雷达装备。这就是问题的答案。”

“最好可以。轰炸行动应该是在16天后进行。你认为什么时候能得到照片?”

“一周之内。”

“很好。”丘吉尔要结束对话了。

“谢谢您,首相。”迪格比转身离开了。

“别让我失望。”丘吉尔说。

哈莫斯胡斯位于博恩霍尔姆的北边一角。城堡耸立在一座山上,与海对面的瑞典遥遥相望,也曾经防御过邻国的入侵。赫米娅骑着车在坡地上兜着圈,担心今天还会像昨天一样无功而返。阳光很足,她骑车骑得浑身发热。

城堡是一栋砖石建筑。现在只剩下了一些墙壁的部分,残缺的形状依稀呈现着往日的居住者生活的影子:巨大的壁炉已没了顶棚,直接暴露在晴空之下;石墙围着的地窖一片清冷,曾经的苹果和淡酒没了影踪;残破的楼梯断在了半空中;窄窄的窗户前,也不见了彼时眺望大海的孩童。

赫米娅到得太早,那里还一个人都没有。就昨天的经验来看,她恐怕要独自在这里耗上一个小时的光景。不过如果亚恩今天也能早到呢?她一边想,一边推着车穿过拱门,漫步在长了青草的石板地上。

德军入侵以前,她和亚恩曾经是哥本哈根的一对惹人艳羡的情侣,是无数军官和美人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对,终日参加派对、野餐、舞会,甚至是体育比赛、出海、骑马,开着车子沿着海滩飞驰。而如今那些日子结束了,她在亚恩的眼中还会和往日一样吗?在电话里,他说他依然爱她——但事实上他们已经一年没有见过面了。他会觉得她变了吗?会依然倾心于她头发的味道和亲吻她的感觉吗?她开始感到紧张了起来。

昨天一整天,她都在观赏那片废墟。眼前这景致已经让她感到厌倦了。她走到海边,把车子停靠在一堵矮墙的边上,静静地凝望着眼前的海面。

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嗨,赫米娅。”

她转过身去,看到亚恩正向她走来,张着双臂,脸上带着笑容。他一直躲在一座高塔的后面。她刚刚的紧张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跑过去,扑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怎么了?”他问,“怎么哭了?”

她意识到自己在哭,她的胸腔在颤抖,泪水从脸颊上不住地淌了下来。“我太高兴了。”她说。

他吻了吻她的面颊。她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用手指尖感受着他的轮廓,好让自己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而非她幻想出的重聚。她用脸紧贴着他的脖子,嗅着他身上混合了军队的肥皂、润发油和飞机机油的味道。她在梦中可闻不见这样的气味。

她的心被情感胀满了。但很快,兴奋和喜悦就转变成了另一种感觉。温柔的吻变得迫切而急促,而轻柔的抚摸也充满了欲望。她的膝盖失去了力量。她瘫倒在草地上,把他拉到了自己的身上。她热吻他的颈项,吮吸着他的嘴唇,轻咬着他的耳垂。他变硬的下体顶住了她的大腿。她急切地解开了他裤子上的扣子,拉开了前面的拉链。他飞快地脱去了衬衫,把手伸进了她的内裤。有一瞬间,她为自己的润湿而尴尬,但很快便被全心的喜悦代替了。她性急地脱去了内裤,扔到了一边,然后又把他拉回到了自己的身上。她知道每一个早到的游客都会看到他们,但她不在乎。她知道欲望退去之后,她会为自己疯狂的冒险举动而后悔,但她此刻无法控制。他插入她的身体时,她兴奋地呻吟着,四肢紧紧地盘在他的身上,让他的身体紧紧地贴着她的,将他的脸埋在自己的肩头,如饥似渴地感受着与他身体的碰触。她感受着体内属于他的那个部分,如同天空中细碎的星斗,逐渐变大,直到最后爆炸开来,让她飘飘欲仙。

他们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她享受着他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享受着自己透不过气的感觉,也享受着他在自己身体里柔软了下去。有片阴影遮在了他们头上——一片云从太阳下面滑过,可这却提醒了她,城堡已经开门了。随时有人会过来参观。“旁边有人吗?”她轻声问道。

他抬头四周张望了一圈。“没有。”

“我们最好在游客到这里之前穿好衣服。”

“好。”

他刚要坐起来,她却又抱住了他。“再吻我一下。”

他温柔地吻了她,然后便站起身来。

她找到了自己的内裤,迅速地穿好,站起身来,拂去身上沾着的草。她回复了神智,刚刚的迫不及待消失了,她的每一块肌肉都感到满足而疲倦。这感觉让她想起了很久以前每个周日的清晨,他们会在做爱后躺在床上听教堂的钟声。

她靠在一堵墙上,望着大海。亚恩揽住了她的肩。这样的情境下,她很难让思绪转回到战争、隐瞒或是机密上。

“我在为英国情报机构做事。”她飞快地说。

他点了点头。“这正是我所害怕的。”

“害怕?为什么?”

“这意味着你来这里的风险就更大了。”

她很高兴听到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担心她的安危。他真的爱她。可她却给他带来了麻烦。“现在你也在冒险,因为你和我在一起。”

“你最好解释一下。”

她坐在了那堵墙上,整理了一下思路。她没办法削减故事中的任何内容。她不可能只告诉他故事的某个部分,那不会让他信服。所以她只能和盘托出。此时此刻,她是在要求他拿生命去冒险,他必须知道事情的全部。

她向他讲了“守夜人”的事情,讲了凯斯楚普机场的逮捕,英国轰炸行动的损失,桑德岛上的雷达装置,所谓的“四柱床”系统,还有保罗·柯克的参与和牺牲。听着她的讲述,他的表情变了。眼中的欢愉消失殆尽,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被焦虑取代。她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接受这个危险的任务。

如果他是个懦夫,他当然不会选择到军队去开那些木头和纤维造的飞机,但另一方面,当飞行员又恰恰符合了他的性格。而在他的人生字典里,乐趣通常是先于工作而行的。这也是她爱他的原因:她太严肃,而他可以让她享受生活。哪个才是真正的亚恩——一个快乐主义者,还是一个军人?直到现在,她还没办法下定论。

“我来是想让你代替保罗的位置,做他本来该做的事,去桑德岛,潜入到那个基地里,把雷达装置拍下来。”

亚恩点了点头,一脸严肃。

“我们需要照片,清楚的照片。”她从自行车后座的挂包里拿出了一部德国徕卡Ⅲa型35毫米照相机。她本来想给他一部美乐时,会更容易隐藏,但最后还是选择了这部成像更精准的徕卡。“这可能是你遇到过的最重要的工作。我们了解了他们的雷达装置后,就可以决定怎样攻克他们,这可以挽救成千上万空军的生命。”

“我明白。”

“但如果你被抓住的话,就会因为间谍罪而被处决——枪毙或者绞刑。”她把相机递到了他的面前。

她甚至希望他拒绝这个任务——她想都不敢去想他一旦接受这个任务之后所要面临的危险。但如果他拒绝,她又怎么可能会再尊重他呢?

他没有去接那部相机。“保罗是‘守夜人’的领导者?”

她点了点头。

“我猜你大部分朋友都是其中的成员吧?”

“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每个人都参与了,除了我之外。”

她点了点头。她害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你觉得我是个懦夫。”

“你不像是一个——”

“因为我喜欢去派对,因为我开玩笑,因为我和女孩子调情,所以你就觉得我没胆量做情报工作。”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必须证明你是错的。”他接过了相机。

她不知道应该快乐还是应该悲伤。“谢谢,”她强忍着泪水说道,“你要小心,好吗?”

“我会的,但有一个问题,我来博恩霍尔姆的时候一直有人跟着我。”

“见鬼!”她从没有想过会发生这种事,“你确定?”

“我在飞行学校看到一男一女一直在跟踪我,后来她跟着我上了去哥本哈根的火车,那个男的上了船。下船后,他一直骑着自行车跟着我,还有一辆汽车。我在伦讷的时候把他们甩掉了。”

“他们肯定怀疑你和保罗是一伙的。”

“讽刺的是,我并不是。”

“你觉得他们是谁?”

“丹麦警察,应该是德国人让他们这么做的。”

“你甩掉他们之后,他们就确定你是间谍了。他们肯定会找你。”

“他们不可能找遍博恩霍尔姆的每一座房子吧?”

“不会,但他们会叫人盯着码头和机场。”

“我倒没想到。那我怎么回哥本哈根呢?”

赫米娅注意到,他还没有转到间谍的思维方式。“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偷偷把你送上船。”

“然后我去哪儿?我不能回飞行学校了——那是他们第一个要搜查的地方。”

“你只能留在詹斯·托克斯威格那里。”

亚恩的脸一沉。“他也是‘守夜人’之一……”

“是的,他的地址是——”

“我知道他的地址。”亚恩生气地说,“他在成为‘守夜人’之前也是我的朋友。”

“保罗的事情之后,他可能会有些戒备。”

“他不会拒绝我的。”

赫米娅假装没注意到亚恩的怒气。“那我们就假设你可以乘今晚的船回去,到桑德岛需要多长时间?”

“首先我要先和我弟弟哈罗德联络一下。他们建基地的时候,他曾经在那儿干过活,可以给我一个图纸。然后你得给我一天时间到日德兰半岛,到那里的火车总是晚点。我可能在周二晚上到,然后在周三去基地,周四回哥本哈根。可到那个时候我怎么联络你?”

“下周五来这里找我。如果警察还守着码头,你就想个办法变一下装。我会在这儿等你。我们到时候可以搭带我来的那艘渔船去瑞典。然后我们会帮你办好假护照,送你去英国。”

他严肃地点了点头。

她说:“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在一周后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他笑了。“这期待好像太高了。”

他确实爱她,她现在可以确定了,虽然他依然介意自己被排斥在了“守夜人”之外。然而,即使到了现在,她依然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有胆量完成这份工作。但毋庸置疑,她会得到最终的答案。

他们在谈话的时候,已经有游客来这里参观了。有几个人正在绕着那堆废墟漫步,时而向酒窖里面窥望,时而摸一摸那些古老的石壁。“我们走吧,”赫米娅说,“你是骑车来的吗?”

“就在塔楼后面。”

亚恩把车子推了过来。两个人一起离开了城堡。为了不被注意,亚恩特意戴了太阳眼镜和鸭舌帽。这样的装扮虽然很难混过码头的检查,但在路上还是有希望帮他逃脱跟踪者的。

赫米娅边骑车便考虑着逃离的问题。她能帮他装扮得隐秘一点吗?她现在手上没有假发或者其他的衣服,只有自己用的唇膏和粉底。他必须看起来完全不一样。这需要专业化妆师的帮助。在哥本哈根很容易找到这样的人,但在这里却很难。

在山脚下,她碰到了和她同住一间旅馆的斯万·弗洛姆。他刚刚从那辆沃尔沃里钻出来。她不希望他看到亚恩,想不知不觉地从他身边骑过去,可却运气不佳。他迎面看到了她,招了招手,站在路边等她下车。如果这时候骑过去,恐怕既粗鲁又会引起怀疑。

“又见面啦,”他说,“这应该就是你的未婚夫了吧?”

斯万并不会带来危险,她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她现在所做的事没什么可疑的,而且斯万也是个反德人士。“这是奥鲁夫森·亚恩,”她故意颠倒了亚恩的名字,“奥鲁夫森,这是斯万·弗洛姆。我们昨天住的是同一间旅馆。”

两个男人握了握手。亚恩友好地问:“您在这里多久了?”

“一周了。我今晚离开。”

赫米娅突然有了一个主意。“斯万,”她说,“今天早晨你跟我说想反抗德国人。”

“我说得太多了,我应该更谨慎一点。”

“如果我给你一个机会帮助英国人,你愿意冒险吗?”

他盯着她。“你?”他说,“你怎么……你的意思是……你是——”

“你会愿意吗?”她再逼问道。

“这不是开玩笑吧?”

“你必须相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

“愿意。”他说,“你想让我做些什么?”

“可以藏一个人在你的后座上吗?”

“当然。我可以用设备把他挡住。不会很舒服,不过还是有空间坐的。”

“你愿意把他带到船上吗?”

斯万看了看他的车,又望了望亚恩。“你?”

亚恩点了点头。

斯万笑了。“去他的,当然愿意。”他说。

15

哈罗德在尼尔森农场的第一天比他想象的还要成功。老尼尔森有一个小工作间,里面堆了一大堆等着哈罗德修理的工具。他给水泵安装了一个蒸汽机引犁,在履带上焊了合叶,又找到了农舍每晚都断电的根源。中午,他和农场的雇农们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鲱鱼配土豆。

晚上,他和尼尔森最小的儿子卡尔在村庄的小酒馆里一起待了一会儿——不过,想到自己一周前醉酒后所做的傻事,他只喝了两小杯啤酒。所有人都在谈论希特勒入侵苏联的事。这消息真是糟透了。德国空军宣布在闪电行动中摧毁了1800架苏联飞机。除了一个当地的共产党,酒馆里的每个人都认为莫斯科撑不到这个冬天,而就连这个共产党也是一脸焦虑。

哈罗德提早离开了酒馆,因为卡伦有可能会在晚饭后去找他。在回修道院的路上,他感到疲倦却开心。走进那座残破的建筑时,哈罗德惊讶地发现他的哥哥亚恩正站在教堂里等他。“大黄蜂蛾式双翼机,”亚恩说,“绅士的空中坐骑。”

“它已经坏掉了。”哈罗德说。

“算不上。起落架有点变形而已。”

“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因为着陆不当。大黄蜂的尾部容易失控,因为主轮太过靠前,轴管很难承受来自两侧的压力,所以如果你突然转弯,它们就会变形。”

哈罗德发现,亚恩看上去糟透了。他没穿军装,身上那件旧夹克和褪了色的条绒裤很不合身;他还刮掉了小胡子,一顶油乎乎的鸭舌帽盖住了一头卷发。他拿着一部徕卡35毫米相机,脸上无忧无虑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张而忧虑的神情。“你怎么了?”哈罗德担心地问。

“我有麻烦了。你有吃的吗?”

“什么也没有。我们可以去酒馆吃——”

“我不能让别人看到我。我被通缉了。”亚恩艰难地笑了笑,却掩饰不了脸上的愁云,“丹麦的每个警察手上都有我的资料,整个哥本哈根到处都贴着我的头像。一个警察跟了我整条街,我刚刚把他甩掉。”

“你是参加了抵抗行动吗?”

亚恩犹豫了一下,然后耸了耸肩:“是的。”

哈罗德感到一阵激动。他坐在那张所谓的床上,亚恩坐在了他身边。佩恩托普突然出现了,用小脑袋在哈罗德的腿上蹭痒痒。“三周前我在家里问你的时候,你就已经参加了?”

“不,当时没有。他们一开始一直把我排除在外。显然他们觉得我不适合情报工作。事实上他们是对的。但现在他们走投无路了,所以就想到了我。我现在需要到桑德岛的军事基地去拍一部机器。”

哈罗德点了点头。“我曾经给保罗画过那部机器的素描。”

“你都比我知道得早。”亚恩不开心地说,“好吧,好吧。”

“保罗让我不要告诉你。”

“显然每个人都觉得我是个懦夫。”

“我可以再画一遍……不过只能是凭记忆画。”

亚恩摇了摇头。“他们需要准确的相片。我是想问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能溜进去。”

哈罗德感到这件事实在是令人兴奋,但亚恩显然还没有一个周密的计划。“基地外面有一段围网被树遮起来了,可以从那儿进去——但是警察都在找你,你怎么去桑德呢?”

“我已经变了装。”

“可差距不太大。你拿的是谁的护照?”

“我自己的——我怎么可能有别人的呢?”

“所以如果警察拦住你要看你的证件,他们只需要几秒钟就能确认你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确实如此。”

哈罗德摇了摇头。“这太疯狂了。”

“但必须要冒这个险。这机器能让德国人在几英里之外就探测到轰炸机——这样的话他们完全有时间进行防御部署。”

“他们用的肯定是雷达波。”哈罗德兴奋地说。

“英国人也有一套类似的系统,但德国人的显然更精良。他们在一次任务里击落了英军一半的飞机。RAF现在急着要知道德军是怎么做到的。我显然值得冒这个险。”

“但不能无谓地牺牲。如果你被抓住,就不可能把情报传给英国了。”

“我必须要试试。”

哈罗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不让我去?”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

“我又没有被通缉。我熟悉地形。我已经进去过一次——有天晚上我想抄近路回家,就从基地里穿了过去。我比你更懂无线电,所以我知道应该拍些什么。”哈罗德的逻辑显然很有说服力。

“如果你被抓住,就会被当作间谍处决。”

“你也一样——而且你很可能会被抓住,我却很可能不会。”

“警察去搜查保罗的东西时可能已经发现了你的素描。如果这样的话,德国人应该知道有人在关注桑德岛的军事基地,就会加强那里的警备。那儿恐怕没有之前那样容易混进去了。”

“可我依然比你有机会进去。”

“我不能让你冒险。如果你被抓了怎么办——我怎么对妈妈讲?”

“你可以告诉她我为了自由牺牲了。我和你一样有权利冒这个险。快把那个相机给我。”

亚恩还没回答,卡伦就走了进来。

她脚步很轻,突然出现在了教堂里。亚恩没时间躲藏,只是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来,呆呆地停在了那里。

“你是谁?”卡伦依然保持着一贯的直接,“哦,嗨,亚恩。你刮了胡子——我猜是因为哥本哈根的那些通缉令吧?你怎么会犯法?”她坐在那辆盖着帆布的劳斯莱斯上,跷起一条腿,看上去像是一个时尚模特。

亚恩犹豫了:“我不能告诉你。”

卡伦飞速地思考着,快得令人吃惊地猜到了真相:“上帝,你参加了抵抗行动!保罗也是吗?这就是他死的原因?”

亚恩点了点头。“那不是简单的坠机。他当时希望逃脱警察的追捕。他们打死了他。”

“可怜的保罗。”她转过头去,“所以你在完成他留下的任务,但警察现在开始抓你了。必须有人保护你——估计是詹斯·托克斯威格。他是保罗除了你之外最好的朋友。”

亚恩耸了耸肩,点头默认了。

“但你只要出现就会被抓,所以……”她看着哈罗德,降低了声音,“所以你也参加了,哈罗德。”

让哈罗德惊讶的是,她看上去忧心忡忡,仿佛替他感到害怕。他很高兴她居然真的关心他。

他看着亚恩:“怎么样?我参加了吗?”

亚恩叹了口气,将照相机递给了他。

哈罗德在第二天晚上抵达了莫兰德。他把摩托车停在了码头的停车场,怕它在桑德岛上引起注意。他没东西可以盖住它,也没有锁,不过普通的盗贼恐怕也不知道怎么发动这辆车。

还来得及搭今天的最后一班渡船过海。夜幕渐渐降临了,天上的星星与远处海面上轮船的灯光连成了一片。一个醉汉正沿着码头晃晃悠悠地徘徊,无礼地打量着哈罗德。“啊,小奥鲁夫森。”说完便坐在了一个起锚机上,点燃了手中的烟斗。

船靠岸了。乘客下了船。哈罗德有些惊讶地看到一个丹麦警察和一个德国兵站在了舷梯前。那个醉汉登船时,他们查了他的身份证。哈罗德的心跳加快了。他犹豫了,感到很害怕,不知道是否应该登船。他们会不会真的像亚恩所预料的,在看到他的素描之后加强了警备?又或者他们只是在找亚恩?他们会知道哈罗德是那个通缉犯的弟弟吗?奥鲁夫森是个很普遍的姓氏——但他们很可能已经了解了亚恩一家的情况。他的包里放着一部昂贵的相机。那虽然是很流行的德国货,但依然会引起怀疑。

他努力冷静下来,思考了一下自己的选择。他还有其他的方法可以回桑德岛。虽然他恐怕很难在海里游上两英里,但至少可以借或偷一艘渔船。可是无论如何,如果有人发现他拖着一艘船登上桑德岛,一定会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最好还是假装无辜。

他决定登船。

警察问:“你为什么要去桑德岛?”

看来现在什么人都能问这样的问题了。哈罗德压抑住了心中的怒气:“我住在那里,和我的父母。”

警察看了看他:“我好像没见过你。我在这里已经四天了。”

“我一直在学校。”

“周二好像不是个回家的日子啊。”

“学期结束了。”

警察咕哝了一声,好像对他的回答颇为满意。他检查了哈罗德证件上的地址,让那个德国兵看了看。后者点了点头,放哈罗德上了船。

他走到船的另一端,望着大海,等着自己的心跳放慢。他很高兴自己能够通过检查,但又因为在自己的国家都还要受到警察的盘问而感到愤怒。从逻辑上讲,因为这种事生气好像很傻,但哈罗德还是很难放平心态。

午夜,船离开了码头。

天空中没有月亮。在星光下,桑德岛就像是地平线的一个小波浪。哈罗德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会回来。事实上,周五离开的时候,他甚至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现在他成了一个间谍,包里放着一部相机,要去拍摄德军基地里的秘密武器。他恍惚记起自己曾经是那么兴奋于成为抵抗行动的一分子。但事实上,这绝不是一件好玩的事。相反,他害怕极了。

船停靠在了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码头。看到路对面打他记事起就没有变过的邮局和商店,他的恐惧更深了。18年来,他一直过着平安而稳定的生活。可现在,他再不可能感到安全了。

他走到沙滩上,开始向南走去。潮湿的沙滩在星光的照射下变成了银色。他听到沙丘中传来女孩子的嬉笑声,心里泛起一阵妒意。他什么时候才能让卡伦这样笑呢?

他到达军事基地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看到了基地外面的围网。基地里的树和灌木如同沙丘上的一块块黑补丁。如果他看得见,那么守卫也一定可以。他跪了下来,匍匐着前行。

一分钟后,他就看到了围网里有两个士兵在肩并肩地来回巡逻,旁边还跟着一只军犬,心里不禁对自己的谨慎感到一阵庆幸。

他们确实加强了警备。之前他们从没有两个人一起巡逻过,更没有带着狗。

他平趴在了地上。那两个人好像并没有很警惕。他们慢悠悠地走着,不像是巡逻的样子。拉着狗的那个人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另一个则悠闲地抽着烟。他们越走越近了,哈罗德甚至可以听到他们谈话的声音。和所有的丹麦学生一样,他在学校学过德语。那个人正炫耀他和一个叫玛格丽塔的女人的故事。

哈罗德离围网只有50码的距离。他们走到离他最近的地方时,那只狗在空气中嗅了嗅。它可能可以闻到哈罗德的气味,但并不知道他在哪里。那只狗疑惑地叫了两声。那个牵狗的士兵显然没有这条狗那样训练有素,他让狗闭嘴,然后继续向他的同伴讲玛格丽塔的事。哈罗德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狗又叫了起来,其中一个士兵打开了手电筒,哈罗德把脸埋在了沙子里。手电的光柱在地上绕了一个圈,便移向了前面。

士兵说道:“然后她说没关系,但在射之前必须要拔出来。”他们继续向前走去,那只狗也安静了下来。

他们走远之后,哈罗德继续向被树木遮掩的那段围网的方向爬去。他担心士兵会不会已经把那些树砍掉了,但还好它们还在。他俯身穿过灌木丛,来到了围网前,这才站起身来。

他犹豫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他还没有犯法。他可以回到科斯坦村,继续他的新工作,在酒馆里打发时间,晚上做做关于卡伦的美梦。他可以像其他丹麦人一样认为战争或者政治与他全然无关。但哪怕是想一想这种观点,他都感到由衷地厌恶。他想象着自己向亚恩、卡伦、乔基姆叔叔或是莫妮卡表妹解释时的情形,心里顿时惭愧不堪。

围网还是之前的样子,六英尺高的铁丝网上面竖着两排钢尖。哈罗德把书包转到了身后,以免碍事,然后爬上了围网,小心翼翼地跨过钢尖,跳到了基地里面。

他终于犯罪了。他带着一部相机进入了德军基地。如果被他们抓到,他必死无疑。

他尽可能地放轻步伐,贴着周围的树丛快步前行,每走几步就环顾一下四周,看看附近有没有危险。他经过了那座瞭望塔,不安地想到如果德国兵打开探照灯,那么他就是瓮中之鳖。他仔细地听了听,周围除了海浪有规律的节奏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声音了。几分钟之后,他走下了一个缓缓的沙坡,进入了一片针叶林,这些树木给他提供了很好的遮蔽所。他有些奇怪那些士兵为什么不把这些树砍掉,这样可以有利于加强安全防护,可转念一想,他们一定是想用树木来挡住那部无线电设备。

没多久,他就到达了目的地。这一次他的目标明确了。而且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设备外围环形的围墙和中间竖着的方形电网。那个大天线在中间缓缓地转着,仿佛一只机械之眼在扫视黑黢黢的夜空,并发出了和上次一样的电力马达的声音。之前看到这个装置两边有一些隐约的东西,现在在星光下他也看清楚了,基本上就是中间那个旋转着的大家伙的微缩版本。

也就是说这里有三部设备。可是为什么呢?难道这就是德国的雷达强于英国的原因?再走近一点观察那两个小设备,他猜测它们在建筑结构上可能有所不同。不过这需要在日光下才能确定,现在看来它们应该既可以改变倾斜的角度,又可以旋转。可为什么呢?他必须要把这三个装置的照片拍得清楚些。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是因为听到了一个守卫在旁边咳嗽才吓得跃到环形围墙里面的。可这次他有充足的时间来思考。他认为应该有更方便的通路可以走到墙里面去。建这座墙的目的一定是希望保护里面的设备不受到突发情况的损害,但工程师必须能进去对设备进行维护。他绕着围墙转了一圈,借着幽暗的光线仔细观察,终于找到了一扇木门。门没有锁,他走了进去,再轻轻地关上了门。

他感到安全了些。至少现在外面的人都看不到他了。除非有紧急情况发生,工程师一般不会在夜里来进行设备维护。如果有人真的要进来,他也有时间翻墙离开。

他仰着头观察着那张巨网。它肯定可以接收到飞机反射回来的无线电射线,他猜想着。基座连着的线路会将信号传输到哈罗德去年参与建造的新大楼里。那里的检测仪应该会显示出敌军靠近的信息,而负责监控的工作人员会马上提醒德国空军。

在朦胧的夜光下,在机器发出的低沉的嗡嘤声中,闻着电路发出的味道,哈罗德感到自己正置身于战争机器的心脏部位。双方的科学家和工程师的斗力绝不亚于战场上枪炮和坦克的角逐。而他已经无法避免地成为了其中的一部分。

他听到了飞机的声音。今天没有月亮,应该不会有轰炸机。可能是德国的飞机,或者是迷了路的平民飞机。他想知道这部装置是否已经在一个小时前就已经发现了它,或者这两部小机器是不是已经瞄准了它。他决定出去看一看。

其中一个小机器正指着大海——那恰恰是飞机飞过来的方向,而另一个则指向内陆。两个装置的倾斜角度都和之前不同了,他想道。随着飞机的声音越来越响,指向大海的设备更倾斜了一些。它应该是在跟踪那架飞机;另一个小装置则一直在移动,仿佛正在探测一个它不能确定的信号。

飞机飞过桑德岛,朝内陆方向飞去。天线的底盘继续跟踪着它,直到它的轰隆声完全消失。哈罗德回到了围墙内侧,思考着刚刚自己看到的情景。

天色开始由黑变灰。每年的这个时候,凌晨三点钟天就开始亮了。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他从书包里拿出了那部相机。亚恩已经教过他如何使用了。他蹑手蹑脚地在围墙内徘徊,想找一个最好的角度,以便拍摄下这个装置的每一个细节。

他和亚恩已经商量好会在四点三刻进行拍摄。那时虽然已经日出了,但阳光还不会照到这里来。对于拍照来说,不需要直射的阳光——这部相机的胶卷感光度很高,足以记录下目标物的细节。

随着时间缓缓流过,哈罗德紧张地思考着怎样逃走。他在夜里溜进来,却没时间等到明晚再溜走。可以肯定,就算没有任何异常情况发生,工程师在白天也至少会过来一次,进行常规检查。所以哈罗德必须在完成拍摄之后马上离开——可那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逃走会比溜进来危险得多。

他思考着离开的路。南边就是他父母家所在的方向,围网离这里大概只有几百码的距离,但一路上基本上都是沙丘,没什么植物可以掩护他。往北走的话,植被会多些,路程虽然长,却安全得多。

他想象着如果有德国兵拿枪指着他怎么办。他会压住内心的恐惧,冷静而骄傲地面对吗?还是会突然变成一个胆小鬼,吓得尿裤子,祈求对方的宽恕?

他努力地保持着冷静,耐心地等待。天色更亮了。手表上的秒针缓缓地绕着圈。旁边静得鸦雀无声。士兵一般都会很早上岗,但他希望在六点前他们不会有太多的活动——那时他应该已经离开了。

终于到时间了。天空中万里无云,天色晴好。他可以看到这部机器的每一个铆钉和零件。他小心翼翼地对好焦,拍下了设备转动的基座、线路,还有电网。他掏出自己从修道院的工具箱里拿来的码尺,把它放在设备的某处来显示大小——这是他自己的主意。

然后他就要到围墙外面去了。

他有些犹豫。在这里他感到自己很安全。但必须要出去才能拍得到那两个小一些的装置。

他打开门。周围依然是静悄悄的。开始涨潮了。基地沐浴在泛着海水湿气的晨色中。四周空无一人。这正是人们酣睡的时间,就连狗都安静了。

他仔细地拍下了那两个四周围着矮墙的小设备。他猜想着它们到底有什么具体的功能:其中一个机器刚刚追踪了一架视野范围内的飞机,可这一整套设备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在飞机进入视野范围之前侦测到它们;另一个小装置估计是为了在多于一架飞机接近时进行探测的。

他边拍照,边思考。这三个设备是怎样协调工作以提高德军杀伤率的呢?或许中间的大装置会提前预警有飞机接近,而其中一个小装置则会追踪这架飞机在德国领空的位置。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另一个小装置又是做什么的呢?

他突然意识到空中还会有一架飞机——等待敌方轰炸机的接近。难道第二个小装置是为了追踪德国空军自己的飞机?这听上去有点奇怪,但当他向后退了几步,将三个装置全部收到镜头内的时候,发现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如果德国空军的指挥官能了解到自己的战斗机和对方轰炸机的位置,就可以在双方相遇之前用雷达指挥战斗机飞行的方向。

他开始逐渐明白德国空军的策略了。那个大的装置会发出敌军轰炸行动的警告,以便德军的战斗机可以提前升空。然后其中一个小的装置探测敌方轰炸机的位置,另一个探测自己的战斗机,以让指挥官精确地告知飞行员轰炸机的位置。这种情况之下,击落英国空军完全就是瓮中捉鳖。

而这个想法让哈罗德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危险——站在日光下,深处于德国基地的中心地带,拍摄着德军的秘密武器。恐惧犹如毒药一样流进了他的血管。他想冷静下来,按照计划再拍几张,从不同角度展示一下整个设备,但他太害怕了。而且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拍了超过20张照片。这应该够了,他告诉自己。

他把相机放进了包里,准备尽快离开。他忘了刚刚向北走的计划,慌张地向路更近的南边走去。从这里都可以看到南边的围栏,只需要经过之前不小心撞到的船库便可。今天,他会从对着海的那边绕过去,而这栋房子还恰好可以遮挡他几步路的距离。

可他接近的时候,有条狗叫了起来。

他慌忙四周看了一下,却并没有看到任何的士兵或是狗。他想到狗应该在船库里面。德国兵应该是把这栋废弃了的房子当作军犬舍了。又有一条狗叫了起来。

哈罗德拔腿就跑。

刹那间,所有的狗都狂吠了起来,而且叫声越来越大。哈罗德跑到那座建筑前,转身向海的方向跑去,尽量让那座船库遮住自己,不被对面大楼里的士兵看到。他吓得越跑越快,好像每秒钟都可能有子弹射中他一样。

他跑到围网前,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有人发现了自己。他像猴子一样爬上去,轻巧地翻过上面的钢尖,落在了基地外面。地面已经被埋在了浅浅的海水中。他朝围网里面看了看。穿过影影绰绰的树林和灌木,他可以看到远处的几栋楼,但并没有看到德国兵的影子。他急忙转身离开了。他在水中走了一段距离——这样狗就很难嗅到他的味道了,然后才回到沙滩上,留下了一些浅浅的脚印,不过他知道,这些脚印过不了一两分钟就会被海水冲掉。在沙丘间,他也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几分钟后,他来到了一条土路上。他回头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任何人。他喘着粗气,朝着家的方向跑去。经过教堂,他来到了厨房门前。

房门是开着的。他的父母通常会很早起来。

他跑进屋去。母亲正穿着一件晨衣,站在炉灶前。看到他之后,她惊讶地叫出了声,手中陶制的茶壶一下子摔在地上碎掉了,里面的水飞溅了出来。哈罗德捡起了茶壶的碎片,说道:“对不起,吓到您了。”

“哈罗德!”

他抱住母亲,吻了吻她的面颊:“父亲在吗?”

“在教堂。昨晚没时间整理。他得去把座椅摆放好。”

“昨晚怎么了?”周一晚上不应该有什么活动啊。

“执事们要讨论你的事。他们下周日要做公告。”

“弗莱明家终于有报复的机会了。”这件曾经让哈罗德焦虑不已的事在此刻完全无足重轻了。

估计基地的守卫应该已经查明狗叫的原因了。如果他们仔细的话,他们会询问附近的住家,搜查所有的牛棚谷仓,寻找他这个逃犯。“妈妈,”他说,“如果有德国兵过来,您能告诉他们我昨晚一直在家睡觉吗?”

“发生了什么事?”她恐惧地问。

“我迟些跟您解释。”他现在就应该躲到床上去,这样看上去才更真实,“告诉他们我还在睡觉,可以吗?”

“好的。”

他离开厨房,直奔卧室。他把书包挂在了椅子上,拿出照相机,放进了抽屉里。他本来想把相机藏起来,但已经没时间了,而且如果他们在隐蔽的地方发现一部相机,就足以认定他就是那个逃犯了。他马上脱掉衣服,换好睡衣,躺在了床上。

他听到厨房里传来父亲的声音。他爬下床,站到楼梯顶仔细地听。

“他回来干吗?”牧师问。

母亲回答说:“躲德国兵。”

“看在上帝的分上,这孩子又干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但——”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母亲的话。门外传来了一个德国人的声音。“早晨好,我们在找一个人。您有没有看到任何陌生人出现在附近?”

“没有。一个人也没看到。”母亲的声音紧张极了,那个德国兵肯定感到了有什么不妥——不过他也可能已经习惯别人畏惧他了。

“您呢,先生?”

父亲肯定地说:“没有。”

“家里还有别人吗?”

母亲回答道:“我儿子。他还在睡觉。”

“我得搜查一下您的房子。”那人听上去很礼貌,但语气却是命令,而非征求对方的同意。

“我给您带路吧。”牧师说。

哈罗德回到床上,心脏飞快地跳动着。他听到了军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门开了又关的声音。那靴子踏上了木楼梯。他们先进了他父母的房间,然后是亚恩的卧房,最后走到了他的门前。他听到门把手被扭开了。

他闭上眼睛,假装睡觉,竭尽全力让呼吸显得缓慢而平和。

德国人低声说:“这是您的儿子?”

“是的。”

一阵沉默。

“他整晚都在这儿?”

哈罗德屏住了呼吸。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说谎。

然后他听到:“是的。整晚。”

他惊呆了。父亲居然为他说了谎。那个心肠冷硬又自以为是的固执的老独裁者居然打破了自己的做人守则。他变成了一个普通人。哈罗德感到泪水涌进了眼眶。

那军靴退出了他的房间,走下楼梯。哈罗德听到他告别离开了。他下了床,走到楼梯旁。

“你可以下来了,”父亲说,“他走了。”

他走下楼。父亲一脸凝重。“谢谢您,爸爸。”

“我犯罪了。”父亲说。哈罗德以为他要发火,可那张苍老的面孔却突然柔和了下来:“无论如何,我相信上帝是仁慈的。”

哈罗德意识到这几分钟时间里父亲所经历的悲痛,但他不知道怎样让父亲知道自己理解了他。他能想到的只有握手。他伸出了右手。

父亲握住了他的手,把哈罗德拉到跟前,用左手握住了他的肩膀。他闭上眼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他再度开口时,以往牧师的腔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声音轻得如同耳语。“我以为他们会杀了你,”他说,“我的儿子,我以为他们会杀了你。”

16

亚恩·奥鲁夫森从彼得·弗莱明的指缝间溜走了。

彼得一边给英格煮鸡蛋,一边生气地思考着这件事。亚恩在博恩霍尔姆甩掉跟踪者之后,彼得曾经毫不担心地断言他们会很快抓到亚恩。显然他有些太过自信了。他本以为亚恩不会狡猾得可以逃离那座岛——但他错了。他不知道亚恩是怎么做到的,但毫无疑问他返回了哥本哈根,因为有警察在市中心发现了他。那个警察跟了他一段,但亚恩再次躲过了跟踪——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间谍活动依然在进行中。彼得的上司弗莱德里克·朱埃尔讽刺他道:“奥鲁夫森显然会隐身术。”

布劳恩的责备就更尖锐了。“杀死保罗·柯克是个重大失误,我们没办法瓦解他们的间谍圈了。”给彼得升职的事化作了泡影,“我应该通知盖世太保。”

太不公平了。彼得生气地想。是他发现了这个间谍圈子,发现了飞机轮挡里的情报,逮捕了机械工,搜查了犹太会堂,逮捕了英格玛尔·甘默尔,又到飞行学校杀死了保罗·柯克,暴露了亚恩·奥鲁夫森的身份。而朱埃尔这种什么都没做的人却可以完全忽视他的战功,夺走他应该得到的奖赏。

但他还没有彻底失败。“我能找到亚恩·奥鲁夫森。”他向布劳恩将军承诺道。后者本来想反对,但彼得却没给他时间:“给我24小时。如果他明晚之前还没被捕,您就通知盖世太保。”

布劳恩同意了。

亚恩没有回营地,也没回父母家。所以他必然和某个间谍躲在一起。他们现在应该藏起来了。目前为止,和这些间谍关联最密切的人应该就是卡伦·达克维茨了。她曾经是保罗的女朋友,她的哥哥是保罗表弟的同学。彼得确定她本人应该不是间谍,所以她不会藏起来。但她可能会帮他找到亚恩。

这个线索比较渺茫,但这也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他在鸡蛋上撒了盐,又放了一点点黄油,然后把托盘端到了卧室里。他帮英格坐起身,喂了她一勺鸡蛋。她好像不太爱吃。他自己尝了尝,觉得味道还不错,就又喂了她一勺。可没嚼两下,她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把刚刚吃进去的鸡蛋吐了出来。稀溜溜的蛋黄从她的下巴上流了下来,滴在了睡衣上。

彼得绝望地望着她。在过去的一两周内,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了好几次。这意味着事情在恶化。“英格以前决不会这样做。”他自语道。

他放下托盘,离开了她,走到电话前。他拨通了父亲在桑德岛的酒店的号码。父亲通常都会很早开始工作。电话通了。“您是对的,应该把英格送到看护中心去了。”

彼得凝视着眼前的皇家剧院。这是一座建于19世纪的黄色石结构建筑物。它的外墙上雕刻了立柱、壁柱、枕梁、花环、帷幔、里拉琴、面具、美人鱼和天使。房顶上有大瓶与高灯架,还有长了翅膀和人类乳房的四足精灵。“这也太夸张了。”他说,“就算是剧院也不至于这样。”

蒂尔德·叶斯帕森笑了。

他们正坐在英格兰酒店的露台上。从这里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哥本哈根最大的国王新广场的全貌。剧院里,芭蕾学校的学生们正在观看《林中仙子》的彩排。彼得和蒂尔德正在等着卡伦·达克维茨出来。

蒂尔德假装在读今天的报纸。头版的大标题写着:“大火中的列宁格勒”。即使是纳粹都不敢相信在苏联的战争会这么顺利,称这场战争“超乎想象”。

彼得想通过聊天来释放一下自己的紧张情绪。到目前为止,他的计划可谓完全失败了。他们监视了卡伦一整天的时间,但她除了上学之外没有任何特别的行为。但无谓的焦虑会消磨斗志,而且会令人犯错。所以他必须要放松。“你觉得建筑师是不是故意把剧院设计得恢宏吓人,以阻止普通人进去看演出?”

“你觉得自己是普通人吗?”

“当然。”剧院的大门口守护着两尊坐着的绿色雕像,比真人还要大,“那两个人是谁?”

“霍尔伯格和欧伦施莱厄。”

他知道这两个名字。他们都是著名的丹麦剧作家。“我不喜欢戏剧——太多独白了。我喜欢看电影,能让你发笑。巴斯特·基顿、劳莱和哈代。你看过这些人在一个白屋子里,然后有个家伙肩上扛了一块大木板吗?”他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当时差点笑趴在地上。”

她困惑地望着他:“这回你把我吓到了。我从来都不觉得你会喜欢看闹剧。”

“那在你心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喜欢西部电影,用武器捍卫正义。”

“其实你说得对,我也喜欢那些东西。你呢?你喜欢来剧院吗?哥本哈根喜欢文化理论,但那些东西从来都没走进过这里。”

“我喜欢歌剧——你呢?”

“嗯……音乐还不错,情节太愚蠢。”

她笑了。“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不过你说得对。芭蕾呢?”

“我不懂。而且着装太奇怪了。说实话,看到男人穿紧身裤,我觉得挺尴尬的。”

她又笑了。“哦,彼得,你太滑稽了,不过我还是很喜欢你。”

他没想讲笑话,不过得到蒂尔德的赞美还是让他很开心。他瞥了一眼手中的相片。这是他从保罗·柯克的卧房拿的。相片里保罗骑着自行车,卡伦坐在前面的大梁上。两个人都穿着短裤。卡伦的双腿修长。他们看上去是一对开心的情侣,精力旺盛而笑容可掬。有一瞬间,彼得为保罗的死感到很难过。他提醒自己,保罗选择了当间谍这条路,他是咎由自取。

拿这张照片的目的是为了能辨认出卡伦。她很迷人,笑容明艳,留了一头蓬松的卷发。她和蒂尔德属于两个截然相反的类型。蒂尔德矮小丰润,五官精巧。有些男人可能认为蒂尔德太过冷漠,因为她会毅然决然地拒绝他们的暗示——但只有我才了解她,彼得想。

他们再没有谈起过在博恩霍尔姆的那一次失败的尝试。彼得对那天的事感到很尴尬。他不想道歉——那样只会让事情更糟。但一个计划在他的脑海中正在渐渐成形,一个极其戏剧性的计划——他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她出来了。”蒂尔德说。

彼得抬头望向对面的广场,有一群年轻人从剧院里走了出来。他马上看到了卡伦。她戴着草帽,穿了一件芥黄色的夏装,轻盈的裙裾在她的膝头舞动。手里的黑白照片没有展现出她雪白的皮肤和火红的头发,更显示不出他从这里都可以感受到的活力。她走路的姿势仿佛正在登台,而不是从剧院里走出来。

她穿过广场,走上了斯托格步行街。

彼得和蒂尔德站起身来。

“等一等。”彼得说。

“怎么了?”

“你今天晚上能来我家吗?”

“有什么事吗?”

“是的,但我现在先不想说。”

“好吧。”

“谢谢。”彼得没再多说,马上跑去跟上了卡伦。蒂尔德则是按照计划跟在他后面。

斯托格是一条窄窄的步行街,挤满了行人和公交车,而且还经常会有私家车不守规矩地停在路两旁。在彼得看来,把罚款增加一倍,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他把卡伦的草帽当作目标,心里期待她不要直接回家。

在步行街的尽头就是市政厅广场。学生们在这儿分开了。卡伦和另一个女孩边说边笑地一起走了。彼得跟紧了一点。她们经过了提华里花园,然后停了下来,好像是要分开,可却谈兴未尽。午后的阳光照着她们美丽而无忧无虑的脸庞。彼得不耐烦地想:这两个女孩子都已经一起待了一整天,到底还有什么事没说完。

最后,卡伦的朋友向火车站走去,而卡伦选择了相反的方向。彼得的心里顿时燃起了希望。她会不会要和那些间谍见面呢?可令他失望的是,她走去了城郊火车的韦斯特港站,从那儿她可以直接回科斯坦村。

这不太妙。他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了。显然她不会直接把他带到那些间谍那儿去。他必须要主动出击了。

他在车站的入口处截住了她。“不好意思,”他说,“我必须要和你说几句话。”

她直视着他,却没有停下步伐。“有事吗?”她冷漠却又礼貌地问他。

“能占用你一分钟时间吗?”

她走进入口,走下楼梯直奔站台。“我在听。”

他装出一副很紧张的样子。“我其实冒了很大的风险和你说话。”

这句话起作用了。她停在了站台上,紧张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怎么了?”

他注意到她有一双极美的眼睛,那对眸子深处简直绿得让人迷醉。“和亚恩·奥鲁夫森有关。”他看到她眼睛里的恐惧,心里感到十分满意。他的本能把他引向了正确的方向。她知道内情。

“他怎么了?”她努力地保持着平静。

“你不是他的朋友吗?”

“不,我见过他——我曾经和他的朋友约会过。但我不认识他。你为什么要来问我?”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不知道。”她的语气很肯定。而且在他看来,她讲的好像是真话。这让他感到很失望。

但他还没准备放弃。“你能帮我给他捎个口信吗?”

她犹豫了。彼得又一次来了希望。他想她应该是在犹豫是否要继续撒谎。“或许我可以。”她想了一会儿之后回答道,“但不一定。什么口信?”

“我是警察。”

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别害怕,我和你们是一头的。”他看得出她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他,“我不是机密组的,我在交通组工作。但他们的办公室就在我的办公室隔壁。有时候我能听到他们在做什么。”

“你听到什么了?”

“亚恩很危险。他们已经知道他藏身的地点了。”

“上帝。”

彼得发现她根本没问机密组是什么,或者讯问亚恩犯了什么罪,而且在听说他藏起来之后她一点也没有表示出吃惊。所以她必然了解亚恩的事,他感到自己大获全胜了。

事实上,他已经可以逮捕她了。但他想了一个更好的主意。他假装焦虑地说:“他们今晚要去逮捕他。”

“哦,不!”

“如果你知道怎么找到他,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你尽量在一小时之内通知他。”

“可是我没办法——”

“我不能再和你多说了。我得走了。对不起。请尽你所能。”他即刻转身离开了。

他在楼梯的顶端和蒂尔德擦肩而过,后者假装正在看火车时刻表。她没有看他,但他知道她看到他了。之后就轮到她跟着卡伦了。

马路对面,一个穿着皮围裙的男人正在从一架马车上卸啤酒。彼得躲到了车后。他摘下软毡帽,把帽子塞进衣服里,换上了一顶鸭舌帽。根据他的经验,这个简单的变化就会让他看上去截然不同。除非十分审慎地观察,否则普通的行人一定会把他当作是另一个人。

站在马车后面,他盯着城郊车站的入口。没过几分钟,卡伦就走了出来。

蒂尔德跟上了她。

彼得跟着蒂尔德。他们在街角转了一个弯,沿着提华里花园和火车站之间的那条路一直往前走。卡伦走进了邮局——那是一栋用红砖和灰石建成的旧式建筑。蒂尔德跟了进去。

她要打电话,彼得高兴地想道。他走到员工入口,亮出了自己的警徽,对他最先看到的那个年轻女人说:“把你们的值班经理叫来,快。”

没过多久,一个衣着考究的驼背男人出现了:“能帮您做点什么?”

“一个穿着黄裙子的女孩刚进到大厅里去了,”彼得告诉他说,“我不希望她看见我,但我要知道她想干什么。”

经理看上去很激动。这恐怕是这间邮局里发生过的最令人兴奋的事了,彼得想。“上帝啊,”那男人说,“您跟我来。”

他沿着走廊快步走到了一扇门前,然后把门打开。彼得看到那间屋子里有一张长桌,桌前摆着一排小凳子。“我想我看到她了。”经理说,“红色卷发,戴了顶草帽?”

“是的。”

“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是罪犯。”

“她在干什么?”

“查电话簿。这么漂亮的人——”

“如果她打电话,我要监听。”

经理犹豫了。

没有搜查令,彼得是无权监听私人通话的——但他希望这个经理并不知道这个。“这件事非常重要。”他说。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

“别担心。有什么问题我来负责。”

“她把电话簿放下了。”

彼得不能放过监听卡伦和亚恩通话的机会。如果必要的话,他会拿着枪要挟这个电话局的办事员,他决定了:“我必须要听。”

“我们有我们的规定。”

“但是——”

“啊!”经理说,“她放下了电话簿,但没有去柜台。”他一脸释然,“她要走了!”

彼得生气地骂了一句,马上朝着出口跑去。

他推开大门,回到街上,看到卡伦正在过马路。蒂尔德出现了,跟上了卡伦。他跟在了蒂尔德后面。

他虽失望,却并没有灰心。卡伦知道谁可以联络到亚恩。她想从电话簿里找那个人的电话。可她为什么不直接打给他呢?也许她害怕他们的谈话会被警察或是德国人监听到——显然她是对的。

但如果她想要的不是电话号码,那她一定是在找那个人的地址。如果彼得够幸运的话,她现在就应该会直奔那个地址。

他和卡伦保持着距离,却没有让蒂尔德走出自己的视线。跟着蒂尔德总让他感到十分愉快。他终于有理由可以一直观赏着她浑圆的臀部了。她知道他在盯着她看吗?她是故意在扭动双臀吗?他猜不透。谁又能看得懂女人的心思呢?

他们穿过了克里斯蒂安堡的小岛,沿着海边向前走。他们的右手边是海港,而左手边则是政府岛的古老建筑。城中的空气温暖而清新,波罗的海的海风带着一股咸咸的味道扑面而来。海峡中停着货船、渔船、渡船以及丹麦和德国海军的轮船。两个年轻的海员满面堆笑地想和蒂尔德搭讪。她口气严厉地吓退了他们。两个人灰溜溜地离开了。

卡伦走到了阿美琳堡附近,然后开始向内陆走去。彼得跟着蒂尔德穿过了那个由四栋洛可可风格的建筑围成的广场——那是王室生活的地方。他们走到了尼博德区,那里挤满了最初为海员们建造的廉价居所。

他们走上了圣保罗大街。彼得看到远处的卡伦边走边研究旁边的一排红顶黄房子,显然是在找门牌号。他感到自己离目标已经很近了。

卡伦停下了脚步,前前后后观察了一下,好像在确认自己没有被跟踪。这已经太晚了,但她本就是个外行。她从来没见过蒂尔德,而且也绝不可能认出彼得。

她敲了敲门。

彼得走到了蒂尔德身旁。那扇门开了。他看不到开门的是谁。卡伦说了些什么,然后就走了进去,关上了门。房门上写着53号。

蒂尔德问:“你觉得亚恩就在这儿吗?”

“不是他就是他的同伙。”

“你想怎么办?”

“等。”他观察了一下这条街。街对面有一个小商店。“去那边吧。”他们穿过马路,朝窗户里看。彼得点燃了一根烟。

蒂尔德说:“商店里应该有电话。我们要打给局里吗?我们最好带武器进去。很难说里面有多少间谍。”

彼得考虑过增援的问题。“再等等。”他说,“我们还不确定里面是什么情况。先静观其变吧。”

蒂尔德点了点头。她摘下了那顶天蓝色的贝雷帽,用一条样式很普通的围巾裹住了头。彼得看着她把头发压在了那条围巾底下。这样,卡伦出来后就不可能注意到她了。

蒂尔德从彼得的手上拿过了那根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又把烟递了回去。这应该算得上是亲密的举动了,他感到她好像吻了他一般。他的脸红了,转开头去望着53号的那扇门。

门开了,卡伦走了出来。

“看。”他说,蒂尔德跟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门关上了。卡伦一个人离开了。

“可恶。”彼得说。

“我们现在怎么办?”蒂尔德问。

彼得的脑子在飞速转动着。假设亚恩就在这栋小黄屋里。那么彼得需要向本部申请增援,然后闯进去逮捕他和他的同伙。但如果亚恩藏在别的地方,那么卡伦可能正在赶往那里——那样的话,彼得就必须盯住她。

又或者她可能寻找亚恩失败,只得回家。

他做出了决定。“我们分头行动。”他告诉蒂尔德,“你跟着卡伦。我打给总部,搜查这栋房子。”

“好。”蒂尔德马上跟着卡伦离开了。

彼得走进了那间铺子。那是一个综合商店,蔬菜、面包、香皂、火柴,什么都有。架子上有一些罐装食物,地上还有成捆的木柴和大包的土豆。这地方虽脏,生意却很兴旺。他向那个穿着脏围裙的白头发妇女亮出了警徽,问道:“这里有电话吗?”

“是收费的。”

他在口袋里摸索着零钱。“在哪儿?”他不耐烦地问。

她冲着后面的帘子抬了抬下巴。“帘子后边。”

他在柜台上扔下了几个铜板,穿过帘子来到了一个小房间里,顿时闻到了一股猫臭味。他拿起听筒,打给了警察局。康拉德接了电话。“我想我可能找到亚恩的藏身地点了。圣保罗街53号。马上和德莱斯勒、埃勒加德一起开车过来。”

“马上。”康拉德说。

彼得挂掉了电话。他说了不到一分钟时间。如果有人这时候离开了那栋房子,那么也一定还在这条街上。他左右看了看。有一个穿了一件圆领衫的老人正在遛一条腿脚不太利落的狗,无论是人还是狗都慢悠悠地蹒跚着;还有一匹小马驹拉着一辆平板车,车上放了张破了洞的皮沙发;一群男孩子正在踢球,那个所谓的“足球”其实是一个已经被打秃了的网球。完全没有亚恩的影子。彼得穿过马路。

他想象了一下奥鲁夫森的长子被捕将多么的令人得意。这会是多美妙的一次报复啊。先是小儿子被学校开除,然后亚恩的间谍身份又被戳穿,奥鲁夫森牧师的领导地位无疑要被颠覆了。两个儿子都犯了这么大的错,他又有什么颜面再去传教呢?他必须辞职。

彼得的父亲一定很高兴。

53号的门开了。亚恩走了出来。彼得下意识地把手伸到夹克下面,握住了枪。

彼得兴奋极了。亚恩刮掉了胡子,还戴了一顶工人帽,但彼得和他是自幼的玩伴,所以马上就认出了他。

不过彼得很快冷静了下来。当警员独自逮捕罪犯的时候,经常会出现一些意外状况。如果对方发现只有一个警察,通常会更倾向于选择逃跑。而且他穿的是便衣,如果他们动起手来,路人不知道他是警察,可能反而会帮助他的对手。

彼得和亚恩在12年前,也就是两家决裂的时候曾经打过一次架。彼得身材高大魁梧,而亚恩则因为经常运动而练得了一身结实的肌肉。那次两个人没能分出输赢,旁人强行把他们分开了。可今天彼得身上有枪。不过亚恩很可能也有。

亚恩关上了门,直接向彼得的方向走过来。

走到彼得身边时,亚恩有意避开了他的眼睛,走到路的内侧,贴着房子的外墙,一副逃犯的样子。彼得走在靠近路缘的一边,暗暗地观察着亚恩的脸。

他们相距大概十码的时候,亚恩偷偷瞥了彼得一眼。彼得直视他的眼睛,想看看他表情的变化。亚恩先是有些困惑,而后便认出了彼得,脸上顿时充满了吃惊、恐惧和惊慌。

他僵住了。

“你被捕了。”彼得说。

亚恩的情绪平复了一些。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笑容又浮现在了他的脸上。“姜饼彼得。”他叫出了彼得童年时的名字。

彼得看出亚恩想逃跑,马上掏出了枪。“趴在地上,手背后。”

亚恩脸上的担心多于恐惧。彼得突然意识到他怕的并不是枪,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亚恩挑衅地问:“准备好开枪了吗?”

“如果必要的话。”彼得说,并举起枪以示威胁。但事实上,他发疯地希望能生擒亚恩。保罗·柯克的死让他们的侦破工作走进了死胡同。他想审问他,而不是杀了他。

亚恩露出了一个让人不解的笑容,然后转身就跑。

彼得端平手枪,想瞄准亚恩的腿。但他知道用手枪射击不可能那么精准,他有可能打到亚恩的任何部位,或者根本就打不到他。但亚恩越跑越远,彼得抓到他的机会也越来越小了。

彼得扣动了扳机。

亚恩继续向前跑。

彼得又开了一枪。直到连发了四枪之后,亚恩的一条腿突然弯了下去,整个人重重地栽在了地上。

“哦,上帝,可不能再死了。”彼得说。

他跑过去,始终用枪对着亚恩。

对方一动不动地躺在了地上。

彼得跪在了他身旁。

亚恩睁开了眼睛。他的脸因为疼痛而变得苍白。“你这头蠢猪,你应该杀了我。”他说。

当晚,蒂尔德来到了彼得的公寓。她穿了一件他从没见过的粉红色上衣,袖口处绣着小花。粉红色很适合她,显出了她的女性气质,彼得想道。天气很暖和,蒂尔德并没有穿内衣。

他领她走进了客厅。夕阳从窗户直射进来,玄妙的光晕把客厅映得昏黄,为每件家具及墙上的照片都镀上了金边。英格坐在壁炉旁的一张椅子里,用那种一如既往的空洞神情望着房间中的某处。

彼得将蒂尔德拉到怀里,吻住了她。她先是惊讶地僵在了那里,然后开始回吻他。他用力地抚摸着她的肩膀和臀部。

她停下来仰头望着他的脸。他看得到她眼中的欲火。但她依然有所顾虑地看了看英格:“这样行吗?”

他抚了抚她的头发。“嘘。”他又如饥似渴地吻住了她。两个人越来越热烈。他边吻着她边解开了她衬衫的纽扣,露出了她的双乳,疯狂地感受着她的肌肤。

她再次停了下来,急促地喘息着,胸前的双峰随着她的呼吸上下起伏。“她怎么办?”她问,“英格怎么办?”

彼得看了看他的妻子。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的情感。“这里没有人,”他告诉蒂尔德,“一个人也没有。”

她深深地看着他,脸上浮起了一个复杂的表情,有同情,有理解,有好奇,还有欲望。“好吧,”她说,“好吧。”

他把头埋进了她的双乳。 yw+Q+ZYE2D7Rc0CD/73zl7pkoXwQOPzoEXuPsiWseVYfei7e4a0Zhj2+yLkXqDH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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