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5月的最后一天,丹麦西海岸莫兰德市的大街上出现了一辆奇怪的车子。
那是一辆丹麦制造的光轮挎斗摩托车。在这里出现摩托车本身就是一件不寻常的事,因为除了医生和警察——当然还有占领这个国家的德国兵——之外,没人能搞得到汽油。这辆车的四缸汽油发动机被换成了一个废弃摩托艇的蒸汽发动机。挎斗里的座椅也被移走了,换成了锅炉、燃烧室和烟囱。因为这个发动机替代品动力太低,所以摩托车的最高速度也只能达到每小时22英里 ,开起来并没有平常那种呼啸而去的架势,只有温和的冒气声。不过,缓慢的速度和诡异的安静反倒让这车子增加了些庄重感。
座椅上的高个子年轻人名叫哈罗德·奥鲁夫森,今年18岁,皮肤白皙,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露出了高高的额头。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身穿校服的维京人。为了买这辆价值600克朗的光轮,他攒了整整一年的钱。可就在他买下它的第二天,德国人就颁布了限油令。
哈罗德当时气疯了。他们有什么权利这样做?但无论如何,他是个不喜欢抱怨而更喜欢行动的人。
改装这辆车又花了他一年的时间。除了上学和准备大学入学考试之外,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捣鼓这架光轮摩托。就好比今天——他所在的寄宿学校正在放圣灵降临节假——在复习了一个上午的物理方程式以后,哈罗德利用下午的时间在车子的后轮上安了一个废弃割草机上的齿轮。现在,车子一切正常。他准备到酒吧去听听爵士乐,顺便看看能不能遇到什么女孩。
哈罗德热爱爵士乐,那恐怕是除物理之外最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了。当然,最棒的爵士乐手在美国,但就算是他们丹麦本土的模仿者也绝对是值得一听的。在莫兰德,你有时候就能听到相当好的爵士乐,或许因为那儿是国际港口,充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水手。
但当哈罗德开到位于码头区中心的热度酒吧时,却发现那里居然门窗紧闭。
这有点儿奇怪。现在是周六晚上八点钟,而这里又是全城最热闹的地段。酒吧都应该人满为患才对。
他盯着那栋沉寂的建筑,一个过路人停下来看了看他的摩托车。“这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蒸汽发动的光轮。你知道这间酒吧是怎么回事吗?”
“酒吧是我开的。这车用什么作燃料?”
“只要是能够燃烧的东西就行了。我用的是泥炭。”他指了指车子的挎斗。
“泥炭?”那男人笑了。
“为什么关门了?”
“纳粹关的。”
哈罗德心中顿时一阵反感。“为什么?”
“因为我雇了黑人乐手。”
哈罗德从来没亲眼见过黑人乐手,但他听过他们的唱片,知道他们是最棒的。“纳粹是无知的蠢猪。”他生气地说。一个挺好的夜晚就这么毁了。
酒吧的主人很快地扫视了一下四周,以确保没人听到哈罗德刚刚的话。虽然德军占领者对丹麦的管制还算宽松,但依然没什么人会公开得罪纳粹。还好,目所能及之处一个人都没有。他又把目光转回到那辆光轮上。“这样能开吗?”
“当然能。”
“谁帮你改装的?”
“我自己。”
那人眼中的好奇一下子转变成了钦佩。“聪明。”
“谢谢。”哈罗德打开了向发动机输送蒸汽的阀门,“真遗憾你的酒吧关了。”
“我希望几个星期之内他们能批准我开门。可是我必须保证只雇用白人乐手。”
“没有黑人的爵士乐?”哈罗德生气地摇了摇头,“这就好比是禁止餐厅雇法国厨师。”他的脚松开了刹车,摩托车缓缓地开动了。
他想了一下是不是要去市中心,看看在广场旁边的咖啡馆或是酒吧里能不能撞到自己认识的朋友,可爵士吧的事让他突然没了兴致,无心再逗留了。他决定回港口去。
哈罗德的父亲是桑德岛上的牧师——那是个离岸只有几英里的小岛。往返于桑德岛的渡船已经靠了岸。他直接把车开了上去。船上挤满了乘客,大部分他都认识:一群渔民刚刚看过一场足球赛,之后又喝了几杯;两个戴着帽子和手套的富家女人牵着小马,还提着一堆购物袋;另有一家五口人刚去城里串了亲戚;还有一对他并不认识的情侣可能是要去岛上的一家高级酒店吃晚餐。他的摩托车几乎引起了每个人的注意,他不得不再解释一遍蒸汽发动机的工作原理。
在船开动前的最后一分钟,一辆德国制造的福特小轿车开上了船。哈罗德知道,这是阿克塞尔·弗莱明的车。阿克塞尔·弗莱明是岛上那间酒店的主人。弗莱明家和哈罗德家是宿敌。无论是阿克塞尔·弗莱明还是奥鲁夫森牧师都认为自己才是岛上当仁不让的领导者。两位家长之间的对立情绪波及了两个家庭的关系。哈罗德不知道弗莱明从哪里弄来了汽油。或许金钱真是万能的。
海上的浪很大。厚厚的乌云盖住了西边的天空。暴雨要来了,不过渔民倒是说他们应该赶得及在下雨前到家。哈罗德拿出了那份在城里的时候人家塞给他的报纸。报纸叫《事实》,免费派发,是一份对抗占领国的非法出版物。丹麦警察并没想打压这份报纸的流通,而德国人也没把它当成什么大事,在哥本哈根,人们可以在火车或是公交车上公开阅读它。不过这儿的人比较谨慎,哈罗德把报纸的标题部分折了起来。今天的消息中有一份关于黄油短缺的报道。丹麦每年都会生产上百万磅的黄油,但现在几乎全部的黄油都会被运去德国,而丹麦人自己却吃不到。这样的消息永远都不可能出现在那些会被审查的合法刊物中。
那个熟悉的岛屿越来越近了。桑德是一座12英里长、一英里宽的小岛,岛的两端各有一个村庄。渔民的村舍、教堂及里面的工作人员都生活在岛南端年代较久远的村子里。另外,这边还有一间荒废了多年的航海学校,德国人占领这里之后,把这间学校变成了他们的军事基地。酒店和大些的房子都坐落在北端。岛的中间覆盖着沙丘与灌木丛,还有一小片树林,没有山川,海边则是一片十英里长的美丽海滩。
船在岛北边靠岸时,有几滴雨落在了哈罗德身上。酒店的马车在那里等待着富贵的客人们。渔民中一个人的妻子驾了马车来接他们。哈罗德决定穿过厚厚的沙滩骑回家——事实上在那儿曾经进行过赛车的速度测试。
在从码头到酒店的途中,他的车子没蒸汽了。
他一直用油箱当水箱,可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个水箱恐怕小了点儿。他真应该配一个五加仑的油桶放在挎斗里。眼下他必须找些水来,否则是回不了家了。
不幸的是,他目所能及的唯一住户就是阿克塞尔·弗莱明的宅子。虽然长年不和,但奥鲁夫森家和弗莱明家倒并没有糟糕到完全不讲话的程度:弗莱明一家人依然会每周日到教堂做礼拜,并且还会坐在第一排。事实上,阿克塞尔还是教堂的执事。但无论如何,哈罗德依然不想向弗莱明家求助。他考虑着要不要推着车走上个四五百米到下一户人家去讨些水,可转念一想这好像太蠢了。他叹了口气,把车停在了路边。
哈罗德没有敲前门,而是绕到了房子侧面的马厩前。有个男仆正在那儿帮他的主人泊车。“嗨,冈纳,”哈罗德招呼道,“我能要点儿水吗?”
那人很是友善。“随便拿,”他说,“院子里有个水龙头。”
哈罗德在水龙头旁找了一个木桶,接好水拎回路旁,倒进车子的水箱里。看来他成功地避开了弗莱明家的人。可是当他回去还木桶的时候,彼得·弗莱明出现了。
彼得是阿克塞尔的儿子,今年30岁,高大挺拔,身穿米灰色粗花呢套装。在两家闹翻之前,他和哈罗德的哥哥亚恩是最好的朋友,这两个人十几岁的时候都是有名的少女杀手:亚恩靠的是自己带些邪气的魅力;彼得则是凭自己成熟稳重的气质。彼得平时住在哥本哈根,哈罗德猜他今天应该是回家来度周末的。
彼得手上拿着一份《事实》。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哈罗德。“你在这儿干什么?”他问。
“嗨,彼得,我来要点儿水。”
“我猜这报纸是你的吧?”
哈罗德摸了摸口袋,心中一惊。他一定是在刚刚接水的时候不小心把报纸掉在地上了。彼得已经得到了答案。“显然是了,”他说,“你知道这会让你坐牢吗?”
这并非仅仅是吓唬他:彼得是个警察。哈罗德说:“城里每个人都在看。”他尽可能想显得大胆些,可事实上他确实有点儿害怕:彼得性格残忍,他完全有可能逮捕他。
“这里不是哥本哈根。”彼得一字一顿地说。
哈罗德明白,彼得愿意抓住每一个侮辱奥鲁夫森家的机会。但他这次却有点儿犹豫。哈罗德知道原因。“你要是为了这么一件半个城的人都在做的事而逮捕一个桑德岛上的学生,恐怕别人都会把你当成傻瓜,尤其如果大家知道你和我父亲不和,你的脸上恐怕也不会好看。”
让哈罗德受辱的欲望和怕被他人耻笑的担忧,显然让彼得矛盾不已。“没人有资格犯法。”他说。
“谁的法律?我们的,还是德国人的?”
“法律就是法律。”
哈罗德感到更自信了。彼得如果想要逮捕他,就不会跟他这样吵下去了。“你这么说就是因为你爸爸在酒店里招待纳粹。”
这一招直击重点。弗莱明家的酒店是德国军官的至爱,他们可比丹麦人阔气多了。彼得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那也好过你老子在教堂里煽动民心。”他回击道。这也是事实:牧师一直在宣传反对纳粹的理念,他的宗旨是“耶稣是犹太人”。彼得继续道:“他知道如果人们闹起来,会引来多少麻烦吗?”
“我相信他知道。基督教的创立者本身恐怕也是个爱找麻烦的人。”
“别跟我谈什么宗教。我管的是地上的秩序。”
“什么狗屁秩序,我们已经被占领了!”哈罗德整晚的抑郁情绪在此刻终于爆发了,“纳粹有什么权利告诉我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们应该把他们踢出我们的国家!”
“你不应该恨德国人——他们是我们的朋友。”彼得自以为是的语气让哈罗德更生气了。
“我不恨德国人,你这个蠢蛋。我的表亲就是德国人。”20年代的时候,牧师的妹妹遇到了一个从汉堡到这里来旅行的年轻有为的牙医,后来便嫁给了他。他们的女儿莫妮卡是哈罗德吻过的第一个女孩。“纳粹对他们比对我们还糟百倍。”哈罗德又加了一句。乔基姆叔叔是犹太人,虽然他已经受了洗,还是教会的长老,但纳粹却命令他只能给犹太人看病,这等于是毁了他的工作。一年前,他因为“囤积金子”而被逮捕,后来被送去了位于德国巴伐利亚州达豪市一个村庄中的特殊监狱——某个集中营。
“那些人是自找麻烦,”彼得世故地说,“你父亲就不该让自己的妹妹嫁给犹太人。”他把报纸扔到了地上,走开了。
哈罗德怒不可遏。他弯腰捡起了报纸,对着彼得的背影说道:“你的口气活像个纳粹。”
彼得没理他,打开厨房门走了进去。
哈罗德感到自己输掉了这一仗。这实在令人愤怒,彼得刚刚的话完全令人无法容忍。
雨越下越大。哈罗德回到车子旁才发现,锅炉下面的火灭了。
他试着重新打火。他把《事实》团成一团,想用它点火,他口袋里还有一盒没有淋湿的火柴,可是他没带下午点火时用的风箱。他在雨里对着那个锅炉研究了20多分钟,结果还是以失败告终。他只能走回家了。
他竖起了风衣的领子。
他把车子推到了半里地之外的酒店,找了一个小停车场,把车留在了那里,然后便朝着海滩走去。夏至刚过去三周时间,斯堪的纳维亚的天色应该到11点才会入夜,但今晚乌云密布,雨水阻挡了他的视线。哈罗德沿着小沙丘的边缘朝前走,用脚试探着路面,右耳边回荡着一阵阵海浪声。他就算是游回家恐怕和现在也差不多了。
他本来体质极好,就像只灵缇犬一样结实。但这样在雨中走了两个小时之后,他感到又累又冷,狼狈不堪。眼前是德国人建的新基地。这个位置其实离他家只有几百码 的距离了,但如果沿着基地的边缘走,就要绕上两英里的路。
如果是退潮的时候,他可以继续沿着沙滩往前走。虽然基地外的沙滩地区也是禁止进入的,但在这种天气里,守卫应该注意不到他。可现在正赶上涨潮,围网插到了水里。他想了一下是否要游过去,又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和渔村里的每个人一样,哈罗德对大海有着天生的敬畏,况且以他现在的体力在雨天里游泳,实在有些冒险。
但他至少有力气翻过围网。
雨小了,月亮从云层间探出了一个小角,偶尔洒下些光。哈罗德看到眼前的铁丝网栅栏大概有六英尺高,上面还竖着两排钢尖。虽然看上去吓人,但只要有力气也有决心,就不成问题。离这里50码开外的网边有一片灌木。从那里翻进去应该最容易。
哈罗德了解围网另一边的情况。去年夏天,他曾经在那里边工作过。那时候他完全没想到这儿会变成一个军事基地。当时的建筑商是一家哥本哈根的公司,他们告诉大家这里将建成一个海岸警卫站。如果说出实话,他们恐怕很难招到工作人员——首先哈罗德就不可能为德国人工作。可大楼建好了,围网围好了,丹麦人却被遣散了,德国人进入基地开始安装设备。不过哈罗德至少知道建筑物的布局。废弃了的航海学校被粉刷一新,基地的两端建起了两座新楼。好在所有的建筑都在远离沙滩的一侧,这样哈罗德穿过基地的时候不用冒险靠近它们。而且基地里有很多灌木,方便他藏身。只要小心躲开守卫巡逻就行了。
他走到那片灌木旁,爬上了铁丝网,小心地跨过上面的钢尖,轻身一跃,落在了另一边的灌木丛中。他环视四周,昏暗的天色中只见树影绰绰,雨雾里连建筑物的轮廓都看不到,只听到楼那边传来断断续续的音乐和偶尔响起的笑声。这是周六的晚上,士兵们可能想趁长官在阿克塞尔·弗莱明的酒店寻欢作乐的时候,自己也小酌上两杯。
在若隐若现的月光中,他谨慎而迅速地直接横穿基地,身子尽可能地紧贴着灌木丛,用右边的海浪声和左边的音乐声来确认前行的方向。他经过了一栋很高的建筑物,昏暗中,他认出那应该就是探照灯灯塔。一旦发生紧急情况,整个区域都会瞬间灯火通明,不过通常这里都是一片黑暗。
突然左边传来一阵响动,哈罗德一惊,马上弯下身去,心跳倏然加速。他朝那几栋楼的方向望去。一扇门开了,一个士兵出来,快步跑到另一幢楼前,打开门走了进去。
哈罗德的心跳逐渐平静了下来。
经过一片针叶林后,他顺着下坡走到了一片凹地中间。在黑暗中,一个巨大的家伙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看不清它的具体形状,但在他的印象里,这个位置之前绝对没有这样的东西。再走近一点儿,他看到了一堵和他差不多高的环形水泥墙,墙头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发出了低沉的嗡嘤声,听上去像是电动机的声音。
这家伙一定是丹麦人撤走之后,由德国人建的。可之前怎么没看到呢?他转念一想:有这么多的灌木遮挡在中间,而且这装置又建在低洼处,恐怕站在任何位置都很难注意得到——或许只有从隔离区外的沙滩上才可能看见,而那里又是禁区。
他抬起头来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儿,可雨水却打在了他的脸上,迷住了他的眼睛。但他实在是太好奇了,不甘心就这么离开。恰好现在有点月光。他眯着眼睛再次抬起了头。环形的围墙上方是一张大铁丝网,就像是一个超大的床垫。整个装置仿佛是游乐场中的旋转木马,几秒钟就能转一圈。
哈罗德惊呆了。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机器,这可激起了他工程师的好奇心。它是干什么的呢?为什么会旋转呢?单凭它发出的声音很难做出判断——那只是推动整个装置运作的马达声。这肯定不是枪,至少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枪,因为没有枪筒。它很可能和无线电有关。
不远的地方有人咳嗽了几声。
哈罗德本能地用双手抓住墙头,撑了上去,然后马上趴低了身子。他在窄窄的墙头上等了片刻。这样太容易暴露了。想到这儿,他一跃而下,跳到了围墙的里面。他担心自己的脚会碰到那个旋转的机器。但无论如何,总该有一条道可以让工程人员走到这个装置的核心区域。他蹑手蹑脚地试探着,终于踏在了水泥地上。马达声更大了,他闻到了机油的味道,简直连舌尖都感到了静电。
刚刚是谁在咳嗽?可能是路过的警卫。风雨声太大,哈罗德没能听见脚步声。也正是因为有风雨声,才盖住了他翻墙时的动静。但那个警卫会看到他吗?
他紧贴着那堵墙,急促地喘着气,想象着手电筒照到他身上那一刻。他不知道如果被抓到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德国人在村里还算是友好的,很少有德国兵会摆出一副征服者的姿态来,相反,他们甚至会因为自己入侵者的地位而感到有些尴尬。他们可能会将他交给丹麦警方。他不知道会由哪个部门来接手这样的案件。如果彼得·弗莱明负责当地的事务,那他一定会让哈罗德死得很惨,好在他在哥本哈根当差。事实上,哈罗德最怕的不是警察局的惩罚,而是父亲的怒火。他仿佛已经听到牧师充满挖苦的责问:“你翻到围网里面去了?你闯进了秘密军事基地?在夜里?就为了能少走点路?就因为在下雨?”
但没有手电筒照到他。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盯着眼前那个在黑暗中运转的机器。金属网下面的边沿上好像连接着沉重的缆线,缆线的另一端消失在了远处的夜色中。这应该就是他们发送或是传输无线电信号的方法了。
几分钟过去了,守卫看来是走远了。哈罗德再次回到了墙头上,希望能再看看清楚。装置的远端,好像还有两个深色的物体,个头要比这个大家伙小一点,而且没有旋转。哈罗德想,这三台机器应该是一体的。他四周望了望,发现并没有警卫的影子,便趁机跳到墙外,接着往前走。
月亮又藏到了乌云后面。在黑暗中哈罗德撞到了一堵木墙。他又惊又怕,低声骂了一句。定下神之后,他意识到这应该是之前那所航海学校的船库。船库早就废弃了,德国人也没重修,显然它对他们没什么用处。哈罗德在那儿停了片刻,想听一听有没有什么响动,却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决定继续赶路。
很快地,他来到了围网的另一端,翻过铁丝网,直接朝家走去。
路上,他经过了父亲的教堂。灯光从那排小方窗中透过来。这个时间怎么还会有人?他走到窗前朝里面看了看。
教堂的形状狭长,屋顶低矮。在特殊的日子里,这座教堂可以容纳岛上的400多个居民,不过也只能装这么多了。成排的座椅对面是一个木制的读经台。这里没有祭坛。墙上除了挂着一些镶了木框的经文之外,什么都没有。
丹麦人对宗教并没有那么教条化,大部分的国民都信奉福音派教义。可到了大约100年前,桑德岛上的渔民开始转向一些更为严苛的信条。最近30年来,哈罗德的父亲一直用自己清教徒式的生活做范本,尽己所能地用每周的布道督促人们恪守自己的信仰。在那双充满神圣之光的蓝眼睛的注视下,每个旧习难改的人恐怕都难以遁形。不过牧师的信仰虽然坚若磐石,但他的儿子却并不是信徒。哈罗德在家的时候虽会去教堂帮忙——主要是怕伤父亲的心——但心里却存着异议。他对宗教本身的概念还不清楚,不过至少他知道自己并不相信有一个所谓的上帝,会定下那么琐碎的规则和那些报复性的惩罚手段。
他趴在窗户上往里看的时候,听到教堂里面传出了音乐声。他的哥哥亚恩正坐在钢琴前,弹奏着一曲轻柔的爵士乐。哈罗德很开心。亚恩休假回家了。亚恩诙谐风趣,有他在,家里会增添很多乐趣。
哈罗德走了进去。亚恩没有回头,然而原来的爵士乐却不落痕迹地转成了一首圣歌。哈罗德笑了。一定是亚恩听到了门响,以为是他们的父亲进来了,就转了调。牧师不喜欢爵士乐,所以当然不会允许他们在教堂里弹奏。“是我。”哈罗德说。
亚恩转过头来。他穿着一身棕色的军装。亚恩长哈罗德十岁,现在正在陆军航空兵部队教授飞行课程,他所在的飞行学校离哥本哈根不远。德国人禁止了丹麦的一切军事行动,因此飞机大部分时间都停在地面上。不过飞行教官依然可以驾驶滑翔机授课。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以为你是老爸呢。”亚恩满眼喜悦地把哈罗德上下打量了一番,“你真是越来越像他了。”
“是说我会秃顶吗?”
“很有可能。”
“你呢?”
“我估计不会。我像妈妈。”
这倒是真的。亚恩遗传了母亲的黑头发和棕眼睛;哈罗德则更俊秀些,继承了父亲那双让信众无限敬畏的蓝眼睛。另外,哈罗德和父亲都出奇的高,把五英尺九英寸 高的亚恩比成了个小矮人。
“我有首曲子给你听听。”哈罗德说。亚恩从琴凳上站起身来,把位置让给了哈罗德。“这是我从学校的同学那里听来的。你知道麦兹·柯克吗?”
“我同事保罗的表弟。”
“对。他发现了一个美国的钢琴家,叫克莱伦斯·佩恩托普·史密斯。”哈罗德突然犹豫了一下,“爸爸现在在干什么?”
“写明天的布道词。”
“太好了。”他们家离这儿有50码,应该听不到琴声,而且牧师没理由中断自己的写作,跑到这里来遛一圈,尤其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哈罗德开始弹《佩恩托普的布基伍基》,教堂里顿时充满了属于美国南部的性感旋律。他是一个热情的演奏者,母亲总说他的手太重了。坐着弹琴实在不够畅快。他索性站起来,把琴凳踢到了钢琴下面,弯下身子站着弹了起来。虽然这种姿势更容易弹错音,但对于这令人着迷的韵律来说,音符的对错已经无所谓了。结尾时,他果断而高调地奏出了最后的和弦,然后用英语说道:“这就是我所说的!”和佩恩托普在唱片中的语气一模一样。
亚恩哈哈大笑。“不赖嘛!”
“你应该听听原声。”
“到外面来站会儿吧,我想抽根烟。”
哈罗德直起了身子。“爸看到会气死的。”
“我28岁了,”亚恩说,“我可不是听爸爸话的小毛头。”
“我同意——可他呢?”
“你怕他吗?”
“当然。妈都怕他。岛上没人不怕他——也包括你。”
亚恩咧嘴笑了。“好吧,可能有一点点。”
他们兄弟二人站在教堂的门外,雨水打在门廊上。不远处牧师家的轮廓隐约可见。厨房门上那扇菱形窗户后面透出了昏黄的灯光。亚恩拿出了一根香烟。
“有赫米娅的消息吗?”哈罗德问道。这个英国女人是亚恩的未婚妻,可自从德国攻占了丹麦之后,亚恩已经有一年时间没收到她的任何音信了。
亚恩摇了摇头。“我想给她写信。我找到了英国使馆在哥德堡的地址。”丹麦人可以向中立国瑞典寄信,“我在信封上只写了那里的地址,但没写英国使馆。我以为自己挺聪明,可显然审查员也没那么笨。信被退回了我上司那儿。他告诉我如果我再这么干,就得上军事法庭。”
哈罗德很喜欢赫米娅。亚恩曾经和一些金发美女交往过,她们却都胸大无脑。赫米娅很不同,她聪明又有胆识。第一次见她时会觉得她有点可怕:头发眉毛都像墨一样黑,说话也直率得过火。但她像对待一个男子汉一样对待哈罗德,而不是只把他当成是某人的小弟弟。当然,她穿着泳衣的时候简直性感极了。“你还想娶她吗?”
“上帝,当然——如果她还活着。她可能已经死在伦敦的哪次轰炸中了。”
“你一定很难受,什么消息都得不到。”
亚恩点了点头,然后说:“你呢?有什么新行动吗?”
哈罗德耸了耸肩:“和我同龄的女孩子都不喜欢小男生。”他的语气听上去很轻松,可其实他是在掩盖内心深处的伤感。他已经被拒绝了好几次了。
“我猜她们更希望找个能在她们身上花钱的人。”
“没错。可比我小的女生……我复活节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女孩,叫布丽吉特·克劳森。”
“克劳森?莫兰德的那个造船商?”
“对。她挺漂亮,但才16岁。而且和她聊天很没意思。”
“他们家信天主教。老爸不会同意的。所以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我知道。”哈罗德皱了皱眉,“他真是个怪人。复活节的时候他还讲到了宽容。”
“他要是宽容,弗拉德公爵 都能算是宽容了。”亚恩扔掉了手中没吸完的香烟,“走吧,去和那个老暴君聊一聊。”
“等等……”
“怎么了?”
“部队里面怎么样了?”
“糟透了。我们连自己的国家都保卫不了。而且大部分时间我都不能飞。”
“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谁知道?可能永远都要这样了。纳粹走到哪儿都能打胜仗。除了英国,已经没有国家在抵抗了。而且现在英国也是命悬一线。”
哈罗德压低了声音,虽然旁边一个人都没有:“哥本哈根应该会有抵抗行动吧?”
亚恩耸了耸肩。“就算我知道有,也不能告诉你,对吧?”哈罗德还没来得及接话,亚恩就踏进了雨雾里,向远处那一点光亮走去。
赫米娅·芒特沮丧地盯着自己的午餐——两根煎香肠,一团稀糊糊的土豆泥,还有几片煮过了头的白菜——她真想念哥本哈根海边那间酒吧,那儿光鲱鱼就有三种做法,还有美味的色拉、腌黄瓜、热乎乎的面包和贮藏啤酒。
她是在丹麦长大的。她的父亲是一位英国外交官,几乎一直在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工作。赫米娅在哥本哈根的英国使馆工作,一开始只是做秘书,后来成了一名海军大使随员的助理,这位随员事实上是军情六处秘密情报机构的成员。父亲去世以后,她的母亲就搬回了伦敦,然而赫米娅却留了下来:一方面是出于工作的原因;另一方面是因为她和丹麦飞行员亚恩订婚了。
1940年4月9日,希特勒进攻丹麦。度过了心惊胆战的四天之后,赫米娅和一组英国官员乘着一辆外交官专列穿过了德国,到达了荷兰边境,再从中立国荷兰回到了英国。
如今,30岁的赫米娅已经是MI6丹麦分部的情报分析负责人。她和大部分的工作人员从白金汉宫附近位于百老汇街54号的伦敦总部撤离到了布莱切利园——首都北部50英里处的一幢乡郊大宅。
这里很快就建起了一栋半圆形的建筑,成了这些工作人员的餐厅。赫米娅很庆幸自己能够躲过那次突袭,但她同时也希望能有个神秘的力量把伦敦街头的某间意大利或法国餐馆也搬到这里来,这样她就能有东西吃了。她用叉子挑起了一点土豆泥放进了嘴里,勉为其难地咽了下去。
为了让自己能忘了食物的味道,赫米娅打开了餐盘旁边那份《每日快讯》。英国刚刚痛失了地中海上的克里特岛。《每日快讯》希望能够鼓舞士气,报道说希特勒在克里特一战中失去了18000多人。但事实就是事实:纳粹又赢了。
无意间一瞥,赫米娅发现有个矮个子男人向她这边走来,那人也是30岁左右,手里端了一杯茶,步子很快,不过依然看得出他有些跛脚。“我能坐这儿吗?”他的语调轻快,没等她回答就已经坐在了对面,“我是迪格比·霍尔。我知道你是谁。”
她挑了挑眉毛,说:“请自便,不用客气。”
她略带讽刺的语气显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回答说:“谢谢。”
她见过他一两次。他虽然腿有残疾,但精力旺盛。当然,他不算是个美男子,头发乌黑而蓬乱,不过蓝蓝的眼睛却魅力逼人,粗犷的五官带着些亨弗莱·鲍嘉的味道。她问道:“你在哪个部门?”
“我在伦敦。”
这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推开了餐盘。
他问:“不喜欢吃?”
“你喜欢吗?”
“我之前和两个曾经在法国上空被击落、后来回到英国的空军士兵聊过天。我们以为这里的生活已经很苦了,可其实我们不知道什么叫苦。法国人已经快饿死了。听了他们的话之后,我吃什么都觉得很香。”
“资源匮乏不是厨艺糟糕的借口。”赫米娅朗声说道。
他咧嘴笑了。“他们告诉过我,你脾气不太好。”
“他们还跟你说什么了?”
“说你既会说英语,也会说丹麦语——我猜这应该就是他们选你做丹麦分部负责人的原因吧。”
“你错了。原因是打仗。之前,在MI6,女人不可能得到秘书助理以上的职位。我们恐怕更适合收拾家务和带孩子。但战争一来,女人的脑子突然变得好使了,我们突然可以担任那些只有男人的智慧才能胜任的高职了。”
他完全不介意她的挖苦。“我也注意到了,”他说,“这确实有趣。”
“你为什么要调查我?”
“两个原因。首先,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这次他没有笑。
她有些错愕。男人从来不会夸她美。潇洒大方倒是有可能;引人注目,有时候;威风,这应该是最多的评价。她的脸型长圆而端正,可头发却太黑,眼皮有些厚重,鼻子又太大。她想不到一句合适的话反驳,便接着问:“第二呢?”
他转头望了望旁边那两个和他们在同一张餐桌用餐的妇女。虽然她们一直在聊天,但应该也能听到迪格比和赫米娅的谈话。“我一会儿告诉你。”他说,“想和我约会吗?”
他再次让她吃了一惊。“什么?”
“你愿意和我约会吗?”
“当然不。”
他先是有些迷惑,然后又咧开嘴笑了:“没有糖衣,直接是炮弹啊。”
她笑了。
“我们可以去看看电影,”他还在坚持,“或者去酒吧玩。或者先看电影,再去酒吧。”
她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她的语气很坚决。
“哦。”他一下泄了气。
他会不会觉得我介意他残疾呢?赫米娅马上又解释道:“我订婚了。”她伸出了左手。
“我没有注意到。”
“男人永远都注意不到。”
“那个幸运的伙计是谁?”
“丹麦的一个飞行员。”
“我想他现在应该还在丹麦吧?”
“据我所知是的。我已经有一年没有他的消息了。”
那两个女人离开了。他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起来,声音低沉而焦急。“看看这个。”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她。
她之前在布莱切利园看到过这样的纸。正如她所料,这是敌方无线电信号的解码。“我想我没必要再强调这事有多紧急了。”迪格比说。
“不用。”
“我相信你的德语应该和丹麦语一样好。”
她点了点头。“在丹麦,所有的学生都要学德语,当然还有英语和拉丁语。”她看了看那张解码纸,“‘芙蕾雅传来的重要信息’?”
“这也是我们的问题所在。‘芙蕾雅’既不是德语,也不是英语,所以我猜它可能是某个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单词。”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应该算是,”她说,“芙蕾雅是挪威的女神——事实上她应该算是维京人的爱神维纳斯。”
“啊!”迪格比若有所思,“看来确实有这个词,但这对我们来说好像也没什么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的轰炸机损失太惨重了。”
赫米娅皱起了眉头。“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上次突袭的事——可报上说那是一次重大的胜利啊。”
迪格比没回答,只是定定地望着她。
“我明白了,”她说,“你们没有跟他们说实话。”
他继续保持沉默。
“原来我所知道的轰炸战役都是媒体宣传,”她继续道,“事实上我们糟透了。”他居然没有和她争辩,“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到底损失了多少飞机?”
“一半。”
“上帝!”赫米娅转开脸去。很多飞行员恐怕也都有未婚妻吧,她想道,“但如果再这么下去……”
“是的。”
她又看了看那张解码单。“‘芙蕾雅’是间谍吗?”
“这正是我想要搞清楚的。”
“那我能做些什么?”
“跟我讲讲这个女神。”
赫米娅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在学校的时候,她曾经学过关于挪威女神的知识,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芙蕾雅有一条非常珍贵的金项链。那是四个矮人送给她的。那条项链由一个神的守卫看守……好像叫海姆达尔。”
“守卫。听上去有点关联。”
“‘芙蕾雅’可能是一个可以获得空袭情报的间谍。”
“也可能是一个可以在发现敌机以前就能探测到对方信号的机器。”
“我听说我们有这样的机器,但我不知道它是怎么运作的。”
“有三种可能性:红外线、激光雷达和无线电雷达。红外线探测装置可以探测到飞机引擎温度升高后发出的射线,或者是它排出的废气;激光雷达指的是由探测设备发出的光脉冲射到飞机上之后,再返回给接收器;无线电雷达就是无线电脉冲。”
“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海姆达尔是个千里眼。”
“那它就更可能是部机器了。”
“我也这么想。”
迪格比喝完了杯中的茶,站起身来。“如果你再想到什么的话,会告诉我吧?”
“当然。我要到哪儿去找你?”
“唐宁街10号。”
“哦!”她心中肃然起敬。
“再见。”
“再见。”
她在位子上坐了一会儿。这是一次有趣的对话。迪格比·霍尔显然位高权重,首相本人一定很担心轰炸的失败。“芙蕾雅”这个代码会不会只是巧合?还是它确实源自斯堪的纳维亚?
迪格比约她这件事让她感到开心。虽然她并没想要和别的男人约会,但被人欣赏总是好事。
可一看眼前的食物,她的心情又一下子低落了下来。她端起托盘,把剩下的食物倒进了垃圾桶,然后便向洗手间走去。
走进厕格之后,她听到洗手池那边有一群年轻女人在聊天,好像谈得还很热闹。她刚想出去,就听到其中一个人说道:“迪格比·霍尔可不会浪费时间——他真是直入主题啊。”
赫米娅僵住了,一只手紧握着门把手。
“我看到他想要追求芒特小姐,”一个老一点的声音说,“估计他是那种喜欢大胸女的男人。”
其他人坏笑了起来。厕格里,赫米娅皱了皱眉。
“不过我估计她肯定是没让他好看。”刚刚那个女孩说。
“要是你呢?我肯定不会喜欢有条木头腿的男人。”
另一个带着苏格兰口音的女孩说话了:“不知道他在做爱的时候要不要把腿取下来。”其他人全笑了。
赫米娅听不下去了。她打开门走了出去:“等我知道了就告诉你们。”
那三个女人瞬间闭了嘴。没等她们缓过神,赫米娅便离开了。
她走出了那座木房子。之前原本宽敞的草坪,还有草坪上的雪松和天鹅池,都被为来自伦敦的员工搭建的临时宿舍弄得面目全非了。她穿过公园,来到了那栋华丽的维多利亚式红砖建筑前。
穿过门廊,她径直走进了自己那间L形办公室。这个房间在曾经的佣人区,面积极小,恐怕之前只是放鞋子的地方。房间里仅有一扇小窗,而且非常高,根本没办法看到外面的风景。办公桌上有一部电话,旁边的小桌上摆着打字机。她的前任有自己的秘书,但上级显然认为女人可以自己打字。此刻,一个来自哥本哈根的邮包出现在了赫米娅的办公桌上。
希特勒入侵波兰之后,她在丹麦建立了一个小间谍圈。这个圈子的领头人就是她未婚夫的朋友保罗·柯克。保罗组建了一个名为“守夜人”的组织,里面集合了一些年轻人,他们认为丹麦终将受到强大邻国的蹂躏,并且相信争取自由的唯一出路就是与英国合作。保罗声明,“守夜人”绝不是破坏者或杀手的团体,只负责把军队的信息传递给英国情报机构。赫米娅的这一成就——对一个女性来说这实属不易——让她得到了丹麦分部负责人的位置。
邮包里装着她的胜利果实。密码组已经破译了里面的几份德国在丹麦的军事部署的报告,包括在菲英岛的军事基地,丹麦与瑞典之间的卡特加特海峡的海上交通情况,以及驻哥本哈根的德国高级将领的名字。
除此之外,邮包里还有一份题为《事实》的哥本哈根报纸。到目前为止,这份地下报纸可以说是丹麦抵抗纳粹的唯一行动了。
她通读了一遍这份报纸,看到一篇饱含愤怒的文章,指责德国人造成了丹麦的黄油短缺。
邮包是通过一个在瑞典的中间人传递过来的,他把包裹交给了斯德哥尔摩英国使馆的MI6成员。那个中间人还随件附了一条消息:他给斯德哥尔摩的路透社也寄了一份《事实》。赫米娅皱了皱眉,她不赞同这种做法。表面上看,将德国统治下的丹麦的真实情况公之于众好像是件好事,但她并不希望中间人将间谍工作与其他事混在一起。抵抗行动可能会引起当权者对间谍的注意,而如果不这样节外生枝,这个间谍可能可以持续工作很多年。
想到“守夜人”,她便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未婚夫。亚恩并不在这个组织里。他的性格完全不适合情报工作。她喜欢他带来的无拘无束和生活之乐。他让她感到放松,尤其是在床上。然而他绝不是做间谍的料。坦率地讲,她怀疑他是否有足够的勇气。玩的时候他确实什么都不怕——他们就是在挪威的一座山上滑雪时认识的,而亚恩是唯一一个比赫米娅还要棒的滑雪手——但她不知道在面对地下工作者所要面临的危险时,亚恩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她想过让“守夜人”给她捎个信。保罗·柯克就在飞行学校工作,如果亚恩还在那里,那么他们两个几乎天天都可以见面。但利用间谍网络办私事实在太不专业了。不过这并不是阻挡她的根本原因。她会被查出来,这毫无疑问,解码组会看到她的信息,但这也不是问题。她考虑到的是亚恩的安全。密报有可能会落到敌方手中。MI6用的是和平年代遗留下来的诗歌码,很容易就能破译。如果亚恩的名字出现在英国情报机构发给丹麦间谍的信息中,恐怕他一定会没命。赫米娅对他的询问有可能会成为他的死亡通牒。因此她只能坐在这间放鞋子的办公室里,任由自己心急如焚。
她写了一条信息,交代中间人远离宣传战,踏踏实实地履行自己作为信使的职责。然后她又总结了邮件中的所有信息,写成报告交给了她的老板,并将副本转给了其他部门。
四点钟时她离开了。事实上她还有很多工作没完成,今晚恐怕要回到这里加班。但现在她要和母亲去喝茶了。
玛格丽特·芒特住在切尔西的一栋小房子里。赫米娅的父亲在40多岁的时候患癌症去世了。自那以后,她母亲就和自己还单身的同学伊丽莎白组建了一个家。她们互称麦格和贝齐——那是她们年幼时的外号。今天,她们两个要搭火车到布莱切利来“视察”赫米娅的住所。
她快步穿过村庄,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中。麦格和贝齐正在客厅与房东贝文夫人聊天。赫米娅的母亲穿着救护车司机的制服,戴着帽子。贝齐是个漂亮的50岁妇人,穿了一件短袖花裙子。赫米娅和母亲拥抱了一下,又吻了吻贝齐的脸颊。她和贝齐从来都不是很亲近,而且她甚至觉得贝齐有些嫉妒她和她母亲之间的亲近关系。
赫米娅把她们请上了楼。贝齐对这个小房间和里面的单人床不以为然,而赫米娅的母亲却兴高采烈地说:“对于战争时期来讲,也不算差了。”
“我在这里的时间也不多。”赫米娅撒了个小谎。事实上她经常会在这个房间里看书和听广播。
她泡了一壶茶,又切了几块蛋糕——这是特别为访客准备的。
麦格说:“我猜你应该还没有亚恩的消息吧?”
“没有。我之前写信给斯德哥尔摩的英国使馆,请他们转发,但后来就再没有音信了。不知道他有没有收到。”
“哦,上帝。”
贝齐说:“真希望我也能见见他。他什么样?”
和亚恩相爱就像是滑下一座雪山,赫米娅想道,只需要一点点的推力,便一发不可收拾,在她还没准备好之前,心中的激情就已经爆发了。但原因呢?“他的样子像电影明星,身材健硕,像个运动员,他有一种爱尔兰人的魅力。但这不是重点,”赫米娅说,“和他在一起你会非常轻松。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只是一笑了之。我有时候会发脾气——当然不是冲他——但他却会笑着说:‘你简直独一无二,赫米娅,我发誓。’哦,上帝啊,我真的很想他。”她使劲忍住了泪水。
她母亲马上说:“喜欢你的男人不少,但能受得了你的可不多。”麦格的谈话方式和赫米娅一样,坦率直接,“你只要有机会,就应该把他的脚钉在地板上。”
赫米娅换了个话题,询问她们空袭的情况。贝齐每次都会躲在厨房的餐桌下面,而麦格则会开着救护车直奔轰炸现场。赫米娅的母亲一直是个很强势的女人,对于一个外交官的太太来说,她有些太过直接而粗犷了。不过战争让她进一步释放了自己的力量和勇气,就像是情报部门缺乏男性后正好让赫米娅有了大施拳脚的机会一样。“德国不可能一直这样轰炸下去,”麦格说,“他们的飞行员和轰炸机也是有限的。如果我们一直袭击他们的基础设施,早晚会看到成效。”
贝齐说:“但同时会有很多德国的女人小孩和我们一样受罪。”
“我知道,但这就是战争。”麦格回答道。
赫米娅想起了之前和迪格比·霍尔的对话。麦格和贝齐这样的普通市民都认为英国的轰炸在削弱纳粹的实力。他们完全不知道,英军半数的轰炸机已经被击落。不过这样也好,如果他们了解了事实,恐怕就会彻底放弃了。
麦格开始讲她从一栋着火的大楼里营救一只小狗的故事,赫米娅一边听她讲,一边想着迪格比跟她讲的事。如果“芙蕾雅”是一台机器,那么它很可能就在丹麦。她有没有可能去查一下呢?迪格比说这种机器可以发出某种光束,可能是光脉冲,也可能是无线电波。这应该是可以探测得到的。或许她的“守夜人”可以做点事。
她越想越激动。她可以给“守夜人”发一条消息。但首先她还需要获得更多的信息。她决定把麦格和贝齐送到车站之后就马上回去工作。
她开始盼着她们离开了。“再吃块蛋糕吗,妈妈?”她问道。
詹斯博格·斯科尔学校已经有300年的历史了,颇为值得骄傲。
最初这所学校只有一座教堂和一栋楼,男孩子们吃饭、睡觉、上课,全都在这栋楼里。现在这里已经盖起了很多栋新的红砖楼。那座图书馆大楼——曾经是丹麦最棒的图书馆——几乎和教堂一样气势恢宏。当然,还有科学实验室、现代化的宿舍、医务室,还有一间用谷仓改造成的健身房。
哈罗德·奥鲁夫森正从餐厅走向健身房。现在是中午12点钟,女生们刚刚吃完午餐——说是午餐,其实就是自制的火腿腌黄瓜三明治.从七年前他来到这里,每周三的午餐都是这个,从来都没有变过。
在他看来,以年头久作为骄傲的资本实在是愚不可及。当老师们一脸虔诚地谈到学校的历史时,他就会想起桑德岛上那些老渔民的妻子们,脸上带着腼腆的微笑说:“我已经70岁了。”就好像这是一种伟大的成就。
他走过校长室时,校长的太太满脸堆笑地向他走来。“早晨好,米娅。”他礼貌地打了声招呼。他们管校长叫“艾斯”,这是希腊语中“第一”的意思,因此校长夫人也就成了“米娅”——“艾斯”的阴性形式。五年前学校就已经不教希腊语了,但老传统是很难改掉的。
“有什么新闻吗,哈罗德?”
哈罗德有一台自制的收音机,可以听到BBC的新闻。“伊拉克的反政府组织被打败了。”他说,“英国进入了巴格达。”
“英国赢了。”她说,“这算是个变化。”
米娅是个挺普通的女人,相貌平凡,头发干枯,经常穿一些样子不好看的衣服。不过整个学校里就只有两个女人,而她就是其中之一,所以男孩们总是幻想她的裸体是什么样。哈罗德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痴迷于“性”。理论上讲,他认为一个男人在和老婆朝夕相处很多年之后,恐怕也就能习惯成自然了,甚至可能会觉得烦。但此刻他是无法想象那种状态的。
接下来本该是两个小时的数学课,但今天会有一个人来做讲座。那人叫斯文德·艾格,曾经是这里的学生,现在成为了丹麦国会的议员。全校的学生都会集中在健身房里听他演讲,那也是学校里唯一能够装得下120个学生的地方。哈罗德倒情愿去上数学课。
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上学开始变得有趣起来。小时候,他总觉得上课妨碍了他做很多重要的事,比如筑水坝,或者是在树上建小屋。到了14岁左右,他突然发现物理和化学比在树林里玩还要有趣。就比如他在知道是丹麦的科学家尼尔斯·玻尔创立了量子物理学后,简直激动得发抖。玻尔对元素周期表的阐释,即用元素的原子结构解释化学反应,在哈罗德看来就如同是天启,是一种最根本也最令人信服的对宇宙构成的分析。他崇拜玻尔就如同其他男孩崇拜“小卡奇”卡奇·汉森——哥本哈根B93足球队的英雄内锋。哈罗德已经申请了哥本哈根大学的物理专业,玻尔是那里理论物理研究所的负责人。
上学需要钱。幸运的是,哈罗德的祖父在看到自己的儿子选择了一份注定要贫穷一世的职业之后,就给他的孙子存下了一些钱。他用自己的财产供亚恩和哈罗德在詹斯博格·斯科尔念书,之后还会继续供哈罗德读大学。
哈罗德走进了健身房。低年级的男孩们已经整齐地坐在那里了。他在后排坐了下来,旁边就是约瑟夫·达克维茨。约瑟夫非常爱笑,而他的姓听起来就像是英文中的“鸭子”,所以别人曾经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艾那提克拉”,也就是拉丁语中的“小鸭子”。几年下来,这个外号被缩略成了“提克”。两个男孩的背景很不同——提克来自一个富有的犹太家庭——但他们一直都是非常好的朋友。
没过多会儿,麦兹·柯克就走了进来,坐到了哈罗德旁边。他们两个人同年。麦兹的背景十分显赫:他来自军队家庭,祖父是将军,已故的父亲是30年代的国防部长,他的表哥保罗是亚恩在飞行学校的同事。
这三个男孩都是理科生。他们经常会待在一起,可三个人看起来却那么不同——哈罗德是个金发碧眼的大个子;提克是个黑头发的小个子;而麦兹则长了一头红发,脸上还有很多小雀斑。一个有趣的英文老师把他们称为“三个臭皮匠”,后来这个外号就传开了。
校长艾斯和那位访客一起走了进来。男孩们礼貌地起立。艾斯高高瘦瘦,鹰钩般的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他曾在部队待过十年时间,但很容易理解他为什么会来学校任职。他太过温和,哪怕是拥有任何一点权力都会让他感到抱歉。学生们并不怕他,反而很喜欢他,大家听他的话主要是因为不想伤他的心。
大家再度坐下来之后,艾斯介绍了一下这位国会代表。这位来客身材矮小,貌不惊人,不了解情况的人恐怕会认为他是学校的老师,而艾斯是来做演讲的嘉宾。艾格开始谈起了德国的占领。
哈罗德记得占领开始的那天,那是在14个月之前。午夜,他被头顶上的隆隆声惊醒。三个臭皮匠爬到屋顶上,看到十几架飞机从上空经过,而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然后他们回到了宿舍。
直到早晨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时他正在刷牙,一个老师冲了进来,说道:“德军登陆了!”早餐之后,大概八点钟,男孩们在健身房集合唱晨歌,校长向他们宣布了最新的消息。“快回你们的宿舍,毁掉那些反对纳粹或者同情英国的相关东西吧。”哈罗德摘下了他最爱的海报,那是一架机翼上印有英国皇家空军标志的虎蛾双翼机 。
当天迟些时候——那是一个周二——学校要求高年级的学生搬一些沙袋到教堂那边,好把那些珍贵的古代雕刻和石棺藏起来。祭坛后面是学校创办者的坟墓,他的石像庄严地躺在那里,穿着中世纪的盔甲,下体的遮片尤其醒目。哈罗德当时在凸起的那个部分放了一个沙袋,引起了学生们一阵哄笑。艾斯不喜欢他开的玩笑,作为惩罚,哈罗德用了整个下午的时间把那些油画搬到了地窖里。
结果这些准备都是无用功。这间学校坐落在哥本哈根外的一个村子里,一年后他们才真正见到德国人。而德军也从来没有对这里进行过轰炸,甚至连枪都没开过。
丹麦在24小时之内就投降了。“之后发生的事证明了这是个英明的决定。”这位演讲者做作的样子很让人恼火。座位上的男孩们有些烦躁不安了,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我们的国王保住了他的王位。”艾格继续道。哈罗德旁边的麦兹生气地咕哝了一句。哈罗德也是一样充满了鄙夷。国王克里斯蒂安十世经常会骑着马走街串巷,与哥本哈根的市民会面,但这看起来不过是故作姿态罢了。
“总体来讲,德国的表现是充满善意的。”他继续说道,“丹麦的情况证明了在战争中失去一部分独立地位并不一定会导致极度的艰苦或冲突。而对于在座的各位同学来讲,你们也应该懂得,谦恭和服从比不假思索的反抗更有意义。”他坐了下来。
艾斯礼貌地鼓起了掌,男孩们也跟着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手。如果这位校长可以更用心地观察一下观众的情绪,他应该马上结束这次活动。但他却微笑着说:“好吧,同学们,有没有什么问题要问我们的演讲嘉宾?”
麦兹马上站起了身。“先生,挪威和丹麦在同一天被侵略,但挪威人抵抗了两个月的时间。难道你不觉得和他们比,我们就像个懦夫吗?”他的语调非常礼貌,但问题却充满了挑战性,这引起了台下一阵骚动。
“太幼稚了。”艾格说。他的不屑刺激了哈罗德的神经。
艾斯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挪威是一个多山地和峡湾的国家,”他拿出了自己在军事方面的专长,“丹麦一马平川,公路系统优良——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很难去抵御德军高机动化的攻势。”
艾格点了点头。“打仗会引起不必要的流血,最终的结果却没什么不同。”
麦兹粗鲁地说:“至少我们可以抬起头来面对这整个世界,而不至于每天都感到丢脸。”哈罗德仿佛听到了自己那些在军队工作的亲戚们的论调。
艾格的脸红了。“就像莎士比亚所说的,勇敢贵在审慎。”
麦兹说:“事实上,先生,这话出自福斯塔夫 之口,那可是世界文学史上最出名的懦夫。”
“好了,好了,柯克,”艾斯温和地说,“我知道这件事让你很激动,但并没有必要这样无礼。”之后他环顾了一下整个体育场,指着一个低年级的男孩说,“博尔,你来提问吧。”
“先生,您觉得希特勒元首关于国家自豪和种族纯粹的理论对丹麦也会有好处吗?”沃尔德马·博尔的父亲是个出了名的丹麦纳粹。
“某些方面确实如此,”艾格说,“但德国和丹麦是两个不同的国家。”这完全是搪塞,哈罗德生气地想。这个家伙难道就连承认种族迫害是错误的这点胆量都没有吗?
艾斯有些悲伤。“有没有人想知道艾格先生作为国会议员每天都做些怎样的工作呢?”
提克站起身来。艾格自以为是的语调也激怒了他。“您不觉得自己像个傀儡吗?”他说,“不管怎么样,真正在统治我们的其实是德国人。您只是做做样子。”
“我们的国家一直都是由丹麦国会来管理的。”艾格回答说。
提克降低了声调:“是的,所以你才有工作做。”旁边的几个男孩笑出了声。
“政党都保存了下来——甚至连共产党都还存在。”艾格继续道,“我们有自己的警察、自己的武装。”
“但丹麦国会只要做出任何德国人不赞成的事,就马上会被关掉,警察和军队也会被解除武装。”提克争辩道,“所以你们根本就是在演一出闹剧。”
艾斯有些恼怒了。“达克维茨,注意你的礼貌。”他生气地说。
“没关系,艾斯,”艾格说,“我喜欢热烈的讨论。如果达克维茨认为我们的国会没用,那么他可以把我们和法国现在的状况比较一下。我们和德国人的合作政策对于普通丹麦国民的生活来讲,是最好的选择。”
哈罗德真是听够了。他没等艾斯的允许就站了起来。“那如果德国人来抓达克维茨呢?”他说,“您会建议大家合作吗?”
“为什么他们要来抓达克维茨?”
“和他们把我在汉堡的姑父抓走的原因一样——他是犹太人。”
这个话题引起了一些学生的关注。他们可能从来都没有注意到提克是犹太人。达克维茨一家不信教,而且提克和每个学生一样,会到那座古老的红砖教堂去帮忙。
艾格第一次被激怒了。“占领部队已经证明了他们对丹麦犹太人的宽容。”
“目前为止是的,”哈罗德争辩说,“但如果他们改主意了呢?如果他们认为提克和我的姑父乔基姆叔叔一样呢?您对我们有什么建议呢?我们应该看着他们走进来抓走他吗?还是我们现在就应该组织抵抗行动,以防那一天的到来?”
“你最好的选择就是确保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方法就是支持占领时期的政策。”
这种兜圈子式的回答让哈罗德忍无可忍了。“如果没有用呢?”他继续坚持道,“为什么您不能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如果纳粹就是要抓走我们的朋友呢?”
艾斯插话了。“这是个假设性的问题,奥鲁夫森,”他说,“没有必要去杞人忧天。”
“问题是他们的合作政策的底线是什么,”哈罗德激动极了,“纳粹在夜里敲你的门时,你恐怕就没时间再去辩论了。”
一开始,艾斯本想要责备哈罗德的鲁莽,但最终他还是温和地说:“你的问题很有意思,但我想艾格先生已经做出了很好的回答。好了,大家的讨论很精彩,现在应该回去上课了。让我们感谢嘉宾在百忙中还要来为我们进行演讲。”他抬起手来准备鼓掌。
哈罗德打断了他。“请让他回答这个问题!”他喊道,“我们应该抵抗,还是应该让纳粹为所欲为?看在上帝的分上,还有什么课比这个更重要吗?”
全场鸦雀无声。只要有理有据,学生是可以和教职人员争论的。但哈罗德的态度已经充满了挑衅。
“我觉得你最好离开这儿,”艾斯说,“快出去,我们一会儿再谈。”
这让哈罗德怒不可遏。他满怀挫败感地站起身来。其他男孩们静静地看着他走向健身房的大门。他知道他不应该再说什么,但却没办法压抑自己的情绪。他打开门,用一只手指指着艾斯说:“如果是盖世太保,你就不能让他们离开这个该死的房间!”
然后他便摔门而去。
凌晨五点半,彼得·弗莱明的闹钟响了。他关掉闹钟,打开灯坐了起来。在他一旁的英格平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天花板,就如同一具没有表情的尸体。他望了她一会儿,便起了床。
他走进他们哥本哈根公寓的小厨房,打开了收音机。一个丹麦播报员正在读一份德国人发表的悼词,致海军上将卢金斯——十天前他和俾斯麦号一起沉没了。彼得把一小锅燕麦片放在了炉子上,然后拿出了一个托盘。接着,他切了一片黑面包,又煮了一壶代用咖啡。
他心情不错,并很快想起了原因。昨天,他正在负责的一个重要案件终于有了头绪。
他是哥本哈根罪案侦查科机密组的侦查员,主要工作是负责锁定联盟的组织者、共产党、外国人以及其他可能制造麻烦的群体。他的上司,也就是整个科的负责人,是弗莱德里克·朱埃尔警长。那是个聪明却懒惰的家伙。他毕业于著名的詹斯博格·斯科尔,崇尚无为而治,放任自流。他是丹麦海军史上某个英雄的后裔,但显然,到他这一代,祖上的英勇豪情已经消失殆尽了。
这14个月以来,他们的工作范围扩大了,德国的反对者也变成了他们的监控对象。
目前为止,唯一可以看到的抵抗行为就是奥鲁夫森家的男孩那天拿着的地下报纸《事实》的传播。朱埃尔认为这种报纸无伤大雅,甚至有可能会起到“安全阀”的作用,以宣泄民众的情绪。因此他拒绝去追踪报纸的出版者,这种态度让彼得很是恼怒。让罪犯公然地存在,继续他们的罪行,这对他来讲实在是太疯狂了。
德国人并不喜欢朱埃尔的放任态度,但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和朱埃尔直接对抗。朱埃尔和德方之间的联系人是在对法战争中失去了一个肺的沃特·布劳恩将军。布劳恩的目标是要不惜一切地维持丹麦和平,因此如非必要他不会推翻朱埃尔的决定。
最近彼得发现有几份《事实》被带去了瑞典。直到现在,他都不得不容忍朱埃尔的放任政策,但他希望此次的新发现可以摇撼朱埃尔自以为是的信心。昨晚,一位瑞典的探员——同时也是彼得的朋友——打电话告诉他,报纸应该是被带上了汉莎航空公司从柏林飞往斯德哥尔摩的飞机,这班飞机中途经停哥本哈根。就是这个消息让彼得在醒来之后感到神清气爽。或许胜利已经在向他招手了。
燕麦粥好了。他往里面加了些牛奶和糖,放在托盘上端进了卧室。
他帮助英格坐了起来。他先试了试燕麦粥的温度,确保粥不会太烫,便开始用勺子喂英格用餐。
一年前,也就是在限油令颁布之前,彼得和英格开车到海边去玩。一个开着新跑车的年轻人撞向了他们的车子。彼得双腿骨折,不过很快就恢复了。然而英格却撞伤了头部,永远也不可能再恢复从前的样子。
那个名叫费恩·荣克的年轻司机是一位知名大学教授的儿子,当时他被甩了出去,掉到了一片灌木丛中,完全没有受伤。
他没有驾照——之前他出过一次事故,法院吊销了他的驾照——而且还喝醉了。但荣克家雇了一名顶级律师,成功地将案件推后了一年时间,所以直到现在,费恩还没有因为英格的伤而受到惩罚。英格和彼得所遭遇的灾难也证明了,在现代社会中,一些无耻的犯罪居然可以免受惩罚。无论你怎么看待纳粹,他们在对待犯人方面还是相当严苛的。
英格吃完早餐之后,彼得把她带到浴室,帮她洗了澡。她一直都是一个干净整洁的人。这是彼得爱她的原因之一。尤其是在性这方面,每次做爱之后,英格都会把自己清洗干净——彼得对这一点十分欣赏。不是所有女孩都会这样。他曾经和一个酒吧歌手上过床——他在一次搜查任务中认识了那个女人,后来和她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她不喜欢他在做爱后洗澡,觉得那样太不浪漫。
英格毫无反应。他也已经习惯了这个过程,即使触摸到她最私密的部位也不会有什么感觉了。洗完之后,他用一块大毛巾擦干了她柔软的皮肤。最艰难的部分是帮她穿长袜。他要先把袜子卷起来,让英格把脚尖伸进去,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将袜子拉到大腿根部,用吊袜带夹住。刚开始的时候,他总是会把袜子刮破,但他是个很有毅力的人,只要想做成一件事,就会有十足的耐心把它做好,现在他已经是专家了。
他帮她穿上了一件明黄色的棉布裙装,然后又为她戴上了她的金表和手镯。英格已经不会看时间了,但彼得始终觉得,看到珠宝在腕上闪闪发亮,她会露出微笑。
他让她坐在镜子前,开始帮她梳头。她是个漂亮的金发女孩,在车祸之前,她总是笑靥迎人,还会俏皮地眨动自己长长的睫毛。而现在,她的脸上一片空洞。
圣灵降临节回桑德岛的时候,彼得的父亲想劝他把英格送到私人看护机构去。彼得付不起那儿的费用,但阿克塞尔愿意帮他偿付。他说他希望彼得能获得自由,但事实是他太希望有一个孙子可以继承他的姓氏了。不过无论如何,彼得还是认为自己有义务照顾自己的太太。对他来说,男人首先就是要履行自己的责任。如果逃避了这个责任,他恐怕无法尊重自己。
他把英格带到客厅,让她坐在床旁。他把收音机转到音乐台,并调低了声音,然后又回到了浴室。
镜子中映出了他端正而俊朗的面孔。英格总说他长得像电影明星。事故发生后,他的胡子变白了,棕色眼睛的周围也爬上了一条条代表疲惫的细纹,但他脸上的自信并没有丝毫退减,坚毅的嘴角显露出他强硬的性格。
刮完胡子,打好领带,他又把那把瓦尔特7.65毫米手枪放进了肩部的枪套里——瓦尔特7.65是一种专门为警务人员设计的小型手枪,规格较小,易于隐藏。他站在厨房吃了三片干面包,把所剩无几的奶酪留给了英格。
护士应该八点钟就到。
八点到八点零五分之间,彼得的情绪发生了变化。他开始在房间的走廊里来回踱步。他点了一根烟,又马上把它掐灭。甚至是每过上几秒钟,他就要看一次表。
八点零五到八点十分,彼得愤怒了。这一切难道还不够吗?他又要照顾妻子,还要完成自己极耗时又责任重大的工作。那个护士有什么权利让他失望?
她是个胖胖的19岁女孩,穿了一身整洁的制服,头发被工工整整地压在了护士帽下面,圆圆的脸蛋上化了些淡妆。他的怒气吓到了她。“对不起。”她怯生生地说。
他侧身让她进来,恨不得揍她一顿。她显然也感觉到了,所以匆匆地走了进去。
他跟着她走进了客厅。“你倒有时间梳头化妆。”
“我道过歉了。”
“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工作有多重要吗?你有时间和男人打情骂俏,怎么没时间准时上班?”
她紧张地看了看他枪套里的枪,生怕他会突然朝自己开枪。“车来晚了。”她的声音在发抖。
“坐早一班车,你这头懒猪!”
“哦!”她好像马上就要哭了。
彼得走开了,心里真想在她的胖脸上扇一巴掌。可如果她一走了之,他的麻烦会更大。他穿上夹克走向大门口。“永远不要再迟到!”他喊了一句,然后便愤然离去。
走出大楼,他冲上了一辆开往市中心的电车,点了根烟猛吸了两口,想尽快冷静下来。下车的时候他心中依然还有怒气,可一看到那栋现代的警察局大楼,心里就舒服了很多:那栋方正的矮楼让人感到一股力量,白色的石材代表了纯洁,而整齐排列的窗户则象征着秩序与公正。他穿过了昏暗的前厅。建筑的中间藏着一个露天的大花园,花园是方形的,外围是一圈人行道,道路两旁竖着柱子。彼得穿过花园走进了自己的部门。
刚一进办公室,彼得就看到了康斯特布尔·蒂尔德·叶斯帕森警官——局里为数寥寥的几个女探员之一。她的丈夫也是一位警官,却英年早逝。在科里,她的英勇机智绝不输给任何一个男警察。彼得经常让她参加监视工作,因为比起男人,女人更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她很有魅力,长了一双碧蓝的眼睛,头发卷曲。她矮小而丰满的身材在女人看来可能有些嫌胖,但对男人来说却恰到好处。“车晚了?”她同情地问。
“没有。英格的护士迟了15分钟。那个草包。”
“哦,真不幸。”
“有什么新情况吗?”
“恐怕是的。布劳恩将军正和朱埃尔谈话呢。他们说让你来了之后过去找他们。”
真是糟糕透顶:布劳恩偏偏选了彼得迟到这天过来。“可恶的护士。”他咕哝了一句,便径直向朱埃尔的办公室走去。
朱埃尔挺直的身板和凌厉的蓝眼睛完全符合他的海军出身。出于礼貌,他正在用德语和布劳恩对话。受过一定教育的丹麦人都可以用德语和英语对话。“你去哪儿了,弗莱明?”他问彼得,“我们一直在等你。”
“对不起。”彼得同样用德语回答说。他并没有解释自己迟到的理由:在他看来,找借口是令人屈辱的事。
布劳恩将军40多岁。他年轻的时候应该算英俊,但在一次爆炸中,他不仅失去了一个肺,下巴也被炸掉了,右半边脸可以说是面目全非。为了弥补自己外表的缺憾,他永远都穿着整洁无瑕的军装,还有配套的长靴,并佩戴带皮套的手枪。
他谈话时通常温文有礼,声音低得像是耳语。“请看看这个,弗莱明探员。”他把几张报纸摊在了朱埃尔的办公桌上,每份报纸上都是一样的报道。彼得已经看到过这个故事了:丹麦黄油短缺,因为德国运走了所有的黄油。这些报纸包括《多伦多环球邮报》《华盛顿邮报》以及《洛杉矶时报》,当然还有那份丹麦的地下报纸《事实》。和旁边的报纸一对比,《事实》显得格外的寒酸幼稚,可它才是原稿,其他的报纸都在转载它的文章。这是媒体宣传的一次胜利。
朱埃尔说:“我们已经掌握了大部分报纸印刷者的名单。”他自信的口气让彼得很生气,就好像是他——而不是他的祖辈——在克厄湾击退了瑞典海军似的。“我们当然可以把他们都抓起来。但我还是情愿先不理他们,只是保持监视。如果他们做出了什么严重的事,比如炸毁一座桥之类的,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去逮捕谁了。”
彼得觉得他简直蠢极了。现在就应该把他们抓起来,这样他们就不会去炸大桥了。但之前他已经和朱埃尔争论过这件事,现在也只能缄口不言。
布劳恩说:“如果他们的行为仅限于丹麦,那么你的做法还可以接受。但是这样的报道已经传遍全世界了!柏林很生气。我们实在不希望进行高压政策。到那时盖世太保会踏平全城,把那些制造麻烦的人揪出来,扔到监狱里去。真要是到那一天,上帝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
彼得心里在偷笑。这条新闻的结果恰恰是他想要的。“我已经在查这件事了,”他说,“美国的报纸都是从路透社得到的消息,而路透社是在斯德哥尔摩得到的线索。我想《事实》是被偷运到了瑞典。”
“很好!”布劳恩说。
彼得偷偷地看了朱埃尔一眼,后者看上去很生气。他应该生气。彼得本来就比他这个上司更出色,而这次事故更进一步证明了这一点。两年前,这个位置空缺时,彼得也递交了申请,但最终还是被朱埃尔抢走了。彼得比朱埃尔年轻几岁,却战功累累,成功破获了很多案子。但是朱埃尔属于一个所谓的都市精英圈,他们都出身名校。在彼得看来,这些人肯定是把最好的职位留给了自己人,而把那些有才华的圈外人排斥在外。
朱埃尔说道:“但是报纸是怎么被偷运出去的呢?所有的包裹都要接受检查。”
彼得犹豫了。他希望一切确凿之后,再把消息公布出去。但布劳恩此刻就站在他面前,这不是含糊其辞的时候,此时不说,更待何时。“我得到了一个消息。昨晚我和斯德哥尔摩的一个探员朋友通话,他仔细地盘查了通讯社。他认为是从柏林经停哥本哈根再飞去斯德哥尔摩的汉莎航空飞机把报纸运过去的。”
布劳恩兴奋地点了点头。“所以我们只要搜查每一架在哥本哈根降落的飞机,就能得到最新的刊物了?”
“是的。”
“今天有飞机吗?”
彼得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他想要的。他希望在行动前能够再证实一下消息的准确性。但无论如何,他依然很感激布劳恩的积极态度——这和朱埃尔的懒惰和谨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这样的时候,他不应该太过保守。“是的,几小时后就到。”他掩饰住了自己的担忧。
“那就行动吧!”
鲁莽会毁掉一切。彼得不能让布劳恩来领导这次行动。“我能提一个建议吗,将军?”
“当然。”
“我们应该小心行动,避免打草惊蛇。请让一组探员和德国警官在这里,等到最后时刻再行动。等旅客们都已经集合在一起,大家再进去。我会一个人到凯斯楚普机场进行秘密部署。等旅客寄好行李、飞机降落并加油之后,他们就逃不掉了——这时大部队就可以出现了。”
布劳恩理解地笑了。“你怕一大堆德国兵闯进去破坏了整个行动。”
“不,长官。”彼得毫无表情地回答道。占领者自嘲的时候,你最好不要附和。“让您部下参与也是这个计划中非常重要的部分,因为我们也可能要对德国公民进行讯问。”
布劳恩又重拾了之前严肃的表情,他的冷幽默没得到效果。“确实如此。”他说完,便走向门口准备离开,“你们准备就绪后,随时给我消息。”他走了。
彼得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下来。至少他又得到了控制权。他唯一的担心是布劳恩的热情会迫使他太快采取行动。
“找到偷运线索这件事做得很好。”朱埃尔的态度带着些屈从,“好警探就该这样。但如果你能在告诉布劳恩之前先和我沟通一下就更好了。”
“对不起,长官。”彼得说。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昨天他在和瑞典的警探通话时,朱埃尔已经离开了。但彼得从不找借口。
“好吧,”朱埃尔说,“组织一支队伍,让他们到我这里来。之后就去机场吧。等旅客准备登机,就给我打电话。”
彼得离开了朱埃尔的房间,回到了蒂尔德的办公桌旁。她穿了一件夹克,里面是一件衬衫,下面穿了一条浅蓝色的百褶短裙,看上去就像是油画中的法国少女。“怎么样?”她问。
“我迟到了,不过还是将功补过了。”
“不错嘛。”
“今天早晨要到机场去执行任务。”他告诉她说。他知道自己会选哪些探员。“本特·康拉德、佩德·德莱斯勒,还有克努特·埃勒加德会跟我一起。”康拉德中士是个极端亲德派,康斯特布尔、德莱斯勒和埃勒加德探员则没有什么特别的政治立场或是爱国心,但都是服从命令且办案能力很强的警察。“我希望你也一起来,如果你愿意,因为可能有女客需要搜身。”
“当然。”
“朱埃尔会跟你们介绍基本情况。我要直接去凯斯楚普机场。”彼得向门口走去,又突然转过身来问,“小斯蒂格怎么样?”蒂尔德有一个六岁大的儿子,她上班的时候,孩子就由祖母照料。
她笑了:“他很好,现在都能看书了。”
“说不定哪天他就成了警察局局长。”
她的脸一沉:“我可不希望他当警察。”
彼得点了点头。蒂尔德的丈夫是在逮捕一批走私犯时殉职的。“我理解。”
她又辩驳了一句:“你希望你的孩子当警察吗?”
他耸了耸肩:“我没有孩子,估计以后也不会有了。”
她望着他,眼神深邃:“未来的事,谁说得清。”
“倒也是。”他不想在这样一个日子里谈这个,“等我电话。”
“行。”
彼得选了一辆警局里没车牌的黑色别克,它最近才装了收发两用无线电设备。他开出城,穿过一座桥,来到了凯斯楚普机场所在的阿迈厄岛。今天天气很好,路边的沙滩上人头攒动。
这身保守的条纹西装和低调的领带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商人或律师。他没拿提包,但为了看上去更可信,他带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放了几张废纸。
快到机场时,他感到有点紧张。如果他还能再有一两天时间,那么他可以弄清楚是否每一架飞机都会进行非法运输,还是只有几架。他今天或许会一无所获,而他们的任务却有可能让颠覆性组织提高警惕。他们可能会改换航线。那么一切都要重新来过。
机场只有一条跑道,跑道的一侧有几栋低矮的建筑物。机场有德国士兵进行严密的守卫,不过民航飞机依然由丹麦航空运输公司、瑞典航空公司以及汉莎航空管理。
彼得将车子停在了机场控制室外。他告诉秘书说他来自政府的航空安全部门,结果很快就被请了进去。控制室的负责人瓦尔德是一个矮个子男人,他满脸堆笑地接待了彼得。彼得亮出了警徽。“一会儿我们要查一下汉莎航空飞往斯德哥尔摩的飞机。”他说,“布劳恩将军已经批准了这次行动,他一会儿也会过来。我们要准备好一切。”
那位经理的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情。他想打电话,可彼得却用手挡住了那部话机。“不,”他说,“不要预先通知任何人。你有在这里登机的旅客名单吗?”
“我秘书有。”
“让她拿进来。”
瓦尔德把秘书唤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张纸。他把它递给了彼得。
彼得问:“飞机会准点到达吗?”
“是的。”瓦尔德看了看表,“还有45分钟。”
时间充足。
如果只是搜查那些在丹麦登记的旅客,那么只需要彼得一个人就够了。“请你打电话告诉飞行员,今天所有人都不能下飞机,包括乘客和机组人员。”
“没问题。”
他看了看秘书拿来的那张名单。上面只有四个名字:两个丹麦男人,一个丹麦女人,还有一个德国男人。“乘客现在在哪儿?”
“应该正在办理登机手续。”
“把他们的行李都拿来,在我们搜查过之前,不要运上飞机。”
“没问题。”
“乘客在登机前也要搜身。除了乘客和行李,还有些什么东西要运上飞机?”
“咖啡和三明治,还有一包信件,当然还要加油。”
“食物和饮料都要检查,当然还有邮包,另外我的同事会监督加油。”
“好的。”
“现在就去通知飞行员吧。所有乘客都办完手续之后就来候机室来找我。不过——请尽量保持低调,不要让别人看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瓦尔德出去了。
彼得来到了出发区域,仔细地回忆了一下自己有什么遗漏。他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打量着其他乘客,不知道他们之中哪个人的行程会就此结束。今天上午有飞往柏林、汉堡、挪威首都奥斯陆、瑞典南部城市马尔莫、丹麦度假岛屿博恩霍尔姆岛的飞机,他很难确定在座的乘客中哪些是飞去斯德哥尔摩的。
房间中只有两个女人:一个年轻的母亲带着两个孩子;还有一个穿着考究的白发女人。那位年长的女士有可能是偷运者,彼得想道:这样的外表恰恰可以避免他人的怀疑。
有三个乘客穿着德国制服。彼得看了一下他手中的清单:单子上的德国男人叫范·施瓦茨克夫,是一名上校。眼前这三个人中只有他是上校军衔。但德国军官会偷运丹麦地下报纸?这实在太离谱了。
其他的男人都和彼得一样,穿着西服套装,打着领带,帽子搁在大腿上。
他一边假装不耐烦地等飞机,一边仔细留意着每个人的动向,想看看是否有人预感到了有什么不对。有几个乘客看上去有些紧张,但可能也只是害怕飞行。彼得想看看有没有人偷偷扔掉什么包裹,或是在这间候机室里藏什么东西。
瓦尔德又出现了。看他的样子好像非常高兴,他说:“四个乘客都办完手续了。”
“很好。”要开始了,“告诉他们汉莎航空希望向他们表示欢迎,把他们带到你的办公室去。我也会过去。”
瓦尔德点了点头,走向了汉莎航空的服务台。他在广播召唤前往斯德哥尔摩的乘客时,彼得走到了一部公用电话旁边,打给了蒂尔德,告诉她一切已经准备就绪。瓦尔德将那四位乘客带去了办公室。彼得跟着走了进去。
他们走进瓦尔德的办公室之后,彼得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他向那位德国上校展示了警徽。“我奉布劳恩将军之命来执行任务,”他为了阻止大家反对,提前说道,“他一会儿就会过来向你们解释一切。”
那位上校看上去很生气,不过坐在那里什么也没说。其他三位乘客——那位白发老太太,还有两位丹麦商人——也保持了沉默。彼得靠在墙上,看着他们,试图发现任何会露出痕迹的行为。每个人都带了一件行李:老太太带了一个大手提包,军官拿的是一个薄薄的文件夹,商人则提着公文包。他们都有可能携带非法报纸。
瓦尔德轻松地说:“需不需要给您倒一杯咖啡或者是茶?”
彼得看了看表。来自柏林的飞机应该已经抵达。他向窗外望了望,刚好看到了那架飞机。那是一架容克Ju-52三引擎飞机——真是个丑陋的家伙,他想。它的表面凹凸不平,像是房檐一样,第三个引擎从机头伸出,好像一个猪鼻子。不过这样的一个庞然大物以缓慢的速度滑翔,总还是会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它着陆后向登机口滑去。舱门开了,机组人员扔下了轮挡,机修工将它们顶在了机轮前。
乘客们正在喝代用咖啡的时候,布劳恩和朱埃尔带着彼得选的另外四个探员到了。
彼得仔细地监督探员们清空了那些男士的公文包和老太太的手提包。间谍很有可能会将非法出版物放在随身的行李中,到时候这个叛徒可以争辩说自己只是想在飞机上看。不过这样的解释恐怕也救不了他。
但这些行李中并没有任何违禁刊物。
蒂尔德带着那位老太太去了另一个房间搜身,而另外三位男士则在这个办公室里脱去了衣服。布劳恩把上校的全身上下都拍打了一遍,康拉德则检查了那两个丹麦人。结果依然是一无所获。
彼得大失所望,但他还是安慰自己:那份刊物也有可能在他们托运的行李中。
乘客被请回了候机室,但依然不能登机。他们的行李被一字排开地摆在候机楼外的停机坪上:两个崭新的鳄鱼皮箱子显然属于那位老太太,一个粗呢行李包很可能是德国上校的,还有一个棕色皮箱,以及一个廉价的瓦楞纸箱。
彼得坚信自己可以在这些箱子里找到一份《事实》。
本特·康拉德从乘客那里拿到了行李的钥匙。“我猜是那个老女人,”他说,“我看她就像犹太人。”
“打开箱子吧。”彼得说。
康拉德打开了所有的行李箱。彼得开始挨个搜查,朱埃尔和布劳恩在后面看着他;窗户的另一边,候机厅的旅客们也在好奇地往外看。他想象着自己找到报纸后向每个人展示的胜利瞬间。
那个鳄鱼皮箱子里装满了昂贵的衣服。彼得把它们都扔在了地上。粗呢包则装了刮胡子的用具、内衣裤,还有一件折叠整齐的制服衬衫。商人的棕色皮箱里既有文件,也有衣物。彼得非常仔细地查看了那些文件,但没有一张是报纸或任何值得怀疑的东西。
他最后才去看那个瓦楞纸箱,心想那个穷商人做间谍的可能性应该最大。
箱子一半都空着。里面有一件白衬衫和一条黑领带,这倒印证了这个人的证词:他要去参加葬礼。另外还有一本旧的黑皮《圣经》。没有报纸。
彼得开始怀疑自己的担心会不会已成现实:今天或许真的不应该行动。他痛恨自己的草率。他控制着情绪,一切还没有结束。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折叠刀,把刀尖插进了老太太昂贵的皮箱的内衬里,在白色的丝绸上划了一个大口子。他听到朱埃尔惊讶地叫了一声。彼得把手伸了进去。但不幸的是,里面什么都没有。
接着他又划开了那个商人的皮箱内衬,结果还是一样。穷商人的纸箱没有内衬,里面也找不到任何可以藏东西的地方。
彼得感到自己的脸因为灰心和尴尬而涨红了。他用刀拆开了那位军官的箱子底部的缝线,把手伸进去摸了一通。依然是一无所获。
他抬头看了看布劳恩、朱埃尔和其他探员,他们都在盯着自己,脸上既有惊讶,也有恐惧。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已经有点疯狂了。
见鬼去吧。
朱埃尔慢吞吞地说:“或许你的信息是错的,弗莱明。”
那岂不正合你意,彼得满心憎恶地想道。但一切还没结束。
他看到瓦尔德正站在候机室里往这边看,便向他示意让他过来。那个男人看到乘客们的行李时,带着笑的脸瞬间僵住了。“邮包呢?”彼得问。
“在行李室。”
“那你还在等什么?拿过来啊,白痴!”
瓦尔德跑开了。彼得满脸厌恶地指着这些行李,冲他的下属们说道:“把这些东西清走。”
德莱斯勒和埃勒加德草草地把行李箱收好。一个行李运送人员走了过来,准备把它们运到那架容克上。“等等。”在那个男人拿箱子的时候,彼得说道,“搜他。”康拉德在搜身后依然什么都没发现。
瓦尔德把邮包送了过来。彼得将所有信件都倒在了地上:每个信封上都盖了通过检查的邮戳。其中只有两个信封可以装得下一张报纸,一白一棕。他打开了那个白信封。里面是六份法律文件,应该是合同之类的东西。棕信封里是哥本哈根一家玻璃制品厂的产品名录。彼得生气地骂了一句。
有人推来了食品推车,让彼得检查。车上放了一托盘三明治和几壶咖啡。这应该算是他最后的希望了。他把咖啡全都倒在了地上。朱埃尔嘟囔了一句,想表示没这个必要,但彼得已经歇斯底里了。他掀开食物托盘上的纸巾,在三明治底下翻找。还是一无所获。他害怕了。最后,他拿起托盘,把三明治全都倒在了地上,然而托盘底下只垫了一张薄薄的餐巾。
他意识到自己将会承受奇耻大辱,这让他更加恼火了。
“开始加油吧,”他说,“我来监督。”
一辆油罐车驶向那架容克飞机。侦探们熄灭了香烟,看着燃油从机翼处被注入飞机的油箱中。彼得知道这是在做无用功,但他依然坚持要留在这里,表情木讷——因为他实在不知道之后该怎么办。飞机上的乘客们从窗子里好奇地看着外面发生的事。他们一定在想,为什么一个德国将军和六个普通市民要观察飞机加油的过程。
加油完毕,油箱盖儿合上了。
彼得不知道如何让飞机延迟起飞。他判断失误。而现在他倒像是个傻瓜。
“让乘客登机吧。”他强压着怒火命令道。
他回到了候机室,心中的屈辱已经升至了极点。他真希望能掐死谁来解解气。他在布劳恩将军和他的顶头上司朱埃尔面前扮演了一次彻头彻尾的傻瓜。任命委员会一定会庆幸他们选了朱埃尔而不是他来担任这个职位。而朱埃尔也可以借这件事情把他调去那些低层次的部门,比如交通科。
他站在候机室里,看着飞机起飞。朱埃尔、布劳恩,还有其他几个探员在那里等着他。瓦尔德就站在旁边,希望表现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他们目送那四个愤怒的乘客登上了飞机。地面工作人员移开了轮挡,把它们扔上了飞机。舱门关闭了。
飞机开始移动。彼得突然灵机一动。“让飞机停下。”他向瓦尔德命令道。
朱埃尔说:“看在上帝的分上……”
瓦尔德看上去就要哭出来了。他转向布劳恩将军:“长官,我的乘客……”
“让飞机停下!”彼得重复道。
瓦尔德仍然在向布劳恩求救。片刻之后,布劳恩点了点头:“照他说的做。”
瓦尔德拿起了听筒。
朱埃尔说:“上帝,弗莱明,你最好是对的。”
飞机在跑道上转了180度,回到了它原先的位置。舱门开了,轮挡又被扔了下来。
彼得带着其他几名同事跑到了停机坪上。螺旋桨慢慢地停下来了。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正要将轮挡塞进飞机的主轮下面。彼得对其中一个人说:“把那个轮挡给我。”
那个人看上去有些害怕,不过还是照他说的做了。
彼得从他手里拿过了轮挡。那是个一英尺高的三角形木块——又脏又重又结实。
“还有那个。”彼得接着说。
那个机修工蹲在机身下,拿起另一个轮挡递给了他。
这个轮挡看上去一模一样,但却轻了很多。彼得把它翻过来,看到那东西的底部有一个滑盖,拉开滑盖,里面是一个用油布包得整整齐齐的包裹。
彼得满意地叹了一口气。
机修工转身想跑。
“拦住他!”彼得喊道,但其实没有必要。那人避开了在场的男人,想从蒂尔德那边逃走——他以为自己可以轻易地撞开她。但蒂尔德像舞蹈演员一样灵活,一个侧身,给他让开了路,同时伸脚一绊,那个人瞬间飞了出去。
德莱斯勒扑到他身上,拖住他的脚,然后从后面绑住了他的双手。
彼得冲埃勒加德点了点头。“把另一个机修工也抓起来。他肯定知情。”
之后彼得又把目光转回到那个包裹上。他打开油布,里面是两份《事实》。他把报纸交给了朱埃尔。
朱埃尔看了看报纸,又抬头看了看彼得。
彼得带着期待的目光望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等他开口。
朱埃尔闷闷地说了一句:“干得好,弗莱明。”
彼得笑了:“这是我该做的,长官。”
朱埃尔走开了。
彼得对探员们说:“把那两个机修工都铐起来,带去总部审问。”
包裹中还有一叠钉在一起的纸。上面写满了五个一组的字母,没有任何含义。他先是有些困惑,然后突然意识到这次胜利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是密码情报。
彼得将这些纸递给了布劳恩。“我想我们发现了一个间谍网,将军。”
布劳恩看着这些纸,脸一下子白了。“上帝啊,你是对的。”
“德军应该有解码部门吧?”
“当然。”
“那就好。”
一辆两匹马的旧式马车在科斯坦村车站接上了哈罗德·奥鲁夫森和提克·达克维茨。提克解释说这辆马车已经在谷仓里面放了很多年,在德国人颁布了限油令之后,又重新启用了。车身一看就是重新漆过的,但马却显然是从农场借来的普通役马。马夫看上去很不自在,恐怕犁地对他来说更得心应手些。
哈罗德不太清楚为什么提克要邀请他来度周末。“三个臭皮匠”虽然是七年的同学加朋友,却从来都没到彼此家做过客。这次或许是因为哈罗德在班上表现出强烈的反纳粹情绪?提克的父母可能很好奇为什么牧师的儿子会这么关心对犹太人的迫害。
他们穿过了只有一间教堂和一个小酒馆的小村庄,之后便转入了由两头石狮子“把守”的车行道。马车向前走了大概半英里之后,哈罗德看到了一座童话般的城堡,城堡外环绕着围墙,旁边还有角楼。
丹麦有成百上千座城堡。哈罗德有时候会为此感到欣慰。虽然这里是个小国家,但在历史上它并非是一个会轻易向邻国屈膝投降的懦夫。这里或许还存留着一些维京人的精神。
一些历史悠久的城堡已经成了供游客参观的博物馆;还有一些则与农民们建的村舍无异;另有一类城堡介乎于这两者之间,所有者便是这片土地上最富有的家庭。科斯坦庄园——这座与村庄同名的城堡——就属于这一类。
在这座建筑面前,哈罗德感到有些自卑。他知道达克维茨的家里非常富有——提克的爸爸和叔父都是银行家——但他并没有想得这么具体。他实在不知道一会儿应该如何表现才算得体。牧师家的生活与眼前的情境差别实在太大了。
马车停在了那座如同天主教教堂般恢宏的建筑门口。现在是周六傍晚。哈罗德拿着自己的小箱子走进了宅子的大门。大理石装饰的大厅里摆满了古董家私、装饰花瓶、小雕像,还有巨幅的油画。哈罗德一家一直严奉“第二诫”生活,“不可作什么形象,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因此,牧师家中没有任何图片或画作(不过哈罗德知道母亲曾经在他和亚恩还是婴儿时偷拍了照片,他在母亲的抽屉里看到过)。达克维茨家里的华丽装饰让他感到略微有些不舒服。
提克把他带到了楼上的一间卧室里。“这是我的房间。”他说。这里没有大师的作品或是中国花瓶,是个典型的18岁男孩的卧室:足球,一张玛琳·黛德丽的性感照片,还有一张宾尼法利纳设计的兰旗亚轿车的广告招贴。
哈罗德拿起了一个相框,这是提克和一个同龄女孩的合照。“你女朋友?”
“我的双胞胎妹妹,卡伦。”
“哦。”哈罗德好像记得提克有个双胞胎姐妹。照片里她要高过提克。那是一张黑白照片,但看得出,她的肤色和发色要更浅些。“显然你们不是同卵双胞胎,她比你好看多了。”
“同卵双胞胎的性别是一样的,白痴。”
“她在哪儿上学?”
“丹麦皇家芭蕾舞团。”
“我不知道他们居然还有学校。”
“如果你想进舞团,就得上他们的学校。有些女孩从五岁就开始学了。他们也学普通的课程,同时还跳舞。”
“她喜欢吗?”
提克耸了耸肩:“她说那儿很苦。”他打开了门,带着哈罗德经过了浴室,来到了另一间小一些的卧房,“如果没问题,你今晚就住这里吧。”提克说,“我们可以共用一个浴室。”
“好。”哈罗德把箱子放在了床旁边。
“还有更大的房间,但离我很远。”
“还是这儿好些。”
“来和我妈妈打个招呼吧。”
哈罗德跟着提克走进了一层的走廊。提克敲了敲门,推开了一条缝朝里面说道:“妈妈,想见见两位绅士吗?”
一个声音回答说:“进来吧,约瑟夫。”
哈罗德随着提克一起走进达克维茨太太漂亮的卧室。房间里挂满镶了框的照片。提克的母亲和他看上去很像,两个人都是黑眼睛,只是她身材矮胖,提克却很瘦。她大约40岁的年纪,不过头发已经花白了。
提克做了一下介绍,哈罗德弯了弯身子,和达克维茨太太握手行礼。达克维茨太太请他坐下,询问了一下学校里的事。她是个很可爱的女人,和她讲话很轻松。哈罗德对这个周末的担忧渐渐舒缓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说:“去准备一下,晚餐时间快到了。”两个男孩回到了提克的房间。哈罗德紧张地问:“你们吃晚餐不会要穿得很正规吧?”
“你的外套和领带就可以。”
哈罗德也只有这个可以穿了。学校的套装、裤子、大衣、帽子,再加上运动服,对于奥鲁夫森一家来说已经是一笔庞大的开销了,因为随着哈罗德逐渐长高,这些衣服每年都要更换。除了冬天的毛衣和夏天的短裤之外,他再没有其他的衣服了。“你穿什么?”他问提克。
“黑夹克和灰绒裤。”
哈罗德很高兴自己带了一件白衬衫。
“你想先洗个澡吗?”提克问。
“好啊。”饭前洗澡对哈罗德来说有点奇怪,不过他告诉自己这是学习富人生活的好机会。
他在浴缸里洗了头,在外面刮了胡子。“你在学校可不会一天刮两次胡子。”哈罗德说。
“妈妈很麻烦。而且我的胡子又很黑。她说我晚上要是不刮胡子,看上去就像是个矿工。”
哈罗德穿上了他的干净衬衫和校服西裤,然后回到房间里,对着梳妆台的镜子把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梳理整齐。他正在梳头的时候,一个女孩没敲门就走了进来。“嗨,”她说,“你一定就是哈罗德。”
这就是相片里的那个女孩,但那张黑白照片对她实在不够公平。她的肌肤洁白如雪,眼睛碧绿,一头铜红色的卷发柔顺而光亮。她身材高挑,穿了一件深绿色的裙装,走进来的时候仿佛是一个轻飘飘的幽灵。那女孩轻松地搬起了一张椅子,把它调转朝向哈罗德,然后坐了下来。她跷起腿,问道:“对吗?你是哈罗德吧?”
他一阵语塞。“是的,我是。”他突然想到自己还光着脚,“你是提克的妹妹。”
“提克?”
“这是约瑟夫在学校的外号。”
“哦,我叫卡伦,没有外号。我听说了你在学校的事。我觉得你做得很对。我恨死纳粹了——他们以为自己是谁!”
提克出现在了门口,身上裹着一条毛巾。“你就不能尊重一下男士的隐私吗?”他问。
“不,我不能。”她反驳说,“我想喝鸡尾酒,但他们说餐桌上至少要有一位男士才能上酒。我觉得这些佣人完全是在自定规矩。”
“你先把头转过去待一会儿。”提克说完之后便解掉了毛巾,这让哈罗德吃了一惊。
卡伦完全不在乎她哥哥的裸体,根本没有转头的意思。“你怎么样,黑眼睛矮人?”她边看着提克穿衣服边亲切地问。
“我挺好,不过考完试以后会更好。”
“你要是不及格怎么办?”
“我估计我会在银行工作。爸爸会让我从底层做起,给低级职员倒墨水。”
哈罗德对卡伦说:“他不会不及格的。”
她转头回答:“我想你也应该挺聪明吧,和约瑟夫一样?”
提克说:“事实上他比我聪明多了。”
哈罗德没法否认。他不好意思地问:“芭蕾舞学校什么样呢?”
“就像是服兵役和蹲监狱的交集。”
哈罗德着迷地看着卡伦。他不知道应该把她看作是一个男孩,还是一个女神。她会像个小孩子一样和哥哥斗嘴,然而尽管如此,却依然保持着不同于众的优雅。就算此刻坐在椅子上,手舞足蹈地聊天,或是指着谁说话,又或是把下巴放在手背上,她都像是在跳舞。她的动作永远那么和谐。但优雅的姿势并没有让她变得呆板,哈罗德愣愣地望着她脸上的表情。她的嘴唇饱满,笑容明媚,有一边嘴角挑得更高些。事实上她的脸稍稍有点不规则,鼻子不是很直,下巴也有些不对称——但整体的效果却很漂亮,可以说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孩。
“你最好把鞋穿上。”提克对哈罗德说。
哈罗德回到自己的房间,穿戴整齐。他回到提克的卧室时,提克已经穿好了白衬衫和黑外套,还打了一条黑色的领带,看上去非常利落。哈罗德突然感到自己的制服实在太学生气了。
哈罗德和提克跟着卡伦走下楼。他们来到了一间有些凌乱的长方形房间,里面摆了几张大沙发、一架钢琴,还有一只老狗趴在壁炉前面的地毯上。这里的轻松气氛和之前大堂中的古板保守形成了对比——不过墙壁上依然挂满了各种油画。
一个穿着黑裙子、戴着白围裙的年轻女子问哈罗德想喝点什么。“和约瑟夫一样就可以了。”他回答说。哈罗德家里没有酒。在学校,毕业班的男生每个周五的晚上可以喝一杯啤酒。哈罗德从来都没有喝过鸡尾酒,甚至都不知道鸡尾酒是什么。
为了不让自己闲着,他弯下身子拍了拍那只狗。那是一只赤毛塞特犬,身子又瘦又长,姜黄色的长毛中间已经夹杂了丝丝灰色。它睁开了一只眼睛,摇了一下尾巴,以感谢哈罗德对它的关注。
卡伦说:“这是托尔。”
“雷神的名字。”哈罗德笑了。
“很傻吧,我觉得也是,是约瑟夫给它起的。”
提克反对说:“你要叫它金凤花!”
“我那时候才八岁!”
“我也是。而且‘托尔’这名字一点都不傻。它放屁的时候就像是打雷。”
提克正说着,提克的父亲走了进来。他和托尔长得太像了,哈罗德差点笑出来。达克维茨先生高高瘦瘦的,穿了一件天鹅绒的短上衣,戴了一个黑色的领结,红色的卷发也已经花白。哈罗德站起身来和他握了握手。
达克维茨先生对他的态度和托尔一样友好而懒散。“很高兴能见到你。”他语调缓慢地说,“约瑟夫总是提起你。”
提克接话道:“现在你已经见过我们全家了。”
达克维茨先生对哈罗德说:“学校的一切还顺利吧,在上次你发火之后?”
“我没受罚,这挺奇怪的。”哈罗德回答说,“之前只因为我说一个老师‘胡扯’,就被罚剪草坪。这次我对艾格先生的态度要糟糕得多,但艾斯——我们的校长——只是告诉我,如果我能平静地提出问题,效果要好得多。”
“他这是以身作则啊。”达克维茨先生笑着说,哈罗德这才意识到艾斯可能确实是这个意思。
卡伦说:“我觉得艾斯不对。有时候你必须用这种方式让对方听你的观点。”
哈罗德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他当时就应该这样对艾斯说。卡伦真是既聪明又漂亮。不过他一直都想问达克维茨一个问题,现在终于有机会问了:“先生,您不担心纳粹有可能会对您采取什么行动吗?”
“我担心。但丹麦不是德国,德国人看来首先把我们视为丹麦人,其次才是犹太人。”
“只是到现在为止。”提克说。
“是的。但问题是我们有什么选择?我想我可以到瑞典出一趟公差,在那儿申请去美国的护照。但全家人都搬走太困难了。而且我得把很多东西都留在这儿,我曾祖父创建的生意,我的孩子们出生的房子,我用一生时间收藏的油画……这样想来,恐怕最简单的方法还是留在这里,期待能有好运了。”
“而且我们也不是开小店的,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恨纳粹,但我们家拥有全国最大的银行,他们能拿我们怎么样呢?”
哈罗德觉得她的看法很傻。“纳粹可以为所欲为——你现在应该已经看出来了。”他带着讽刺的口气说。
“哦,是吗?”卡伦冷冷地反问道。他意识到自己得罪到她了。
他本来想解释乔基姆叔叔已经受到了迫害,但就在这时,达克维茨太太来了。他们开始谈起皇家芭蕾舞团最近演出的《林中仙子》。
“我喜欢它的音乐。”哈罗德在收音机里听过,而且可以用钢琴弹奏其中的一小部分。
“你看过那段芭蕾舞吗?”达克维茨太太问道。
“没有。”他很想表示自己看过很多芭蕾舞,只是没有看过这一部。但他意识到在这样的家庭面前很容易露馅。“说实话,我从来没去过剧院。”他承认道。
“真悲惨。”卡伦高傲地说。
达克维茨太太责备地看了她一眼:“那卡伦应该带你去看一次。”
“妈妈,我很忙,”卡伦反对道,“我正在准备做主角替补呢。”
哈罗德听到她的拒绝,感到很受伤害,但他想,她应该是因为他刚刚关于纳粹的观点而在惩罚他。
哈罗德喝光了杯子里的酒。他喜欢鸡尾酒那种苦中带甜的味道,那酒让他感到放松,然而却也让他有点口无遮拦了。他很后悔自己冒犯了卡伦。现在她突然对他冷淡了下来,不过这更让他意识到自己有多喜欢她。
帮大家斟酒的那个女仆宣布晚餐已经就绪,并打开了通向餐厅的门。他们穿过大门,坐在了一张长桌前。女仆拿来了一瓶红酒,哈罗德拒绝了。
他们喝了蔬菜汤,吃了白汁鳕鱼,还有肉汁羊排。虽然现在食物都是定量配给的,但他们依然吃了很多东西。达克维茨太太解释说,这些食材大部分都来自农庄。
整个晚餐过程中,卡伦都没有直接和哈罗德说过一句话,每次开口也都只是对所有人泛泛而谈。就算是他问她什么问题,她回答的时候眼睛也不会看着他。哈罗德很不开心。她是他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可他在几小时的时间里就站到了她的对立面。
后来,大家又回到了客厅。哈罗德终于喝到了真正的咖啡。他实在想知道达克维茨太太是在哪儿买到的。这咖啡细得像金沙一般,不可能是来自丹麦的哪个园子。
卡伦去阳台吸烟了。提克解释说,他们的父母很保守,不喜欢看到女孩子吸烟。这个女孩喝鸡尾酒、抽香烟时的那种成熟风韵让哈罗德心中萌生了一种敬意。
卡伦回来了。达克维茨先生坐在钢琴前,翻开了琴谱。达克维茨太太站在他身后。“贝多芬?”达克维茨太太点了点头。他谈了几个小节之后,她开始唱一首德文歌。哈罗德惊叹不已,歌曲结束后热情地鼓起了掌。
提克说:“再唱一首吧,妈妈。”
“好啊,”她说,“不过一会儿你也要弹一段。”
达克维茨夫妇又演出了一首曲子。之后提克拿出了黑管,吹了一首莫扎特最简单的《摇篮曲》。达克维茨先生回到钢琴前,弹奏了肖邦《林中仙子》中的一段圆舞曲。卡伦踢掉了鞋子,跳了一段自己做替角的舞蹈。
然后,他们便将充满期待的目光转向了哈罗德。
他意识到自己也得表演点什么。可他不会唱歌,只知道几首丹麦的民歌。这样的话就只能弹琴了。“我不太懂古典音乐。”他说。
“胡扯。”提克说,“你经常在你爸的教堂里弹琴,你告诉过我。”
哈罗德坐在了钢琴前。他实在没法在这个上流犹太家庭面前弹路德教会赞美诗。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便弹起了《佩恩托普的布基伍基》。曲子开始时是右手单独演奏的一段颤音,然后再用左手弹奏低音和弦,右手则是一段性感而充满诱惑力的蓝调。没多久,他就忘记了周围的环境,完全沉浸在了音乐中。琴声越来越响,越来越热情,他还学着佩恩托普的样子用英语招呼着:“大家一起来,布基伍基!”
曲子终了,房间中鸦雀无声。
达克维茨先生脸上的表情就仿佛是刚刚吞下了一个烂苹果。连提克都显得很是尴尬。达克维茨夫人说:“我必须要说,这样的曲子还从来没在这个房间出现过。”
哈罗德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达克维茨这样的人家不可能接受爵士乐,他们在这一点上和自己的父亲是一样的。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思想足够开放。“上帝,”他说,“看来这首曲子不太合适。”
“确实不太合适。”达克维茨先生坦言。
沙发后面,卡伦的目光与哈罗德撞了个正着。他以为她会高傲地冷笑,却没想到她竟调皮地挤了一下眼睛。
再丢脸都值了。
星期天的早晨,他从睡梦中醒来,满脑子都是卡伦的影子。
他希望她还能像昨天一样,到男孩的房间里来聊天,但结果却令他失望了。早餐的时候她也没有出现。哈罗德尽可能不落痕迹地问提克卡伦去了哪儿。提克好像毫不关心,只是说她有可能去练舞了。
早餐之后,哈罗德和提克复习了两个小时的功课。以他们的成绩来说,通过考试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两个人都不想冒险,因为考试的结果将决定他们是否能上大学。11点钟的时候,他们准备到农庄里散一会儿步。
在那条长长的车行道尽头,哈罗德看到了一栋废弃的修道院隐藏在树木后面。“在改革之后,国王占了这座修道院,后来王室在这里住了100多年,”提克说,“之后科斯坦庄园建起来了,这些老地方也就没人用了。”
他们走进了那座修道院,这里曾经遍布着修士们的足迹。那一个个小单间现在变成了园艺用具的储藏室。“这些东西估计有几十年都没有人看到过了。”提克边说边用脚尖踢了一下前面那个生了锈的铁轮。他打开了一扇门,门的另一边是一个明亮的大房间。窄窄的窗户上面没有玻璃,但整个房子里面干爽而整洁。“这里曾经是宿舍。”提克说,“夏天的时候,在农庄干活的农民会住在这里。”
他们走进了院里的那座废弃的教堂,现在这儿已经变成了杂物室,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儿。一只瘦瘦的小猫瞪着他们,仿佛在质问他们有什么权利闯进它的地盘.瞪了一会儿之后,它就跳到窗户外面去了。
哈罗德揭开了屋子里那辆劳斯莱斯上面盖着的帆布。“你爸爸的?”
“对——在限油令结束前只能放在这儿了。”
房间里还有一张斑痕累累的工作台,上面摆了一把老虎钳,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工具,是之前修车用的。墙角处有一个洗手池,池子上面有一个水龙头。旁边摞着一大堆曾经装肥皂和橙子的木箱。哈罗德拿起一个箱子看了看,看到里面装着好几辆用上了色的罐头盒做的小玩具汽车。他拿起了其中的一辆,车窗上画了司机的脸,侧面的窗户上是侧脸,挡风玻璃上则是正脸。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非常想要这样一个玩具。他把那辆小车子放回了盒子里。
在对面的角落里,停着一架没有翅膀的单引擎飞机。
哈罗德眼睛一亮。“这是什么?”
“大黄蜂蛾式双翼机 ,英国德·哈维兰公司生产。我爸爸五年前买的,但他甚至都没想过要去学着开它。”
“你上去过吗?”
“上去过。刚买来的时候我们飞过很多次。棒极了。”
哈罗德用手轻触了一下它的螺旋桨。那家伙至少有六英尺长,经过精确数学计算的弧度就如同艺术品一般。飞机微微有些倾斜,起落架已经坏掉了,一个轮胎也扁了。
他摸了摸机身。它的外壳居然是帆布的,哈罗德感到十分惊讶。一大块布套在了它的骨架上,上面还有一些裂口和皱褶。飞机是淡蓝色的,中间有一条黑色的腰线,腰线上下各一条白边。起初它的颜色应该很是鲜艳明快,但现在已经显得晦暗陈旧了,上面蒙了一层厚厚的灰,还有一块一块的油污。它其实是有机翼的!哈罗德这时候才看到——但那对银色的翅膀被收到了后面。
他透过窗户看到了机舱里边。那儿其实和普通的汽车差不多:并排两个座位,正对着木制的操作面板,上面是各种各样的按钮。一个座位上的面料已经裂了,里面的填充物都露了出来。估计是有老鼠在这儿筑窝了。
他扭了一下门把手,打开舱门钻了进去,坐在了那张完好的椅子上。控制面板看上去很简单。中间是一个Y字形的操控杆,两边的座位都可以操作。他用手握住操控杆,脚踏踏板。开飞机应该比骑摩托更令人激动吧,哈罗德想道。他想象着自己像一只巨鸟一样直冲云霄,耳旁回荡着引擎的轰鸣。
“你开过吗?”他问提克。
“没有。不过卡伦上过飞行课。”
“是吗?”
“她不够年龄,但技术非常棒。”
哈罗德研究了一下那些控制键。他看到了一对写着“开/关”的按钮,便打开试了试,但飞机却毫无反应。操控杆和踏板都很松,连接线恐怕已经断了。提克说:“去年农场的机器坏了,就拿走了飞机的电线。我们走吧。”
哈罗德真希望能再在这里待上一个小时,可提克已经没了耐心。他只得钻了出来。
他们从后门离开了那间修道院,沿着小路穿过了一片小树林。庄园后面有一片很大的农场。“我出生之前,尼尔森家就把这儿租下来了。”提克说,“他们养猪做培根,乳牛群还得过奖,另外还种了几百英亩的谷物。”
他们围着一片麦子地转了一圈,穿过了四处都是奶牛的牧草地,远远地闻到了猪圈那边传来的味道。在去农舍的土路上,他们看到一辆拖着挂车的拖拉机停在路边,穿着工作装的年轻司机正趴在引擎上不知道在摆弄什么。提克和那个男人握了握手:“嗨,弗莱德里克,怎么了?”
“车熄火了。我本来在送尼尔森先生一家去教堂,”他看了一眼挂车,车上有两排座位,“现在大人们只能走着去教堂,孩子已经被送回家了。”
“我朋友哈罗德是修机器的专家。”
“那就让他看看吧。”
那是部最新型的时髦家伙:柴油发动机,橡胶轮胎,而不是旧式的钢轮。哈罗德弯下身子检查内部的机器状况。“打火后会怎么样呢?”
“你看看就知道了。”弗莱德里克拉动了一个把手。发动机轰鸣,但引擎却带不起来。“我猜它需要一个新油泵。”弗莱德里克失望地摇了摇头,“但我们的机器都没有备用的零件。”
哈罗德怀疑地摇了摇头。他闻得到燃料的味道,这说明燃油泵可以正常工作,只不过柴油机连不到气缸。“能再打一次吗?”
弗雷德里克又拉了一下把手。哈罗德好像看到燃油滤水管有反应了。他趴近了一点,发现气门附近在漏油。他把手伸进去,拧了拧螺母,把整个气门组件从滤清器上取了下来。“问题在这儿,”他说,“这个螺母里的螺丝磨损太厉害了,已经松了。”
弗雷德里克把手伸进自己粗花呢裤子的口袋里:“我这儿有一根粗绳子。”
“可以将就一段时间。”哈罗德把气门装了回去,用绳子把它紧紧地固定在了滤清器上,“再试试。”
弗雷德里克再次拉动把手,引擎启动了。“好吧,是我蠢,”他说,“服了你了。”
“有时间把绳子换成金属线吧。这样你也就不需要再预备配件了。”
“你会在这儿待上一两个星期吧?”弗雷德里克问,“这儿到处都是坏机器。”
“不好意思——我得回去上学。”
“好吧,那祝你好运。”弗雷德里克钻进了车子里,“幸亏遇到你,我还来得及到教堂把尼尔森先生一家接回来。”说完他便开走了。
哈罗德和提克朝着城堡走去。“刚才你可真厉害。”提克说。
哈罗德耸了耸肩。他从记事开始,就能修各种各样的机器。
“老尼尔森特别喜欢这些新发明,”提克又说,“播种机、收割机,甚至是挤奶机。”
“他找得到燃料?”
“可以。只要是为了生产食物就行。但没人能找到富余的零件。”
哈罗德看了看表,他一直盼着在午餐时能见到卡伦。他想问她关于飞行课的事。
他们在村子里的一间小旅馆门前停了下来。提克买了两杯啤酒,他们坐在旅馆外面,享受着中午美好的阳光。街对面是一座红砖小教堂,门口都是来祷告的村民。弗雷德里克又在这里碰到了他们,抬手打了个招呼。他后面坐了四个人。那个身材健硕的白发男人应该就是尼尔森先生,他的肤色棕红,一看就是整日在户外工作的人。
一个穿着黑色警察服的男人走了出来,旁边跟着一个贼眉鼠眼的女人和两个小孩子。他充满敌意地看了提克一眼。
旁边那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大声问:“爸爸,为什么他们不去教堂?”
“因为他们是犹太人,”那个男人回答说,“他们不相信我们的主。”
哈罗德转头看提克。
“那是村里的警察,波尔·汉森。”提克静静地说,“也是这儿的丹麦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的代表。”
哈罗德点了点头。丹麦纳粹是个很弱的政党。在两年前那次选举中,他们在国会里只得到了三个席位,但德国的占领带给了他们希望。德国人给丹麦政府施压,让他们给纳粹领导人弗里茨·克劳森一个部长职位,但国王立场明确,拒绝了这个提案,结果德国人还是退让了。汉森这样的党员当然十分失望,不过他还是在静候改天换地的那一刻。他们好像很自信,认为属于自己的时代终将到来。哈罗德很怕他们的愿望成真。
提克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回去吃午饭吧。”
他们返回了城堡。可是刚到院子里,却意外地碰到了保罗·柯克——他们的同学麦兹·柯克的表兄,也是哈罗德哥哥亚恩的朋友。保罗穿着短裤,旁边的廊柱上靠了一辆自行车。哈罗德以前见过他几次,便停下了脚步,让提克一个人先回去了。
“你在这儿工作吗?”保罗问他。
“不是,只是来玩的。还没放假呢。”
“收割的时候这里会雇学生帮忙。你这个夏天有什么安排吗?”
“还不知道。去年我在桑德岛工作。”他做了个鬼脸,“结果那儿变成了德国的基地,那时候他们可没告诉我。”
保罗看上去很有兴趣。“哦?什么基地?”
“我猜应该是个无线电站。他们解雇了所有丹麦人之后才去安置那些设备。今年我估计会在渔船上工作,再预习一下大学的课程。我希望能跟着尼尔斯·玻尔学物理。”
“真不错。麦兹一直夸你是个天才。”
哈罗德本来想要问保罗来这里做什么,然而答案却不言自明了。卡伦推着一辆自行车从城堡的侧门走了出来。
那条卡奇色的短裤更凸显了她修长的双腿。她美得简直不可形容。
“早晨好,哈罗德。”她走到保罗身边,亲了他一下。哈罗德心里嫉妒极了,那可是嘴对嘴的亲吻,虽然只是轻轻一吻。“嗨。”她对保罗说。
哈罗德心里很难过。他本来希望能够和卡伦在餐桌上相处一个小时,可她却要和保罗去骑车了,而且这个大她十岁的保罗显然已成为了她的男朋友。哈罗德第一次意识到保罗其实非常英俊,五官端正,笑容迷人,笑起来的时候还会露出两排完美的牙齿。
保罗拉着卡伦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你真美,”他说,“我真想把你现在的样子拍下来。”
她优雅地笑了笑:“谢谢。”
“可以走了吗?”
“好啊。”
他们骑上了自行车。
哈罗德难受极了。他看着他们在阳光下肩并肩地沿着大道骑走了。“玩得开心点!”他喊道。
卡伦头也没回地挥了挥手。
赫米娅·芒特恐怕要被炒掉了。
她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她是个聪明又负责的员工,虽然她有些刻薄,但上司们依然还是将她视为自己团队的财富。可此刻,她的顶头上司赫伯特·伍迪恐怕马上就要让她卷铺盖回家,现在只差等他鼓起勇气了。
MI6的两个丹麦人在凯斯楚普机场被捕了。他们现在正在拘留中,无疑会遭受到拷问。这对于“守夜人”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伍迪从和平时期起就在MI6工作,是一个老官僚。他需要一个替罪羊,而赫米娅显然是个合适的人选。
赫米娅完全理解他的立场。她已经为英国政府工作了十年,她了解其中的游戏规则。如果伍迪发现自己的部门必须要承担责任,就只能将罪过推到最初级的员工身上。伍迪本来就不太习惯和女人一起工作,所以如果能让男人代替她,岂不更好?
一开始赫米娅也情愿做这个替罪羊。她从来没见过那两个机械工——他们是保罗·柯克招进来的——但整个网络是她一手建立的,她应该对这两个被捕的人负责。此刻,她难受得就像他们已经殉职了一样,完全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而且她的工作对整个战争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只是收集情报而已,而且这些情报根本也没起到什么作用。那么多人付出自己的生命向她传递哥本哈根港口的照片,却并没有得到什么结果。想想也真傻。
但事实上,她也能理解这种常规工作的重要性。在不久的将来,勘察飞机将拍到一个停满了船只的港口,而部队里的指挥者们将会判断这张图片代表了正常的交通往来,还是突然的侵略部署——在那一刻,赫米娅的照片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另外,这次迪格比·霍尔的造访让她的工作变得更为紧要了。德国飞机侦察系统可能是他们赢得战争的关键。她想得越多,就越觉得问题的关键就在丹麦。丹麦西岸的地理位置应该是侦察接近德国的轰炸机的理想地点。
MI6里面再没有一个人能比她更了解丹麦的具体情况。她和保罗·柯克私交甚好,保罗也信任她。如果让一个陌生人接任她的工作,后果可以说是不堪设想的。她必须要保住这个位子。而这意味着她要和老板斗智斗勇。
“这是个坏消息。”伍迪坐在办公桌后面责备她说。
他的办公室是由这栋旧房子的一间卧室改造的。墙壁上的花朵和缎面灯罩意味着这里以前应该住着一位女士。可现在,曾经的衣橱变成了一屋子的文件柜,那个可能装了三面镜子的细腿梳妆台如今也变成了金属制的工作台。除此之外,房间里也再没有一个穿着奢华丝绸睡衣的美人,坐着的只是一个身着灰套装、戴着眼镜、五短身材并且自以为是的男人。
赫米娅尽可能地让自己显得镇静些。“毋庸置疑,特工受审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她说,“但是——”她的头脑中出现了那两个勇敢的男人被拷问折磨的情境,感到喉咙都收紧了。她平复了一下心情,“但是我觉得这次的风险很小。”
伍迪怀疑地咕哝了一声:“我们可能要启动质询程序。”
她的心一沉。质询意味着要从其他部门请一位调查员。这个人必须要锁定一个替罪羊,而她无疑将成为最终的人选。幸亏她有所准备。“那两个被捕的人并不知道任何秘密,所以也没办法叛变,”她说,“他们是飞机场的地面工作人员。‘守夜人’的某个队员会将报纸交给他们,让他们运送出境。他们把违禁物放在飞机的空轮挡里面。”即使如此,她知道他们可能会交代一些细节,比如他们是怎样被甄选为特工人员的,整个组织是怎么运作的。如果那个捉捕间谍的人够聪明,他就可以利用这些细节来找到其他的特工人员。
“谁给他们的报纸?”
“马蒂斯·赫兹,陆军中尉。他已经躲起来了。这两个机械工不认识其他任何人。”
“也就是说我们的安全保障系统很严密,缩小了可能的损失范围。”
赫米娅想,伍迪应该是在预演向他上司汇报的说辞吧。她强迫自己迎合他一次:“是的,长官,这个说法非常正确。”
“但是丹麦警察是怎么发现你的人的呢?”
赫米娅料到了他会这么问,所以早就准备好了答案。“我想问题应该是出在瑞典那边。”
“啊。”伍迪的脸一下子亮了。瑞典是中立国,显然不在他的掌控之内。他很渴望可以有机会把责任推到其他地方去,“坐下说吧,芒特小姐。”
“谢谢。”赫米娅备受鼓舞:伍迪的表现完全符合了她的预期。她继续道:“我觉得瑞典那边的中间人一直在向斯德哥尔摩的路透社传递非法刊物,也就是这些刊物引起了德国人的注意。您一直坚持说特工应该专注于情报收集工作,不要参与到媒体宣传一类事务中。”这绝对是逢迎拍马之词,她从来没听伍迪说过这样的话,虽然这是间谍工作的根本规则。
但他还是假充贤明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我刚一发现瑞典那边的行为,就提醒了他,但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伍迪陷入了深思。如果他能这样和上司解释,表明自己的建议受到了对方的忽视,对他来说绝对是好事。事实上他倒不希望人们总是按照他的意思去做事,因为如果获得了成功,那些人恐怕会把功劳揽到自己的身上。相反,他更愿意他们自作主张,这样如果行动失败,他就可以说上一句:“我提醒过你的。”
赫米娅说:“不如我写一份备忘录,注明您之前的建议,还有我对瑞典公使馆的提醒?”
“好主意。”伍迪更开心了。他连推卸责任这一步都省了,只需要手下在备忘录中提及自己的英明建议就行了。
“不过我们需要想一个新方法来从丹麦收集情报。这种材料不能用无线电传达——太耗时间了。”
伍迪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设计一条秘密传递情报的路径。“啊,这真是一个问题。”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紧张。
“幸运的是我们还有一个后备选择,可以通过从丹麦的埃尔西诺到瑞典赫尔辛堡的水陆联运列车来运送。”
伍迪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太棒了。”他说。
“那我就在备忘中记下来您授权我这样做了?”
“好的。”
她犹豫了一下:“那质询呢?”
“你知道的,我不确定是否有这个必要。你的备忘录已经可以回答任何问题了。”
她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不会被解雇了。不过她还是努力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
她知道在这个时候她应该见好就收,但是有一个问题她实在不能不提。“还有一个方法可以提高我们的安保系统,长官。”
“是吗?”看伍迪的表情,好像他已经对这个问题深思熟虑过了。
“我们应该采用更严密的密码系统。”
“我们现在的诗歌码有什么问题吗?MI6的特工很多年以来一直用它啊。”
“可是我担心德国人已经可以破解我们的密码了。”
伍迪笑了。“我不这么想,亲爱的赫米娅。”
赫米娅决定冒险跟他争到底。“我能跟您举个例子吗?”没等他回答,她就继续说了下去。“您看看这段密码。”她在纸上快速写下了几个字母:
Gsff cffs jo uif dbouffo
她说:“这里面出现最多的是f。”
“显然。”
“在英语中,应用最普遍的字母是e,因此解码者就会假设这里的f代表了e。这样,这句话就变成了gsEE cEEs jo uiE dbouEEo。”
“这可以代表任何意思。”伍迪说。
“并非如此。有多少单词是以两个e结尾的呢?”
“我不知道。”
“其实很少,逃跑(flee)、免费(free)、快乐(glee)、你(thee)、还有大树(tree)。现在您看一下第二组字母。”
“芒特小姐,我真的没有时间——”
“几秒钟就够了,长官。在英语中,中间有两个e的四字母单词很多,那么第一个开头字母会是什么呢?不可能是a,但有可能是b。所以我们可以根据逻辑推算:‘逃跑’加‘曾经’(been)没有实际意义,‘免费的蜜蜂’(bee)听起来有点怪,‘大树蜜蜂’可能有点意思——”
“免费啤酒(Free Beer)!”伍迪突然叫了出来,一脸胜利的表情。
“好,就假设是这样。下一组只有两个字母,这样的单词不多:一个(an),在(at),在……里面(in),如果(if),在……上面(on),关于(of),或者(or),还有上(up),这些是最常见的。第四组是以e结尾的三字母单词,这样的词也是很多,最常用的是定冠词the。”
伍迪的兴趣来了。“免费啤酒在‘某某’地方。”
“或者在‘某某’里。而这个‘某某’是一个七字母单词,并且结尾是eed,eef,eek,eel,eem,een,eep或者——”
“餐厅(canteen)里有免费啤酒!”伍迪兴高采烈地说道。
“没错。”赫米娅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伍迪,想让他自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们的密码就是这么容易,长官。”她看了看表,“您只需要三分钟就能破解。”
他咕哝了一声。“这只是个小游戏,芒特小姐。但是MI6的老手们对这些东西懂得比你要更多,相信我吧。”
完全没用,她失望地想。他今天恐怕很难接受这个提议了。她强迫自己优雅地朝他笑了笑。“好的,长官。”
“集中精力做好你的工作吧。其他的‘守夜人’成员之后有什么任务?”
“我准备让他们注意德国是不是发明了远距离飞机探测装置。”
“上帝啊,千万别那么做!”
“为什么?”
“如果敌军发现我们在问这样的问题,就会认为我们有了这样的装置。”
“但是长官——如果他们已经建成了,又该怎么办呢?”
“他们没有。这个你可以放心。”
“上星期唐宁街来的一位先生想法可能不太一样。”
“芒特小姐,MI6最近刚刚组织委员会研究过雷达装置问题,他们认为敌军需要至少18个月的时间才可能开发出这样的设备。”
所以那应该就是雷达了,赫米娅想道。她笑了。“这样就好,”她撒谎道,“您应该也是委员会的成员吧,长官?”
伍迪点了点头。“事实上我是委员会的负责人。”
“谢谢您让我放心。我现在就去写备忘录。”
“很好。”
赫米娅走出了伍迪的办公室。她的脸已经笑僵了——讨好伍迪让她感到筋疲力尽。她保住了自己的工作。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她小小地得意了一下。她还知道了那种远距离飞机探测系统的名字——雷达——但显然,伍迪不想让她调查德军是否在丹麦建立了这样的系统。
她希望能做一些行之有效的事。常规工作让她感到不耐烦而沮丧。如果能看到一些真实的成果,她的心情会好很多。这样也算是对在凯斯楚普机场被捕的那两个机械工有个交代。
她应该背着伍迪调查一下敌军雷达的事。他有可能会发现,但她情愿冒险。但是她不知道该怎样和“守夜人”说。他们应该找些什么?在哪儿找?她在向保罗下达命令之前还需要获得更多的信息才行。显然伍迪不可能帮她什么忙。
但他也不是她唯一的希望。
她坐在桌子前,拿起听筒说道:“帮我接唐宁街10号。”
她和迪格比在特拉法尔加广场见了面。她站在尼尔逊纪念柱前,看着他从白厅的方向走了过来。远处那个精力充沛、步履略显蹒跚的身影非常容易辨认。他们握了握手,然后向苏荷区走去。
那是一个温暖的夏日夜晚,伦敦西区很是热闹。满街都是赶往剧院、电影院、酒吧或者餐厅的人们。可这快乐的场景却被偶尔出现的炸毁楼宇遗迹打破了,就像是一排整洁的牙齿中的一颗黑色蛀牙。
她想过和他去酒吧喝一杯,可迪格比却带她来到了一间小小的法国餐厅。他们的两旁没有人,这倒也方便了他们谈正事。
迪格比依然穿着那天那套深灰色套装,不过里面的浅蓝色衬衫倒正好衬托出了他的蓝眼睛。赫米娅很高兴今天戴了自己最喜欢的配饰——翡翠眼睛的美洲豹胸针。
她只想谈公事。她之前已经拒绝了迪格比的约会,不希望他以为自己改变了主意。他们点完菜,她便直入主题:“我想用我在丹麦的特工找一下德军的雷达设在了哪里。”
他眯起了眼睛。“问题比这个要复杂。现在我们可以确定他们和我们一样拥有这种装置,但他们的比我们的要更有效——具有毁灭性的效果。”
“哦。”她犹豫了一下,“伍迪告诉我……算了,别管他。”
“我们非常希望能找到他们胜我们一筹的原因。要么是他们发明出了比我们更强的设备;要么就是找到了更好地使用这些设备的方法——或者两者都是。”
“好的。”她迅速地吸收着这些新的信息,思考怎样能够根据这些新了解到的情况调整自己原本的计划,“但没有区别,这样的设备很可能就建在丹麦。”
“逻辑上讲,是这样的——‘芙蕾雅’这个密码也和斯堪的纳维亚地区有关。”
“那么我的人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呢?”
“很难说。”他皱了皱眉头,“我们不知道他们的机器长什么样——问题就在这儿,不是吗?”
“我想它应该会发出无线电波。”
“当然。”
“而且这些电波的射程应该很远,否则也起不到警告作用。”
“是的。电波至少要可以发射到50英里之外才有意义,或许更远。”
“我们可以听到吗?”
他有些惊讶地抬了抬眉毛。“只要有无线电接收器。这个想法很聪明——怎么之前没有人想到呢?”
“这些信号能和其他类别的信号区分开吗?比如普通的广播、新闻之类?”
他点了点头。“你可以听到一连串的信号,速度很可能很快,大概是每秒钟1000下。听上去就像是连续的音符。这样你就知道它不是BBC,也和那些点点线线的部队联络信号很不一样。”
“你是工程师。你知道怎么做一个能接收这种信号的接收器吗?”
他思考了一会儿。“而且必须是移动的。”
“必须可以放到一个箱子里。”
“还要电池供电,这样才能随时使用。”
“对。”
“这应该可以操作。在韦林的那些研究员每天都在研究这种东西。”韦林是布莱切利和伦敦之间的一个小镇,“什么能爆炸的萝卜,砖块里面藏着的无线电发报机,等等。他们应该可以搞出这么个东西来。”
食物来了。赫米娅点了一份土豆色拉,旁边配了洋葱和薄荷叶。她真不明白英国的厨师怎么就做不出这么简单而好吃的东西来,只知道弄些沙丁鱼罐头和煮白菜应付差事。
“你怎么想到要创立‘守夜人’的?”
她不太清楚他怎么会这么问。“我当时觉得这应该是个好主意。”
“现在也是,但请允许我冒昧,对于一个普通的年轻女性来说,应该很难想到这样的主意。”
她开始回忆,想起了自己和另一个官僚上司的争执,当时她自问为什么会这么执着。“我想摧毁纳粹。他们的一些做法让我厌恶至极。”
“法西斯给社会问题找了一个虚假的原因——他们认为是其他种族造成了眼前的一切。”
“我知道,但不是因为这个。是他们的制服,他们趾高气扬的姿态,他们喊那些仇恨口号时的样子,实在让我恶心。”
“你是什么时候看到这些的?丹麦没什么纳粹啊。”
“30年代的时候,我在柏林待了一年时间。我看到他们游行,喊口号,朝着人民吐口水,砸犹太人的店铺。我记得那时候我就想过,要是再不阻止这些人,他们会把世界都毁掉的。我现在也这么想,而且非常确定。”
他笑了。“我也是。”
赫米娅要了一份海鲜炖锅。再一次地,她惊讶地赞叹着法国厨师在配给制下还可以用平凡的食材做出这样的美食。炖锅里有鳗鱼丁,伦敦人喜爱的海螺,还有鳕鱼片,所有食材都新鲜美味,她细细地品尝了起来。
每当她的目光与迪格比相撞,都会看到同样的神色:爱慕和欲望交织。这让她心里一颤。如果他真的爱上了她,那么结果一定是以伤心收场。但被一个男人这样地喜爱与需要,感觉虽尴尬,却也让人满足。她感到自己的脸红了,便用手掩住了一边的脸。
她故意将思绪转到亚恩身上。他们第一次对话是在挪威一间滑雪酒店的吧台边。她当时便意识到自己找到了人生中缺失的那个部分。“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从来都没有交到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男朋友了。”她写信给她母亲说,“因为我没有遇到亚恩。”他向她求婚的时候,她告诉他说:“如果我之前认识像你这样的男人,我早已经嫁给他了。”
她对他的任何提议都没有拒绝的能力。曾经的她独来独往,就连和女孩子合租公寓都难以接受,但和亚恩在一起之后,她便完全没了原则。每次他约她出去,她都会答应;他吻她的时候,她也会回吻他;他把手伸到她的滑雪服下面,抚摸她的双乳时,她只能满足地叹气;他在午夜敲响她酒店的房门时,她的回答是:“真高兴你能来。”
一想到亚恩,她慌乱的心情便逐渐平复了下来。他们用完餐之后,便又将话题转回到了战争上。包括英国、英联邦以及自由法国在内的同盟国准备袭击叙利亚。这是一次外围的小规模战争,他们两个人都认为这次战斗恐怕起不到太重要的作用。欧洲的内部矛盾才是所有问题之源,而这里是一场轰炸机的战斗。
他们离开餐厅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一轮满月却投下了皎洁的光芒。他们朝着南边走去,赫米娅想到母亲那里过夜。他们在穿过詹姆斯公园的时候,月亮躲到了云彩后面。迪格比转向赫米娅,吻住了她。
她享受着他所表现出的笃定。他的动作之快让她无从躲避。他将她拉到自己怀里,她的双乳贴住了他的胸膛。她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出愤怒,但却不自觉地回吻了他。长久以来,她几乎忘记了男人结实的身体和温热的皮肤是什么感觉,心中的欲望让她对他张开了双唇。
一分钟的激吻之后,他的手开始向她的胸部移动,但这个动作打破了气氛。她不是小姑娘了,同时也是个有身份的人,早已经过了在公园里卿卿我我的年龄。她一下子推开了他。
她想到是否要带他回家。可麦格和贝齐一定会齐声反对。想到这儿她笑了出来。
“怎么了?”他说。
她看到他的眼神中有一丝受伤。他可能会认为她笑是因为他的残疾。我不能忘记,随便的玩笑可能会伤害到他,她想道。她马上解释:“我母亲是一个寡妇,她和一个从没结过婚的中年女人一起生活。我刚刚想到如果我带男人回她那里住,她们会作何反应。”
他的表情放松了下来。“我喜欢你的想法。”他再次想要吻她。
她心里是愿意的,可想到亚恩,她把一只手顶在他的胸膛上,阻止了他。“别这样,”她坚定地说,“送我回家吧。”
他们离开了公园。短暂的欲望过去之后,她开始难过起来。她怎么能在依然爱着亚恩的同时享受迪格比的吻呢?可当他们走过大笨钟时,空袭警报驱散了她全部的思绪。
迪格比说:“找地方避一避吗?”
很多伦敦人都已经不理这些警报了。多个不眠之夜之后,有些人情愿冒一冒险,而另一些则变成了宿命论者:他们认为炸弹上如果写了你的名字,无论你怎么躲都没用。赫米娅倒没有看得这么淡然,她只不过不希望和眼前这位痴情先生在防空洞里共处一夜。她紧张地转了转手上的订婚戒指。“还有几分钟就到我母亲家了,”她回答说,“你介意我们赶回去吗?”
“可是那样的话,我可能就要在你母亲那里过夜了。”
“至少有人可以监视我。”她咕哝道。
他们很快从西敏寺走向平利可。探照灯刺穿了厚厚的云层。他们听到了重型飞机不祥的轰鸣声,如同猛兽饥饿地寻找食物时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咆哮。某处传来高射炮声,炮弹冲上云霄,如同节日的焰火。赫米娅猜想着母亲今夜恐怕又要开着救护车出去工作了。
可怕的是,炮弹就落在他们附近——之前敌军通常只会攻击东边的工业区。旁边那条街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一分钟之后,一辆消防车从他们身边开过。赫米娅快步疾走。
迪格比说:“你真不可思议——你不怕吗?”
“我当然怕,”她不耐烦地回答说,“我只是没有恐慌而已。”
他们转了一个弯,看到一栋大楼着了火。消防车停在楼外,消防员们正在铺水管。
“还有多远?”迪格比问。
“下条街就是。”赫米娅气喘吁吁地回答。
又转了一个弯后,他们看到麦格家不远处停着一辆消防车。她的心狂跳不止。那儿还有一辆救护车,至少她母亲所在的街区已经遭到了轰炸。“不,不!”她大声叫道。
再跑近一些后,她发现自己找不到哪一栋是母亲家了。她盯着眼前的情境,突然感到有些眩惑。过了不知道多久,她逐渐意识到,母亲的家消失了。除了残砖败瓦,这里什么都没有了。她绝望地呻吟了一声。
迪格比问:“就是这儿吗?”
赫米娅点了点头,什么也说不出。迪格比用充满权威的声音向一位消防员问道:“你!这里有人吗?”
“是的,长官,”消防员回答说,“有一个人已经身亡了。”他朝旁边一栋没有被摧毁的住宅的院子指了指。那儿躺着一个人,脸上蒙了一块布。
赫米娅感到迪格比拉住了她的胳膊。两人一起走向了那个院子。
赫米娅跪下身来。迪格比掀开了那块布。
“是贝齐。”赫米娅说,为心中的放松感到内疚。
迪格比四周环视了一圈。“那是谁,坐在墙上的那个人?”
赫米娅抬起头,一下子认出了母亲的身影。她穿着制服,戴着帽子,坐在一堵矮墙上,整个人已经没了生气。“妈妈?”她说。
母亲也抬起了头。赫米娅看到她的眼中淌下了两行眼泪。
赫米娅走过去,揽住了她。
“贝齐死了。”她的母亲说道。
“对不起,妈妈。”
“她那么爱我。”麦格抽噎着。
“我知道。”
“你知道?你真的知道?她等了我一辈子。你知道吗?一辈子。”
赫米娅紧紧地抱住了母亲。“对不起。”她说。
1940年4月9日,希特勒入侵丹麦时,海上大约有200艘船只。整整一天的时间,BBC都在用丹麦语广播劝导那些出海者驶向同盟国的港口,不要再回到已经被攻占的祖国。据统计,大约有5000人接受了他们的号召,成为了难民。大部分都驶去了英国东海岸,升起了英国国旗,以英国船只的名义继续出海。到了第二年年中,英国的港口已经建起了很多丹麦人的社区。
赫米娅决定到斯托克比的渔村走一趟。在向那里的丹麦人询问情况之前,她已经到这里来观察过两次。她告诉她的上司赫伯特·伍迪,她想看看这些丹麦人聚集的港口的情况,以决定是否应该对那里的规划进行一些调整。
他相信了她。
迪格比在轰炸发生的两天之后来到了布莱切利园。他带来了一部无线电接收器和一部定位设备,两部机器都被装在了一个旧皮箱子里。他教她怎样使用这些设备。她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的吻,还有自己心中的满足感,顿时感到一阵内疚。她之后怎么可能再坦然面对亚恩呢?
她原本的计划是想将这部无线电接收装置交给“守夜人”,但后来她想倒不如让一切更简单些。事实上,和在陆地上一样,海上也可以接收到雷达设备发出的信号。她告诉迪格比,她会把机器转交给一艘渔船的船长,然后教他如何使用。迪格比同意了。
那样可能确实行得通,但她却不希望让别人来接受这么重要的工作。她希望自己来。
在英国和丹麦之间的北海上,坐落着著名的多格浅滩。最浅处的海水才50英尺深,可谓打鱼的好去处。英国和丹麦的船只都会到那里去捕鱼。严格来讲,丹麦的船只不能到离岸这么远的地方来,但因为德国需要鲱鱼,所以这一禁令并没有得到有效执行。赫米娅曾经想过可以通过这里的渔船从英国向丹麦、或者从丹麦向英国传递信息——甚至是人员往返。但现在,她想出了一个更好的主意。多格浅滩的远端离丹麦海岸线只有100多英里。如果她的猜测没有错的话,从那里就应该可以接收到“芙蕾雅”发出的信号。
周五的下午,她搭上了火车。为了出海,她特意穿了裤装、靴子,还选了一件宽松的毛衣和一顶男士鸭舌帽。当火车抵达一马平川的南英格兰乡村时,她开始担心自己的计划是否能成功。她能找到愿意载她的船吗?她能接收到她想要的信号吗?如果一切都只是浪费时间呢?
过了一会儿,她又想到了母亲。昨天是贝齐的葬礼,而母亲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看上去很平静,并没有被悲伤击倒;今天她去了她住在康沃尔的妹妹那里——也就是赫米娅的姨妈贝拉的家。但事实上,在轰炸那晚,她的心已经空了。
麦格和贝齐是非常好的朋友,当然事实上可能远不止如此。赫米娅不想深究她们之间的关系,但心里依然充满了好奇。抛却她们可能拥有的肉体上的关系不谈,赫米娅非常惊讶这么多年来,母亲居然能够如此严密地隐瞒着她和贝齐的这种联系,以至于赫米娅和父亲都毫不知情。
她在八点钟到达了斯托克比。在这个温暖的夏夜里,她从火车站向码头上那间名叫“造船者的手臂”的酒吧走去。没几分钟时间,她就了解到有一位名叫斯特恩·芒奇的丹麦船长在凌晨的时候会出海——这个人她上次来的时候就见过,他的船叫“摩根蒙德”,意思是“早起者”。她来到了山坡上斯特恩的住处。他正在花园里修剪树篱,就像是一个天生的英国人一样。他请她进去坐坐。
斯特恩是一个鳏夫,和儿子拉斯生活在一起。1940年4月9日那天,他的儿子和他都在船上。拉斯娶了当地一个名叫卡萝的女孩。赫米娅进去的时候,卡萝正抱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婴儿。拉斯准备了茶水。他们为了卡萝,基本上都说英语。
赫米娅告诉他们,她希望能够接近丹麦海岸,以便接受德国的无线电信号——当然,她并没有解释是什么方面的信号。斯特恩并没有质疑她的故事。“当然!”他义正词严地说,“只要能打败纳粹!可是我的船不太合适。”
“为什么?”
“我的船太小,只有35英尺——而且我们要离开三天时间。”
赫米娅早有预料。她告诉伍迪她要把母亲安顿好,可能要下周才能回去。“没关系,”她告诉斯特恩,“我有时间。”
“我的船只有三个铺位。我们轮流睡觉。这实在不太适合女士。您应该选一条大船。”
“有其他的船凌晨出海吗?”
斯特恩看了看拉斯。后者回答说:“没有。有三条在昨天已经离开了,下周前都不会回来。彼得·科宁明天应该能回来。但他要周三才会再出海。”
她摇了摇头。“太晚了。”
卡萝抬起头来。“反正他们都是穿着衣服睡觉的,所以回来的时候才会这么臭,那味道比鱼还糟。”
赫米娅马上就喜欢上了她的直率性格。“没关系,”她说,“我可以穿着衣服睡,也可以睡别人睡过的床。死不了的。”
斯特恩说:“你知道我想帮忙。但是女人真的不应该出海。你们生下来就应该做些斯文的事。”
卡萝不满地哼了一声:“比如生孩子?”
赫米娅笑了,她很开心有卡萝这样一个同盟。“没错。我们不怕苦。”
卡萝拼命点了点头。“想想沙漠里的查理吧。”她告诉赫米娅,“我哥哥查理正在北非打仗。”
斯特恩进退两难了。他不想带上赫米娅,但又不好意思这样说,希望自己能显得爱国而勇敢。“我们凌晨三点出发。”
“我会按时过来。”
卡萝说:“你最好留在这儿。我们有一个空房间。”她看了看她的公公,“你不介意吧,爸?”
他的借口已经用光了。“当然!”
“谢谢,”赫米娅说,“你们真好。”
他们很早就休息了。赫米娅没有脱衣服,一直开着灯坐在房间里。她怕自己睡过了头,斯特恩会不等她就离开。她家的人并不太读书,再说这儿能找到的也就只有一本丹麦文的《圣经》,但至少这可以让她不睡着。两点钟的时候,她走到洗手间梳洗完毕,然后蹑手蹑脚地下楼烧了一壶水。斯特恩两点半的时候出现了。他看到赫米娅时既惊讶又失望。她给他倒了一大杯茶,他道了谢。
赫米娅、斯特恩、拉斯三个人走下山坡,不到三点钟就到了码头。另外两个丹麦人正在那里等他们。那艘“早起者”确实很小。35英尺差不多就等于伦敦巴士的长度。船是木头的,上面立了一根桅杆,还装了一个柴油发动机。甲板上有一间舵手室,墙上开了一排小窗。从舵手室可以走到生活区。船尾是撒收渔网的装置。
小船离岸后,天色也渐渐亮了起来。天气不错,但他们刚离开陆地,就遇到了五六英尺的浪。幸运的是,赫米娅从来都不会晕船。
整个一天,她都努力地在船上帮忙。她不懂航海技术,所以就只能做一些清洁打扫方面的工作。男人们习惯于自己准备食物,赫米娅便在饭后刷锅洗碗。她用丹麦语热情地和另外两个船员聊天,努力地向他们表示尊重和友好。在没事做的时候,她就坐在甲板上享受美好的阳光。中午前,他们到达了多格浅滩东南角的“银坑”,开始捕鱼。船速降了下来,他们慢慢地向东北方向行进。开始时他们没发现有什么鱼,每次收网,都几乎一无所获。可到了傍晚时分,鱼来了。
夜幕降临,赫米娅下到船舱里,找了张床休息了一会儿。她以为自己不会睡着,可事实上她已经36个小时没合过眼了,疲倦盖过了她的紧张情绪。没过几分钟,她就睡着了。
深夜,她被头顶上轰炸机的轰鸣声吵醒。她不知道这是从英国飞去德国的飞机,还是德国飞来英国的。不一会儿,她再次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拉斯把她摇醒了。“已经到离丹麦最近的地方了。”他说,“现在离莫兰德大概只有20英里了。”
赫米娅把接收器放到了甲板上。天已经亮了。男人们刚刚打到了满满一网的鱼,主要是鲱鱼和鲭鱼。他们把这些鱼倒进了桶里。赫米娅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吓人,便转开了头。
她把电池装好,看到接收器的表盘有了动静,心终于放了下来。然后她又用迪格比细心为她准备好的一段铁丝绳将天线固定在了桅杆上。接收器预热了一会儿之后,她戴上了听筒。
船向着东北方向前行。赫米娅上下调节着无线频率。她听到了BBC英文广播以及法国、荷兰、德国和丹麦的广播信号,另外还有一大堆摩尔斯密码,她猜应该是两边的军事信号。搜索了一圈之后,赫米娅却并没有找到迪格比描绘的信号。
她再次慢慢地搜索了一遍,以确认自己没有错过。时间还多的是。但最终她依然一无所获。
她没有放弃。
两个小时之后,她注意到那些男人已经停止了捕鱼,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她的目光与拉斯相撞。“怎么样?”他问道。
她摘下听筒。“我找不到想找的信号。”她用丹麦语回答说。
“这里整晚上都是鱼。我们捕够了——桶都满了。我们要回去了。”斯特恩同样用丹麦语告诉她说。
“能再往北一点吗?我必须要再试试——这真的很重要。”
斯特恩犹豫了。“如果碰到德国飞机怎么办?”
赫米娅说:“你可以撒网假装在打鱼。”
“你去的那边没法打鱼。”
“德国飞行员不懂这个。”
一个船员说:“要是能解放丹麦的话……”
斯特恩的虚荣心又帮了赫米娅一次。“好吧,”他说,“我们再往北开开。”
“到离岸100英里的地方吧。”赫米娅戴上了听筒。
她又扫了一遍所有的频段。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越来越绝望了。雷达站最可能的设置地点就是丹麦的南端,也就是靠近德国边境的地方。她本来以为可以很快捕捉到那些信号。可这一个小时的时间让她感到心灰意冷。
她连一分钟都不想离开那部设备,所以船员们隔些时间就会给她端杯茶水过来。到了晚饭时间,他们端给她一碗罐头炖肉。她仔细地倾听着,眼睛望向东方。她看不到丹麦,但她知道亚恩就在那里的某个地方。这种切近感让她的心变得温暖而满足。
天快黑了,斯特恩跪在她旁边想和她说话。她摘下了听筒。“我们已经到日德兰半岛北边了。必须回去了。”
她绝望地请求说:“能再近一点吗?可能离岸100英里还是太远了。”
“我们得回家了。”
“我们能不能再靠近50英里,沿着海岸线向南返回?”
“太危险了。”
“快入夜了。晚上不会有观察机的。”
“我觉得不太好。”
“求你了。这太重要了。”她向正站在一边听他们对话的拉斯做出了一个乞求的表情。他比他父亲勇敢,这也可能是因为他娶了英国太太,所以已经将自己的未来和英国连在一起了。
拉斯帮腔道:“离岸70英里行吗?”
“没问题。”
拉斯望着父亲:“反正我们也要朝南开。这样也多花不了几个小时。”
斯特恩生气地说:“我们这是在让船员们冒险。”
拉斯温和地回答说:“想想卡萝在非洲的哥哥,他也在冒险。我们能帮忙的机会也不多。”
“好吧,你来掌舵,”斯特恩闷闷不乐地说道,“我要睡觉了。”他走进舵手室,走下了舱梯。
赫米娅望着拉斯笑了:“谢谢。”
“我们应该谢谢你。”
拉斯把船掉了个头。赫米娅继续扫描那些频段。天完全黑了。他们在没有灯光的海面上前行。不过天空很清澈,大半个月亮投下了皎洁的光。赫米娅担心他们的船会显得很可疑,不过附近并没有飞机或是其他船只的影子。拉斯会时不时地用六分仪查看他们所在的位置。
她回想起了她和迪格比几天前所经历的那场突袭。那是她第一次在户外遇到的轰炸袭击。她竭力保持着冷静,但事实上那情景着实恐怖:飞机的嗡鸣,探照灯和高射炮,爆炸,着火的房子。然而她现在所做的却是在帮助英国皇家空军为德国家庭带去同样的恐惧和痛苦。这一切太疯狂了——但如果不这样,就等于把整个世界交给了纳粹。
那是一个短暂的仲夏之夜,天很快就亮了。海面少有的平静。晨雾升腾,四周的朦胧让赫米娅觉得安全了许多。船还在继续南行,这让她越来越焦虑了。她必须马上找到信号——除非她和迪格比都错了,对的是伍迪。
斯特恩一只手端着一杯茶,另一只手拿了一个三明治,来到了甲板上。“怎么样?”他问道,“你找到想要的信号了吗?”
“应该是从丹麦的南边发过来。”她说。
“或者根本就不存在。”
她沮丧地点了点头。“我也开始怀疑了。”就在这个时候,她好像听到了些什么,“等等!”她刚才向上调频段的时候,好像有一个音符似的声音出现了。她回拨那个旋钮,寻找刚刚的那个点:先是一段干扰,然后她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完全是机器发出的声音,比中央C音高一个八度。“应该就是它!”她高兴极了。波长是2.4米。她在迪格比给她准备的小本子上做了记录。
现在她需要确认方向。这个接收器里面自带了一个从0度到360度的表盘,中间有一根指针,指出了信号传来的方向。迪格比再三强调,这个仪表盘必须要对准船的中线,这样就可以计算出信号发出的具体位置。“拉斯!”她叫道,“我们现在对着什么方向?”
“东到东南之间。”他说。
“不,要确切的。”
“这……”虽然天气很好,海面也很平静,但因为船一直在晃,所以指南针也一直不稳定。
“尽量准确些。”她说。
“120度。”
那根指针指的是340,加上120之后,就等于是转了一周之后再多100度。赫米娅记下了这个数字。“那我们现在的位置呢?”
“等等。我上次查看的时候,我们应该刚刚过北纬56度。”他查了一下日志,又看了看手表,报出了现在所处的经度和纬度。赫米娅写下了数字。当然这只是估算。
斯特恩开口了:“满意了吧?现在可以回去啦?”
“我还需要再记一个位置,这样才能用三角坐标确定信号的发出地点。”
他生气地咕哝了一句,走开了。
拉斯朝她挤了挤眼睛。
他们继续南下。她一直用接收器锁定那个信号所在的频段。接收器上的指针几乎没有移动。半个小时以后,她让拉斯再次确认他们前行的准确方向。
“还是120。”
表针此刻停在了335度上。所以信号的方向变成了095度。她请他估计了所在的位置,并记下了经纬度的数字。
“回家啦?”他问。
“好。谢谢!”
他转了舵。
赫米娅成功了。她想马上就确定信号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她走进舵手室,找到了一张大幅地图。在拉斯的帮助下,她将刚刚记下的数字在地图上定了位,将两个位置和信号方向连线,并按照正北方向进行调整。两个位置的连线交叉在了丹麦离岸,恰好就在桑德岛附近。
“上帝,”赫米娅说,“我未婚夫就在那儿。”
“桑德?我知道那儿——几年前我去看过赛车。”
她开心极了。这个结果应该是可靠的。她的方法看来是奏效了。桑德岛应该算是最合乎逻辑的信号来源地了。
现在她需要联络到保罗·柯克,或者是他的团队成员,让他们到桑德岛走一趟。回到布莱切利园之后,她就马上通知他。
几分钟之后,她又记录了一次方位。信号已经变弱了,而地图上这第三条线和之前那两条形成了一个三角。桑德岛正好落在了这个三角内部。虽然所有的计算都只是近似值,但结果已经非常清楚了。信号一定来自桑德。
她已经等不及想把结果告诉迪格比了。
虎蛾绝对算是哈罗德见过的最漂亮的机器了,它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上下两翼宽阔地展开,玩具似的车轮轻盈地停驻在草地上,锥形长尾精巧美观。今天天气晴朗,微风徐徐,那架小小的飞机在风中微颤,等待飞翔。飞机的引擎安装在鼻部,带动着前面那个奶黄色的巨型螺旋桨。引擎后面是一前一后两个开放式的驾驶舱。
虎蛾可以说是他在科斯坦村见到的那架大黄蜂的表亲。两架飞机的机械原理十分相似,只不过大黄蜂的驾驶舱是封闭式的,且两个驾驶座左右并排。不过和这架虎蛾比,那架大黄蜂恐怕要自惭形秽了:起落架受损,整个机身都倾歪向了一边;座椅的填充物都露了出来,上面还沾着油;再加上内饰都已经爆裂了。相比之下,眼前的虎蛾看上去“玉树临风”,外漆都是新刷过的,颜色明亮,前面的挡风玻璃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它的尾部轻触草坪,鼻部抬起,仿佛在嗅着空气的味道。
“你会发现机翼的下面是平的,可上面却是弧面的。”哈罗德的哥哥亚恩·奥鲁夫森介绍说,“这样,飞机移动的时候,机翼上方的空气就会比下方的流速快。”他迷人的笑容几乎可以让任何人原谅他的任何错误,“这样才能让飞机离开地面,不过到底为什么我永远也不会明白。”
“这样会产生不同的压力。”哈罗德说。
“哦。”亚恩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詹斯博格·斯科尔的毕业班学生来到了军队的飞行学校。亚恩和保罗·柯克正带着他们参观。这也是军队征兵的一个环节,如今很少有年轻人愿意加入一支无所事事的军队。艾斯因为自己的军人背景,所以希望詹斯博格每年都可以送一两个学生参军。对于学生来说,这也算是复习考试前的一次休息。
“下翼上连接的折叶翼面叫做副翼,”亚恩告诉他们说,“它们和操控杆——也就是‘游戏杆’——之间连着电线,其中原因你们太小,还弄不明白。”他笑了,“当操控杆向左时,左边的副翼就会抬起来,右边的降下去。这样飞机就会倾斜,然后左转。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倾斜飞行。”
哈罗德甚是兴奋。可他更想能自己体验一下飞行的感觉。
“你们可以看到飞机后半个横尾翼也是有折叶的,”亚恩说道,“这叫‘升降舵’,可以让飞机上下移动。后拉操控杆飞机就会抬头,可以升到更高的水平高度。”
哈罗德注意到机尾的垂直部分也有一个襟翼。“这是干什么用的?”他指着那个襟翼问道。
“这是方向舵,是通过座舱里的脚踏板操作的。它的作用和船舵是一样的。”
麦兹插话了:“方向舵有什么用呢?不是可以用副翼控制方向吗?”
“这个问题很好!”亚恩说,“证明你在认真听。但你自己想不出吗?为什么我们又要用方向舵、又要用副翼来调整飞行方向呢?”
哈罗德猜道:“在跑道上没法使用副翼。”
“那是因为……”
“因为机翼会碰到地面。”
“没错。我们在滑行时只能用方向舵,否则机翼会触地。不过在空中我们也会用到方向舵,以避免飞机左右移动,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偏航。”
15个男孩子已经在空军基地兜了一大圈,又听了一堂讲座,了解了军队的机会、薪酬以及培训,后来又和一组飞行员学员一起用了午餐。此刻他们都跃跃欲试地想要体验一下在空中的感觉,军队已经答应他们每个人都可以试驾。草坪上排了五架虎蛾。从德国占领丹麦起,丹麦军用飞机就基本上停用了,不过还是有例外。飞行学校可以用滑翔机进行授课,而今天的虎蛾试飞也是获得了特殊许可的。为了防止有人直接飞去瑞典,有两架德国的Me-109战斗机一直停在跑道上,随时准备击落试图逃跑的飞机。
保罗·柯克接过了亚恩的班。“我想让你们每个人都看一看驾驶舱里面的样子。一个一个来吧。”他说。“请站在下翼的黑色通道上。别走出这个范围,否则如果你的脚踩到了那些仪器,就不能飞了。”
提克排在了第一个。保罗说:“你在左边可以看到一个银色的节流阀拉杆,它控制了引擎的速度,下面有一根绿色的细杆,它可以控制升降舵,如果飞行时这根细杆的位置正确,那么即使你松开手,飞机也会一直平稳行驶。”
哈罗德是最后一个进去观看的学生。他虽然心里还在嫉恨着保罗带卡伦去骑车那件事,但对飞机浓厚的兴趣也让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进入驾驶舱后,保罗问他:“怎么样,哈罗德?”
哈罗德耸了耸肩。“听上去还是挺简单的。”
“那你第一个试驾吧。”保罗说。
其他人都笑了,但哈罗德很开心。
“大家都去准备一下吧。”保罗说。
他们回到飞机棚,穿上了专门的飞行员制服——那是一套连体装,前面有一排扣子。除了服装,每个人还都要戴上头盔和护目镜。可保罗却提起了上次见面的事,这让哈罗德很不高兴。
“上次我们见面还是在科斯坦呢。”
哈罗德礼貌地点了点头,可心里实在不想回忆起那天的情景。不过他依然希望知道保罗和卡伦的关系走到哪一步了。他们只是约会吗?还是还有别的?他们激吻过吗?她让他碰过她吗?他们想过结婚吗?他们做过爱吗?他不想去想这些事,但却不能自已。
大家都准备好之后,排在前五个的学生回到了停机坪上,每个人身旁都跟了一名飞行员。哈罗德很希望能和哥哥一起飞,但保罗却选了他,好像对他很感兴趣似的。
一名满身油污的空军士兵过来为飞机加满了油。飞机的油箱在上翼的中间位置,也就是它和前排座椅交叉的地方——这个位置应该有些危险吧,哈罗德想道。他飞的时候会不会时时都在想头顶上有好几加仑的易燃液体呢?
“首先,要进行飞行前的检查。”保罗说。他坐进了驾驶舱里。“我们要查一下磁动机的按钮是否关好了,还有节流阀是否已关上。”他看了看机轮,“轮挡是否归位。”然后又踢了一下机轮,并检查了副翼,“你之前说你曾经在桑德岛的德国基地工作过?”
“是的。”
“什么工作?”
“只是做苦力——挖坑、和水泥、搬砖。”
保罗走到飞机后面,检查了升降舵的状况。“你知道那地方是要干什么吗?”
“当时不知道。基本的工作结束以后,丹麦工人就被解雇,德国人进去了。不过我肯定那应该是个无线电站之类的地方。”
“你上次好像说过。但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看到了他们的机器。”
保罗眼睛一亮,哈罗德发现这并不是普通的闲聊。“从外面看得到吗?”
“看不到。那边四周都围了铁丝网,而且有人把守。机器外面挡了很多树,可能只有从海的那边能看到,但那边又是禁区。”
“那你是怎么看到的?”
“我当时急着回家,所以就抄了近路。”
保罗在方向舵前蹲下了身子,检查尾橇。“那么,”他说,“你看到了些什么?”
“一个很大的天线装置,应该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差不多12平方英尺,下面连着一个旋转的基座。”
加油的士兵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准备好了,长官。”
保罗对哈罗德说:“可以飞了吗?”
“前面还是后面?”
“培训员一般都坐后面。”
哈罗德爬进了驾驶舱。他得先站在座椅上,然后再坐进去。驾驶舱非常窄,他好奇如果飞行员很胖的话可怎么办。不过转念一想,胖子应该当不了飞行员。
由于飞机仰望长空的姿势,坐在那里的哈罗德只能看到清澈的蓝天。他必须要欠起身子才能从侧面看到地面。
他把脚放在方向舵脚蹬上,右手握住操控杆,试验了一下。飞机的副翼随着他左右搬动操控杆上下移动。他又用左手握了握节流阀的拉杆和那根绿色的细杆。
驾驶舱外的机身上有两个小把手,他猜那应该就是磁动机的开关。
保罗弯下腰帮哈罗德调整他的安全带。“这些飞机是专门为了培训而设计的,所以它们有两套控制系统,”他说,“在我操控的时候,你可以把手和脚放在操控杆和踏板上,体会一下我是怎么样操作的。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开。”
“我们怎么对话呢?”
保罗指了指一个Y字形的橡胶管,就好像是医生的听诊器。“这和船上的通话管是一个道理。”他告诉哈罗德怎样固定他头盔里的耳机。那个Y形管的下端插进了一根铝管里,铝管肯定连着前面的驾驶舱位。另一根管是话筒。
保罗坐进了前面的驾驶位。哈罗德听到了自己在话筒中的声音。“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很清楚。”
那个站在飞机左前方的士兵和保罗大声地进行了一下常规对话,基本上是那个士兵在问,保罗在答。
“准备好了吗,长官?”
“准备好了。”
“燃料已加满?开关均已关闭?节流阀已关闭?”
“燃料已加满,开关均已关闭,节流阀已关闭。”
哈罗德以为那名士兵会拨转螺旋桨,但他却又走到了飞机的右边,打开机身上的引擎罩,摆弄着里面的引擎——应该是在做什么准备工作吧,哈罗德猜道。随即他关上了引擎罩,回到了飞机前面。
“正在吸入,长官。”他说道,然后伸手将螺旋桨叶片拉了下来。他这样重复了两三次,哈罗德猜想这应该要让燃油进入汽缸。
那名士兵站在下翼上,打开了哈罗德驾驶舱外面的两个开关。
“节流阀就位?”
哈罗德感到节流杆向前移动了一英寸左右,然后听到保罗说:“节流阀就位。”
“连接。”
保罗伸手将他舱内的各个开关都拨到了前面。
士兵再次拨动螺旋桨,随即后退了一步。引擎启动,螺旋桨转了起来。一声轰鸣之后,这架小飞机开始颤抖。哈罗德突然感到它是那么的轻盈而脆弱,是啊,它根本就只是木头和纤维,而不是金属。震动的感觉并不像汽车或是摩托车启动时候的动静——相比之下,汽车和摩托的动静让你有一种扎实的着地感,而此刻的感觉却更像是爬上一棵小树之后,树枝在风中左右飘摇。
哈罗德听到胶皮管里传来了保罗的声音。“我们得让引擎热一会儿。要花几分钟的时间。”
哈罗德回想起了刚刚保罗关于桑德岛德军基地的问题。那不是简单的好奇,这个他可以肯定。保罗是有的放矢的。他想知道那个基地在战略上的重要性。为什么呢?难道保罗参与了什么抵抗组织?否则是为什么呢?
引擎的声调提高了一个八度,保罗伸出手关上了磁动机的开关,然后又马上打开了——这应该是安全检查,哈罗德想。引擎的声音回到了正常状态,保罗最终示意那名士兵移开轮挡。哈罗德感到飞机晃了一下,便开始前进了。
保罗用方向舵控制飞机穿过草坪时,哈罗德感到脚下的踏板在移动。他们滑行到了跑道上,跑道旁边的标志性小旗子在迎风飘扬。他们停了下来。保罗说:“还有几项检查,然后我们就可以起飞了。”
哈罗德第一次感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其实是件危险的事。他的哥哥这么多年来并没有遇到过什么事故,但确实有些飞行员坠机了,甚至有些人因此没了命。开车会死,开摩托会死,驾船出海也会死,但这感觉不一样。他努力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些可怕的事。决不能在全班同学面前丢脸。
突然间,他手中握着的节流阀拉杆缓缓地移向了前面,引擎的声音更大了。这架虎蛾开始快速行进。几秒钟之后,哈罗德膝盖前面的操控杆移开了,身后的机尾抬了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些前倾。这架小飞机的速度越来越快。哈罗德兴奋了起来,血流的速度都加快了。之后操控杆又回到了原位,飞机好像一下子从地面跳了起来。他们升空了。
这感觉太奇妙了。他们稳稳地向上爬升。望向旁边,哈罗德看到了一个小村庄。在人满为患的丹麦,很少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你看到村庄。保罗让飞机向右倾斜,哈罗德感到身子也跟着歪了过去。他总是有些害怕自己会从驾驶舱里掉下去。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开始研究舱内的设备。转速表显示的是2000转,他们现在的速度大约是每小时60英里。水平高度已经到达了1000英尺。而显示机身角度的仪表上的指针则垂直向上。
飞机开始平稳前行。节流阀拉杆回到了后面的位置,引擎的声音降下来了,转速表的指针下降至1900转。保罗问:“你握着操控杆吗?”
“是的。”
“校一下水平线。应该是穿过我头部的位置。”
“现在正在你耳朵的位置。”
“我松手的时候,你只要保持机翼持平,水平线保持在现在的位置就可以了。”
哈罗德紧张极了:“好的。”
“现在你来吧。”
哈罗德感到飞机仿佛活了一样,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左右它的飞行。水平线移到了保罗肩膀的位置,飞机的鼻部抬了起来,他意识到害怕的心情让他不由自主地把操控杆拉后了一点。他小心翼翼地把操控杆推回了前边。水平线缓缓地移回到了保罗的耳部。
飞机开始边摇晃边向一侧倾斜,好像完全失控了一样。他们就要从驾驶舱掉出去了。“怎么回事?”他大喊了起来。
“只是气流而已。调整一下,但别调太多。”
哈罗德努力平静心态,朝着倾斜的相反方向调整操控杆。虽然飞机又开始向另一个方向倒,但这起码意味着他的操控起作用了——他又微微地调节了一下。可机头却又抬了起来,他马上又将机鼻压了下去。他发现驾驶飞机必须要非常专注地观察飞机所做出的反应,才能平稳飞行。哪怕是一个小错误都可能让飞机坠毁。
保罗鼓励道:“很好,你已经逐渐抓到要领了。”可哈罗德却很讨厌他打扰自己。
再练习个一两年,他一定可以变成高手。
“现在两只脚都轻轻踏在踏板上。”
哈罗德一直都没想过他的脚应该放在哪儿。“知道了。”他粗鲁地说道。
“看好了机身角度显示表。”
哈罗德想说: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怎么可能手脚并用啊?他飞速地用眼睛瞥了一眼显示表。指针依然指着正上方。他即刻抬起头检查水平线,发现机头又抬起来了,便赶忙纠正过来。
“我抬起脚来以后,你会发现机头会跟着气流向左或者向右偏。你如果不能确定,就要看表盘。飞机如果向左偏,指针就会移到右边,那你就要踩右边的踏板来调整。”
“好的。”
哈罗德并没有感到飞机有偏航的现象,但过了一会儿,他快速看了一下仪表,发现飞机左偏了。他踏下了右脚。可是指针并没有移动。他又加大了点力气。指针终于缓慢地回到了中间位置。可这时候,机头却沉下去了。他又拉动了操控杆。显示机身角度的指针表位置正常。
如果不是在1500英尺之上的高空,一切就简单多了。
保罗说:“我们试试转弯吧。”
“哦,该死。”哈罗德咕哝着。
他看了看左边。远处有一架虎蛾在飞行,上面应该坐着他的同学,做着和他相同的事情。这让他感到放心了很多。“附近什么都没有。”他说。
“向左拉操控杆。”
飞机倾向左边,哈罗德再次感到自己要掉出飞机了,这让他一阵反胃。可紧跟着飞机就真的左转了,哈罗德一阵兴奋。他现在算是真正在驾驶飞机了。
“转弯的时候,机头会下沉。”保罗说。他话音未落,哈罗德就看到了飞机开始俯冲,他拉回了操控杆。
“查一下机身角度。”保罗说,“飞机现在在‘侧滑’。”
哈罗德检查了一下仪表,发现指针偏向了右边。他踩下了右边的踏板。飞机缓慢地做出了反应。
虎蛾转了90度。哈罗德很想继续直行,这样他能感到安全一点儿。可是保罗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似的——也许是因为每个学生在这时候都会这么想——他命令道:“继续转弯,你做得很好。”
飞机倾斜的程度让哈罗德觉得很危险,但他还是把握住了方向,抬起机头,每过几秒就查看一下仪表。他用余光看到地面上有一辆巴士在徐徐前行,仿佛天空中没有任何特别的事发生,仿佛詹斯博格的学生绝不可能让飞机坠地、砸到车顶上一样。
他转了四分之三圈之后,保罗才发话:“直行。”
哈罗德松了一口气,将操控杆拉向右边,机身随即正了过来。
“注意仪表。”
指针有些左偏。哈罗德踏下踏板。
“你看得到停机坪吗?”
一开始哈罗德并没有看到。视野中只有一块块的田地,中间夹杂着一些建筑。他不知道从上面看机场应该是什么样的。
保罗提示他道:“有一片翠绿的田地,旁边是一长排白色的大楼。往螺旋桨的左边看。”
“我看到了。”
“往那边飞,让停机坪保持在我们的左前方。”
到目前为止,哈罗德都没想过飞行方向的问题。他想着只要能保持飞机的稳定就够了。而在返航的过程中,他必须要把刚刚学到的所有知识都融会贯通地运用起来。可这么多的步骤,他实在是顾不过来。
“你现在在爬升了。”保罗说,“回拉节流杆,下降到1000英尺的高度。”
哈罗德查了一下高度计,看到现在的高度已经达到了2000英尺。他上次查看的时候还是1500英尺。他拉回了节流杆,接着又将操控杆推向前方。
“机头下沉一些。”保罗说。
哈罗德感到飞机已经在俯冲了,但还是强迫自己推动了操控杆。
“很好。”保罗说。
当他们到达海拔1000英尺的时候,基地已经在他们脚下了。
“在那个湖的远角左转,让机身对准跑道。”保罗命令说。
哈罗德调整了一下平衡,然后检查了一下仪表。
当他与湖的边沿保持平行之后,他将操控杆拉向左边。那种要掉出去的感觉好像没那么糟糕了。
“查看仪表。”
他完全不记得了。他用踏板调整了机身的角度。
“把节流杆回拉一英寸左右。”
哈罗德拉回了节流杆,引擎的声音降低了。
“太多了。”
哈罗德放松了一些。
“机头向下。”
哈罗德前推操控杆。
“对。现在要对准跑道。”
哈罗德发现他已经偏离了方向,正朝着飞机棚的方向飞去。他利用方向舵微微调整了一下机头的方向,尽量与跑道保持平行。可就在这时,他发现飞机又升高了。
“现在交给我吧。”保罗说。
哈罗德以为保罗会告诉他怎么降落。显然他的技术还不行。他有些失望。
保罗关上了节流阀。引擎的声音一下子变小了,以至于哈罗德开始担心他们会一下子掉下去。但事实上,他们缓缓地降落到了地面上。触地之前的几秒钟,保罗拉回了操控杆。飞机仿佛在地面上悬浮了片刻。哈罗德感到脚下的踏板在不断移动。他意识到保罗是在使用方向舵——现在飞机离地面太近了,不能再使用副翼了。轮子触地的时候,飞机颠簸了一下,之后尾橇就落到了地面上。
飞机朝着停机的方向滑行。哈罗德非常开心。这比他想象的还令人兴奋。因为精神高度集中,此刻放松下来之后,他感到精疲力竭。他觉得自己并没有驾驶多长的时间,可他看了看手表之后才惊讶地发现,他们在天上居然飞了45分钟。那感觉就像五分钟一样短暂。
保罗关上了引擎,爬了出来。哈罗德摘下了护目镜和头盔,解开了安全带,爬出了驾驶舱。他从机翼跳到了地面上。
“干得不错,”保罗说,“你很有天分,应该说——和你哥哥一样。”
“对不起,我没能降落。”
“恐怕其他学生连试的机会都没有。我们去换衣服吧。”
哈罗德脱下飞行服后,保罗说: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吧。”哈罗德和他走到了一扇门前,上面写着“飞行训练员主管”。门的另一边是一个小办公室,里面有一个资料柜、一张办公桌,还有两张椅子。
“你能画得出你刚刚跟我说的那个机器吗?”保罗的口气听上去轻松,但僵直的身体却泄露了他的紧张心情。
哈罗德之前就预料到他可能会再谈起这个话题。“当然。”
“这件事太重要了,所以我不能跟你解释原因。”
“没关系。”
“坐下画吧。抽屉里有铅笔和纸。你慢慢画。越像越好。”
“没问题。”
“你觉得你需要多久?”
“一刻钟吧。当时天太黑了,我看不清楚细节,不过外轮廓我倒是记得很清楚。”
“我现在就离开,免得给你压力,大概15分钟后回来。”
保罗出去后,哈罗德开始动笔了。他回想起了那个周六的雨夜。那里有一堵水泥墙,大概有六英尺高。上面的铁丝网看上去就像是床垫里面的弹簧。底下旋转的基座被挡在水泥墙里面,电线从上面那个部分的后边通到一条管道里。
他先画下了那堵墙以及上面的那个部分。他记得在这个装置附近还有两个类似的装置,就也把它们画了下来。然后他又单独画出了围墙挡着的那部分基座的样子。他的画功并不好,但却可以把机器结构描绘准确,可能是兴趣使然吧。
15分钟后,保罗回来了。他马上研究了一下那张草图,然后说:“太棒了,谢谢你。”
“不客气。”
他指着旁边那两个附属的机器问:“这是什么?”
“我真不知道。我当时没法走过去看清楚。但我觉得应该画出来。”
“非常好。还有一个问题。这个网——我们假设它是天线——是平的吗?还是中间凹下去的?”
哈罗德仔细回忆了一下,却还是想不起来:“对不起,我不确定。”
“没关系。”保罗打开档案柜。所有的文件都标着人名,可能是学校以前的学生。他选了一个写着“H.C.安徒生”的文件夹。安徒生不是什么罕见的名字,但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是丹麦最著名的作家。哈罗德想这里边应该藏着一些秘密文件。保罗把那幅素描放了进去,然后把档案夹摆回了原处。
“咱们回去找你的同学吧。”他边说边打开门,“绘制德军基地的图片严格来讲是犯罪,所以这件事我们对谁都不要说——包括亚恩。”
哈罗德感到有些不快。他的哥哥居然与此事无关。就连亚恩最好的朋友都觉得他胆小。
哈罗德点了点头。“但有一个条件。”
“条件?什么?”
“你要坦白告诉我一件事。”
他耸了耸肩。“好吧,我尽量。”
“丹麦有抵抗行动,对吗?”
“是的。”保罗的表情很严肃。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现在你也加入了。”
蒂尔德·叶斯帕森身上散发的清新花香撩拨着彼得·弗莱明的嗅觉,那味道轻薄淡雅,让彼得很难辨认那是些什么花草的香味——这就仿佛是朦胧的尘封往事,让你追忆不起,捉摸不透。他幻想着当自己脱掉她的外套甚至是内衣时,她温暖的体肤将会散发出怎样的香气。
“你在想什么呢?”她问。
他真希望能够告诉她。她可能会假装震惊,但心里却一定会窃喜。他看得出女人什么时候需要听到这样的话,也知道他该怎样说:轻声慢语,带着一个不以为意的微笑,但口气却要透出真诚。
可这时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太太。这让他马上断了刚才的念头。对婚姻,他可谓极端地忠诚。别人可能认为他完全有理由打破对婚姻的誓言,但他对自己的要求却是极高的。
所以他回答说:“我在想你那天当场擒住机场机械工的表现。非常出色。”
“我当时什么都没想,只是条件反射地伸了脚。”
“你很有天分。我从来不赞成女人做警察,而且事实上我现在依然有怀疑。但没有人能否认,你是一等一的警察。”
她耸了耸肩:“我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可能女人确实应该留在家里看孩子。但奥斯卡死后,”奥斯卡是她的亡夫,也是哥本哈根的警察,彼得的朋友,“我必须要出来工作,而警察是我唯一能做的。我父亲是海关官员,哥哥在宪兵队,弟弟在奥尔胡斯当警察。”
“蒂尔德,你知道你最令人欣赏的地方是什么吗?你从来不会以弱取胜,去依赖男人帮你做事。”
他的本意是想赞赏她,却没有得到预想的效果。她并没像他期待的那样开心。“我从来不会让人帮忙。”她清脆地说道。
“应该是个不错的人生原则。”
她的眼神有些令人捉摸不透。他突然想到她会不会担心自己再不能向别人求助了。无论如何,连男人也是需要互相协助的。
她接着问道:“你为什么当警察?你父亲生意很成功啊——你不想有一天自己接管家族企业吗?”
他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上学的时候在假期会去酒店帮忙。我讨厌那些客人,讨厌他们的要求和抱怨——我的牛排太老,我的床垫不够平,我等咖啡等了20分钟……真受不了。”
服务生走了过来。彼得想着一会儿可能有机会接近蒂尔德,怕她闻到自己的口气,便没在自己点的丹麦三明治里加鲱鱼和洋葱,而只是要了奶酪和青瓜。他们把定量供应卡交给了服务生。
蒂尔德说:“间谍的案子有进展吗?”
“没什么进展。那两个人什么都没说。他们被送到德国去‘深度审问’,这是盖世太保的说法。后来他们交代了一个名字——马蒂斯·赫兹,是一名军官。但那个人已经消失了。”
“死胡同。”
“是的。”这个说法让他想起了眼前的另一条“死胡同”,“你认识什么犹太人吗?”
她有些惊讶:“一两个。但都不在警察局工作。怎么了?”
“我在列一张名单。”
“犹太人名单?”
“是的。”
“哪儿的?哥本哈根?”
“整个丹麦。”
“为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跟踪那些制造麻烦的人。”
“犹太人就是制造麻烦的人?”
“德国人显然这么想。”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想——但我们难道也要这么想吗?”
他很是失望。他本来认为她能理解他对犹太人的想法。“但无论如何应该做好准备。我们已经列好了公会名单、共产党名单、外国人名单,还有丹麦纳粹党员名单。”
“你觉得这是一回事吗?”
“都只是信息而已。要找到五年内搬来丹麦的犹太移民很容易。他们穿得很奇怪,口音很重,而且大部分都住在集中的那几条街上。但有很多老犹太人在丹麦已经生活了几个世纪了。他们看上去和我们没什么区别,口音也一样。这些人大部分都吃烤猪肉,周六也会去上班。我们很难找到他们。所以我需要提前准备一份名单。”
“怎么列?你不能直接去问别人认不认识犹太人。”
“这是个问题。我让两个初级探员去查电话簿了,还有一些其他的名单,可以通过犹太姓氏查一下。”
“这不太可靠。有很多姓伊萨克森的人并不是犹太人。”
“还有很多犹太人都会叫简·克里斯蒂安森。我想去犹太会堂查一下。他们有可能有会员名单。”
令他惊讶的是,她露出了十分不赞同的表情,可口中却说:“为什么不呢。”
“朱埃尔不会同意的。”
“我觉得他是对的。”
“真的吗?为什么?”
“彼得,你难道不明白吗?这个名单会带来什么后果?”
“这还不明显吗?”彼得不耐烦地说,“如果犹太组织要发起抵抗德国的行动,我们就知道怎么去找嫌疑人了。”
“那么如果德国人要把这些犹太人都关到德国的集中营里去呢?他们会用你的名单!”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因为纳粹憎恨犹太人。我们不是纳粹,我们只是警察。我们逮捕罪犯是因为他们犯了法,而不是因为我们恨他们。”
“我知道。”彼得生气地说。他没想到自己会受到这样的攻击。蒂尔德应该知道他的目的完全是为了维护法律,而不是打破它。“任何信息都有可能被误用。”
“所以何必去建这个见鬼的名单?”
她怎么会这么蠢?他一直将她看作是和他一起对抗违法者的同志,可现在却受到了她的反对,这让他感到很生气。“你错了!”他大喊道,然后努力将声音降低了一个八度,“如果我们不这样思考,也就不用建立什么安全部门了!”
蒂尔德摇了摇头。“听着,彼得,纳粹确实做了一些好事——我们都明白这一点。基本上来讲,他们是支持我们警察工作的。他们镇压了颠覆活动,维护了法律和秩序,降低了失业率,等等。但是在犹太人的问题上,他们根本就是疯狂的。”
“或许是吧,但他们现在是规则制定者。”
“你看看丹麦的犹太人吧——他们遵守法律,工作努力,让孩子受教育……如果把他们的名字和地址都列出来,就好像他们参与了什么阴谋行动一样,这太奇怪了。”
他靠在了椅子背上,带着斥责的口气问道:“这么说,你是拒绝和我一起工作喽?”
这次换成她生气了。“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我是一名专业的警察,而你是我的上司。你说什么我都会去做。你应该了解这一点。”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听着,就算你想列一张丹麦女巫的名单,我也会同样告诉你我不认为女巫是罪犯或是颠覆者——但无论如何,我还是会帮你列这个名单。”
他们的食物来了。二人马上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几分钟之后,蒂尔德说:“你家里怎么样了?”
彼得突然回忆起了自己和英格在车祸前的日子。每个周日,他们都会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手牵手走去教堂——那时的他们是多么的健康而幸福啊。社会上有那么多地痞无赖,为什么遭受不幸的却偏偏是他们?为什么那辆跑车偏偏撞毁了他们的车子?“英格还是老样子。”他说。
“没什么改善吗?”
“大脑一旦伤到了这个地步,就不可能修复了。再不可能有什么改善。”
“这对你来说一定很难。”
“好在我父亲够慷慨。如果只是靠警察局的薪水,根本就付不起护士的工资——那样的话英格就必须要进看护中心了。”
蒂尔德再次露出了一副难以捉摸的神情。仿佛在她看来,进看护中心并不是什么糟糕的选择。“那个开跑车的人呢?”
“费恩·荣克。审判昨天开始。应该会持续一两天。”
“终于开始了!你觉得结果会如何?”
“他已经认罪了。我想应该会判上五到十年。”
“这也不算多。”
“他毁了一个人的大脑。多久才算够呢?”
午饭后,他们回到了警局。蒂尔德挎住了彼得的手臂。这应该算是一种亲密的举动了。他觉得她是想告诉他虽然他们意见不合,但她依然喜欢他。快到那栋超现代的警察局大楼时,他对她说:“我很遗憾你不赞成我列犹太人名单的想法。”
她停住了脚步,转向他说:“你不是个坏人,彼得。”她的眼中仿佛噙着泪水,这令他有些吃惊,“你的责任感是你力量的源泉。但履行职责不是唯一的正道。”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我知道。”她转身一个人走进了大楼。
彼得边走边尝试用她的视角来看待这个问题。如果纳粹开始抓捕遵守法律的犹太人,那么确实是一种犯罪,如此一来他的名单就会对犯罪者提供帮助。但就像是枪或是车,不能因为罪犯使用了这个工具,就否认这种工具的价值。
他穿过中间的露天庭院时,刚好碰到了他的上司弗莱德里克·朱埃尔。“跟我来一下,”朱埃尔脆声说道,“布劳恩将军找我们。”他走在前面,一身戎装显示出军人的决断与高效,而彼得却知道那全都是表面功夫。
从警察局到城市广场的距离很近,德军在那边占了一栋楼——达格玛赫斯大楼。楼的四周围着铁丝网,房顶上还架着大炮和高射炮。彼得和朱埃尔被带到了布劳恩将军的办公室——房间位于大楼的一角,里面有一张复古的书桌和一张皮沙发,感觉十分舒适;墙上还挂了一张元首的小照片,桌上则是两个穿着校服的男孩的相片。彼得注意到,布劳恩即使是在办公室都佩着枪,仿佛在声明:“这个办公室虽然温馨,但我依然会公事公办。”
布劳恩的表情很得意。“我们的人已经破解了你们获得的那份情报。”他的声音一如往常的低,好像是在耳语一般。
彼得很是开心。
“真不可思议。”朱埃尔低声说道。
“这种密码不难破译。”布劳恩继续说,“英国人一直都在用这种简单的密码,通常是基于一首诗或者是某篇散文里著名的段落。我们的解码员只要破解了其中的几个词,就可以找一位英语专家来填出其余的部分。我从来不知道学英国文学还有这样的好处。”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
彼得有些着急地问:“写了些什么?”
布劳恩打开了桌上的一个文件夹:“情报来自一个自称是‘守夜人’的组织。虽然他们说德语,但还是用了丹麦语的拼法。你们听说过这个组织吗?”
彼得很惊讶。“我马上去查一查文件,不过我很肯定我们之前并没有接触到这个组织。”他皱了皱眉,陷入了沉思,“生活中的‘守夜人’通常是指警察或士兵,不是吗?”
朱埃尔生气地说:“我决不认为丹麦警察局的警官会——”
“我并没有说他们是丹麦人,”彼得打断了他的话,“这些间谍也有可能是德国叛徒。”他耸了耸肩,“或者他们大概只是羡慕军队的地位。”他转向布劳恩问道,“将军,情报的内容是什么?”
“是关于德军在丹麦军事部署的细节性信息。你看看吧。”他递给他一张纸,“哥本哈根周围高炮连的位置;上个月港口出现的德国海军舰艇;奥尔胡斯、欧登塞和莫兰德的驻扎部队。”
“信息准确吗?”
布劳恩犹豫了一下。“并不是十分准确,但接近事实,不过还是有些偏差。”
彼得点了点头。“那么间谍应该不是拥有内部信息的德国人,否则他们可以从文件中得到精确的信息。应该是一些善于观察的丹麦人,他们知道怎样进行估测。”
布劳恩点了点头:“推断得很有道理,但你能找到这些人吗?”
“我当然希望可以找到。”
布劳恩的关注点已经完全转移到了彼得的身上,仿佛朱埃尔根本就不存在一样,或者他只是一个小跟班,而并非是高级警官。“你认为有可能是那些出版非法刊物的人吗?”
彼得很高兴布劳恩认可了他的专业性,但同时也恼火朱埃尔依然占着他上司的位置。他摇了摇头:“我们知道那些地下的编辑是谁,一直都在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如果他们有窥探德国军方部署的行为,我们一定会注意到的。不会的——我相信这应该是一个我们从没有接触过的新组织。”
“那么你怎么才能捉到他们呢?”
“有一个团体我们从来都没有全面地调查过——犹太人。”
彼得听到朱埃尔的呼吸声变重了。
布劳恩说:“那你最好去查查他们。”
“在丹麦,想知道谁是犹太人并不容易。”
“那就去犹太会堂!”
“好主意,”彼得说,“他们应该会有会员名单。这可以作为切入点。”
朱埃尔目光凌厉地瞪了彼得一眼,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布劳恩说:“我在柏林的上司对丹麦警方在这次截获情报过程中的忠诚和效率感到非常高兴。不过,他们很希望派一队盖世太保来进行调查。我一直都在劝阻他们,向他们保证你们可以找到这个间谍组织,将叛徒绳之以法。”对一个只有一个肺的人来说,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实非易事,将军喘了口气,顿了一顿,眼光从彼得转向朱埃尔,再从朱埃尔转回彼得,“为了你们自己,也为了丹麦人,你们最好能成功。”
朱埃尔和彼得马上站起身来,前者有些僵硬地回答说:“我们必当竭尽全力。”
他们离开了。刚走出大楼,朱埃尔便用他碧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彼得说道:“你知道这件事和犹太会堂毫无干系,你这个蠢货。”
“这我不能确定。”
“你就是在拍纳粹的马屁,你这个恶心的混蛋。”
“我们为什么不能帮他们呢?现在,他们就代表法律。”
“你是觉得他们可以帮你青云直上。”
“那有什么不对呢?”彼得反击道,“哥本哈根的精英不看能力,只看出身——可德国人却公平多了。”
朱埃尔惊诧地望着他:“这就是你的看法?”
“至少他们不会歧视那些没上过詹斯博格·斯科尔的人。”
“你认为他们没有提拔你是因为你的背景?白痴——你落选是因为你太极端!你不知道什么叫平衡!”他厌恶地说道,“如果你继续固执己见,一辈子也升不了职。现在就给我滚!”他转身走开了。
彼得的心中充满了怒火。朱埃尔以为自己是谁?难道有一个出名的祖先就可以高人一等吗?他不过是个警察,和彼得没什么区别,他没权利这样和他说话。
但无论怎样,彼得还是赢家,他已经打败了朱埃尔。德方已经许可他调查犹太会堂了。
朱埃尔可能会一直因为这件事而记恨他。但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掌权的是布劳恩,不是朱埃尔。与布劳恩为友、以朱埃尔为敌,总比以布劳恩为敌、与朱埃尔为友要强。
回到总部之后,彼得马上集合了自己的团队,选择了去机场执行任务的那几位警员:康拉德、德莱斯勒,还有埃勒加德。他对蒂尔德·叶斯帕森说:“我希望你能跟我去,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为什么我要反对?”她生气地说。
“我们中午吃饭时……”
“拜托!我很专业的。我告诉过你。”
“很好。”他说。
他们开车驶到了水晶大街上。那幢黄砖犹太会堂矗立在大街的一边,仿佛想用一个肩膀来对抗整个世界。彼得让埃勒加德守在大门前,防止有人想逃走。
一个戴着圆顶小帽的老人从旁边的犹太老人之家走了出来。“有什么事吗?”他礼貌地问。
“我们是警察。”彼得说,“你是谁?”
那人的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情。彼得甚至有点同情他。“高尔姆·拉斯马森。我是今天的当值经理。”他的声音在发抖。
“你有会堂的钥匙吗?”
“有。”
“让我们进去。”
那个人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大把钥匙,用其中一把打开了大门。
恢宏的主厅占据了这栋建筑的大部分空间。这里装饰华丽,两边的埃及柱支撑着上面的楼座。“犹太人真有钱。”康拉德评论道。
彼得对拉斯马森说:“给我看看你们的会员名单。”
“会员名单?您指什么?”
“你们肯定有参加聚会者的姓名和地址吧?”
“没有——只要是犹太人都可以来。”
彼得的直觉让他相信了这个人的话,但他还是要把这里搜查一个遍。“这儿有办公室吗?”
“没有,只有几间更衣室,还有让客人挂大衣的衣帽间。”
彼得朝德莱斯勒和康拉德点了点头。“去搜一下。”他从房子的中间走到讲台前。在窗帘后面,他发现了一个壁龛。“这里面是什么?”
“是《旧约》。”拉斯马森回答说。
里面有六个大卷轴,外面包了精美的天鹅绒布。这可是藏东西的好地方。“都打开。”他说,“放在地上,我好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没东西。”
“好的。马上。”
拉斯马森在打开那些卷轴时,彼得带着蒂尔德走到了一旁。他边留心着那个经理的举动,边对蒂尔德说:“你还好吧?”
“我跟你说过了。”
“如果我们真的找到了什么,你会承认我是对的吗?”
她笑了。“如果我们什么也没找到,你会承认你错了吗?”
他点了点头,心里感到很高兴:她看来并没有生他的气。
拉斯马森把那些卷轴全部摊开,上面都是希伯来文。彼得并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东西。他想他们可能确实没有会员登记,但更可能是在德国入侵那天就毁掉了所有的登记资料,以防后患。他感到很是失望。为了这次任务他已经做了这么多铺垫工作,甚至冒犯了顶头上司。如果结果真是一无所获,那一切就太不值得了。
德莱斯勒和康拉德从大楼的另一端回到了这里。德莱斯勒两手空空,而康拉德的手里则握了一份《事实》。
彼得接过报纸,对拉斯马森说:“这是非法的。”
“对不起。”拉斯马森说道,他看上去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了,“这是他们硬塞到我们信箱里的。”
就连印报纸的人都没有被抓,读报的人恐怕就更安全了——但拉斯马森并不知道这些,彼得准备进一步利用一下他的道德感:“你应该会给其他犹太人写信吧?”
“当然,我会给犹太社区的一些杰出人物写信。但我们并没有名单。我们只是知道他们。”他挤出了一个笑容,“我猜您也知道。”
确实如此。彼得也听说过十几或几十个著名的犹太人:银行家、法官、大学教授、政治精英,还有一个画家。他们当然不会是他想找的人:这些人名气太大,不可能做间谍,更不可能站在码头数德国船而不被任何人发现。“你不会写信给什么普通犹太人吗?比如建议他们进行慈善活动,告诉他们你们在组织什么庆典、聚餐,或者是音乐会?”
“不会。”拉斯马森说,“我们只会在社区中心贴一个告示。”
“啊,”彼得满意地笑了,“社区中心。地点在哪儿?”
“克里斯蒂安堡附近,在康金斯大街。”
那里离这儿只有一英里。“德莱斯勒,”彼得说,“他15分钟内不能离开这儿,看着他,别让他通知任何人。”
他们开车直奔康金斯大街。这个犹太社区中心建在一栋18世纪的建筑中,楼中间有一个小院子,楼梯精美华丽,不过也年久失修了。中心的咖啡馆已经关了,地下室也没有人打乒乓球。负责人是一个穿着考究的年轻男人,脸上带着高傲的神色。他说他们没有任何名单,但几个警察还是把整个地方从上到下搜查了一遍。
那个男人叫英格玛尔·甘默尔。彼得总觉得这个人有点不对。是什么呢?他和拉斯马森不同,他完全不害怕彼得,可在彼得看来,拉斯马森恐惧而无辜,而这个人却刚好相反。
甘默尔坐在桌子后面,身上穿了一件马甲背心,还配了一块怀表。在整个搜查过程中,他显得十分冷静。他的衣服看上去就十分昂贵。为什么一个富有的男人要在这里当秘书?做这种低薪工作的通常是女孩子,或者是那些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的家庭妇女。
“我想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头儿,”康拉德递给彼得一个黑色的本子,“疑犯的名单。”
彼得打开那个本子,里面全是人名和地址,至少有几百个。“太好了,”他说,“干得不错。”但本能告诉他,这里有的远不止这个,“接着查,说不定还有些别的。”
他一页页地翻看着那个名册,想找出可疑的或者是熟悉的人名。可好像并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
甘默尔的夹克挂在了门后的一个挂钩上。彼得看到了上面的标签。这是在1938年谢瓦尔街的“安德森和谢博德”订制的西服。彼得的心中升起了妒意。他一直在哥本哈根最好的店铺买衣服,但却从来不可能负担得起英国的西装。西服胸前的口袋里放了一块丝质手帕,左兜里是厚厚的钱夹。右兜里有一张从奥胡斯回哥本哈根的火车票,上面打了一个整齐的圆洞。“你为什么要去奥胡斯?”
“去见朋友。”
彼得记起,之前被破解的信息里包含了德军在奥胡斯的部署。不过奥胡斯是仅次于哥本哈根的丹麦第二大城市,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在这两个城市之间往来穿梭。
西服的内兜里有一本薄薄的日志。彼得打开了那个本子。
甘默尔满脸轻蔑。“您很享受自己的工作吧?”
彼得抬起头来笑了。他确实享受激怒那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富人。但他的回答却是:“就像管道工一样,我总是看到一堆大粪。”说完便将目光移回到那本日志上。
甘默尔的字很有风格,就像是他的西装。日志中没什么特别:午餐,剧院,母亲的生日,打给约根说怀尔德的事。“谁是约根?”彼得问。
“我表弟,约根·朗普。我们换书看。”
“怀尔德呢?”
“桑顿·怀尔德。”
“他是……”
“美国作家。《圣路伊斯大桥》。您一定读过吧。”
他的意图非常鲜明:警察恐怕不会读外国著作。不过彼得并没有理会,翻到了日志的最后。正如他所想,上面列了一系列的人名和地址,有一些还有电话。他看了甘默尔一眼,后者洁净的脸颊好像泛起了一丝红晕。他仔细地读着名单。
彼得随便念了一个名字。“希尔德·比尔加戈——她是谁?”
“一个女性朋友。”甘默尔冷冷地回答。
彼得又选了一个。“波提尔·布鲁恩呢?”
甘默尔依然镇定:“我们一起打网球。”
“弗莱德·埃斯基尔德森呢?”
“银行经理。”
其他的警察已经停止了搜索,一声都不敢出:他们感觉到了空气里的火药味。“保罗·柯克?”
“一个老朋友。”
“普利本·克劳森?”
“画商。”
甘默尔第一次泄露出了某种情绪。那是一种放松的神情,而非罪恶感。为什么?他是不是觉得自己逃脱了什么?这个画商克劳森有什么特别之处吗?还是他前面的名字才重要?难道他放松下来是因为彼得移到了克劳森?“保罗·柯克是你的老朋友?”
“我们是大学同学。”甘默尔的声音依然平静,但他的眼神中却又透露出了恐惧。
彼得看了看蒂尔德,她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显然她也注意到了甘默尔的变化。
保罗·柯克的旁边没有地址,而电话号码旁边还标了一个大写的N,而且非常小。“这个N是什么意思?”彼得说。
“纳斯提夫。这是他在纳斯提夫的电话。”
“那他其他的电话呢?”
“他没有其他电话。”
“那为什么要标?”
“事实上,我不记得了。”甘默尔有些气急败坏了。
这有可能是真的。但N更可能代表“守夜人”。
彼得问:“这个人是干什么的?”
“飞行员。”
“在哪儿工作?”
“军队。”
“啊。”彼得本来就猜测过“守夜人”有可能有军队背景,因为他们对军队部署的细节观察得很准确,“在哪个基地?”
“瓦达尔。”
“你刚刚说是纳斯提夫。”
“这两个地方很近。”
“要20英里远。”
“在我印象里没什么区别。”
彼得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对康莱德说:“把这个撒谎的混蛋抓起来。”
英格玛尔·甘默尔家的搜查结果令人很是失望。彼得并没有发现任何令他感兴趣的东西:没有密码簿,没有反动文学,没有武器。他很确定甘默尔就是这个间谍圈中的一员,但有可能只是一个小角色,只负责观察情况,然后向核心人员进行汇报。接着那些核心人员会将情报汇报给英国。但那个关键人物是谁呢?彼得希望那就是保罗·柯克。
在开往50英里以外的飞行学校之前,彼得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照顾他的太太英格。他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地给英格喂苹果蜂蜜三明治,一边臆想着和蒂尔德在一起的家庭生活。他幻想着蒂尔德在夜晚外出前做准备的情景:用毛巾擦干刚刚洗好的头发,穿着内衣坐在梳妆台前磨指甲,对着镜子为自己戴上一条丝巾。他意识到自己是这样地渴望和一个生活能自理的女人生活在一起。
他必须要打消这种想法。他已经结婚了。妻子生病可不是私通的借口。蒂尔德是他的同事和朋友,再不可能有其他任何的关系。
他心烦意乱地打开了收音机,边听新闻边等着护士的到来。英国对北非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坦克部队穿过埃及边境进入利比亚,希望能够解除德军对托卜鲁克城的围困。听上去这应该算是一场很大的行动,虽然丹麦的广播电台通常会预测德国的反坦克炮将大规模地粉碎英军的武装。
电话响了,彼得走过去拿起了听筒。
“我是交通组的阿兰·福斯伦,”福斯伦是处理那个醉驾司机费恩·荣克的案件的警官,“审判刚刚结束。”
“怎么样?”
“荣克被判了六个月。”
“六个月?”
“对不起——”
彼得的视线模糊了。他感到身子发软,便马上把手撑在了墙上。“他毁了我太太一生,却只判了六个月?”
“法官说他已经受到了很大的折磨,而且会追悔一生。”
“全都是狗屁!”
“我知道。”
“我以为起诉会要求重判。”
“我们确实要求了。可是荣克的律师很有说服力。他说那个孩子已经戒了酒,而且改骑自行车了。他现在在学建筑,可能会成为一名建筑师——”
“任何人都可以这么说。”
“我知道。”
“我不能接受!我完全不能接受!”
“我们毫无办法——”
“我倒要看看有没有办法。”
“彼得,别做傻事。”
彼得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当然,我不会的。”
“你现在一个人吗?”
“我马上要去执行任务了。”
“那至少有人可以跟你说说话。”
“是的。谢谢你打过来,阿兰。”
“对不起,我们没能帮到你。”
“跟你没关系。律师狡猾,法官又蠢。我们司空见惯了。”彼得挂掉了电话。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依然怒火焚身。如果荣克现在逍遥法外,他恐怕会找到他把他杀掉——可那家伙现在却安全地躲在监狱里,而且只需要在那里待上几个月时间。他想过把那个律师抓起来暴揍一顿,但他也知道自己不会真的那样做。律师并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
门铃将他从悲愤的情绪中解救了出来。他很快振作起来,打开了大门。护士和康拉德同时到了。康拉德会和他一起去瓦达尔。他把夹克披在了肩膀上,把英格交给了护士。
他们开了两辆车,都是典型的别克警车。彼得猜到军队会给他制造障碍,因此在去之前已经请示布劳恩将军安排一名德国军官在必要的时候为他解围。此刻这位施瓦兹少校正坐在车里与他们同行。
整个旅程用了大约一个半小时。施瓦兹的大雪茄让车里烟雾缭绕。彼得尽量让自己不去想审判荣克的事。一会儿的行动需要他保持冷静,不能因为自己的怒气而坏事。他压抑着胸中的怒火。可冷静只是假象,那怒火如同被盖在了一张毯子下面,从缝隙中散发出层层烟雾——就像是施瓦兹的雪茄,刺得彼得的眼睛发疼。
瓦达尔基地的草地旁立着几栋矮楼。这里的安保相当松散——因为这只是一间培训学校,基本上不可能有任何隐秘的东西——大门处只有一个守卫跟他们打了个招呼,连问都没问他们此行的目的。六架虎蛾排成了一行,就像是篱笆上站着的鸟雀。停机坪上还停着几架滑翔机和两架梅塞施密特Me-109。
彼得刚一下车,就看到了亚恩·奥鲁夫森,他少年时的玩伴。他穿着一身棕色的军装,正悠然自若地从停车场往外走。彼得心中的敌意油然而生。
彼得和亚恩自幼是朋友,直到12年前两家吵翻为止。当时,彼得的父亲阿克塞尔·弗莱明被指控逃税。阿克塞尔认为对他的起诉实在是不可理喻:每个人都在逃税,他只是报高了自己的成本压低利润而已。可最后他还是被判有罪,除了补回税款之外,还缴纳了大笔的罚金。
他一直和身边的朋友解释,自己只是利用了一种财务技巧而已,和诚信无关。然而奥鲁夫森牧师却不这么认为。
教会规定,任何犯罪的成员都必须要被公开点名或被逐出集会。如果他愿意,他依然可继续参加礼拜,但只能作为“旁听者”。当然,对于超速驾驶这样的不严重行为,并不需要履行这一纪律。阿克塞尔认为他所犯的罪行根本没那么严重,而奥鲁夫森牧师的看法却相反。
在阿克塞尔看来,奥鲁夫森给他带来的屈辱远远大于法院判决的罚金。牧师在大庭广众之下宣读了他的名字,还要求他离开自己的位置,坐在后面的旁听席上,直到礼拜结束;更可恶的是,牧师还用关于“恺撒的物当归还给恺撒”的布道把他的屈辱推至了巅峰。
彼得每次想起这件事,都会不禁感到浑身发抖。阿克塞尔一直骄傲地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和社区领袖,对他来说,再没有比失去邻里的信任更严重的惩罚了。看到自己的父亲当众被那个自以为是的假正经牧师羞辱,彼得感到痛苦极了。他当时就发誓,如果奥鲁夫森家的人犯在他的手上,他决不会手软。
他想都没想过亚恩会参与到间谍团伙中。这样的报复该多么大快人心啊。
亚恩看到了他。“彼得!”他很惊讶,不过并没有任何恐惧的神色。
“你在这儿工作?”彼得问。
“如果有工可做的话。”亚恩和平常一样愉快而轻松。假如他真的隐藏了什么秘密,那么他绝对是个好演员。
“当然有,你是飞行员。”
“这儿是培训学校,但我们没什么学生。不过说正经的,你来这儿干吗?”亚恩发现彼得身后站着一个德国少校,“又有什么人乱扔垃圾了吗,还是有人夜里乱走了?”
彼得并没觉得亚恩的嘲弄有什么可笑。“常规调查。”他短促地回答说,“你们的指挥官在哪儿?”
亚恩指了指一栋矮楼。“基地总部。你可以找兰斯少校。”
彼得走进了那栋楼。兰斯是个极瘦的男人,留着小胡子,一脸不耐烦。彼得自我介绍后,告诉他:“我们有问题想问你们这里的保罗·柯克上尉。”
那位空军少校看了看旁边的施瓦兹,问:“有什么问题吗?”
彼得差点冲口而出“关你屁事”,不过他还是保持了冷静,礼貌地撒了一个谎:“他涉嫌参与了盗窃案件。”
“如果军中有人被怀疑犯罪,我们希望可以自己进行调查。”
“当然。但是——”他抬起一只手向旁边的施瓦兹示意了一下,“我们的德国朋友希望由他们来调查,所以你们怎样希望恐怕没什么关系了。柯克现在在基地吗?”
“他正在飞行。”
彼得抬了抬眉毛。“我以为你们的飞机都在停机坪上。”
“原则上是,但也有例外。德国空军明天会有人来参观,他们希望试飞,所以我们今天可以进行测试,以确保飞机情况正常。柯克几分钟之后就会着陆了。”
“那我正好可以检查一下他的物品。他的床铺在哪儿?”
兰斯犹豫了一下,然后不太情愿地回答说:“A宿舍,就在跑道另一端。”
“他有办公室吗,或者是柜子,或者任何可以放东西的地方?”
“他有个小办公室,从这里数第三个房间就是。”
“那我们就从那儿开始吧。蒂尔德,跟我来。康拉德,你去停机坪等柯克——我可不想让他跑了。德莱斯勒和埃勒加德,你们去检查他的宿舍。谢谢你,少校……”彼得发现那位少校看了看桌上的电话,便马上接着说,“不要打电话。如果你向任何人透露我们的行动,我一定会把你扔到监狱里去。那对军队来说恐怕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你说呢?”
兰斯什么也没说。
彼得、蒂尔德和施瓦兹沿着走廊来到了一间标着“飞行总指导”的办公室。房间非常小,而且没有窗,里面只有一张办公桌和一个文件柜。彼得和蒂尔德开始搜索,而施瓦兹则又燃了一支雪茄。文件柜里放着学生的资料。彼得和蒂尔德把每张纸都仔细地阅读了一遍。房间里密不透风,蒂尔德的香水味消失在施瓦兹雪茄的烟雾里。
15分钟后,蒂尔德突然说道:“太奇怪了。”
正在检查一个名叫科尔德·汉森的学生考试结果的彼得抬起头来——这学生没能通过导航测试。
蒂尔德递给他一张纸。彼得研究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这是一幅素描画,上面画了一个彼得从来都没见过的奇怪装置:上面是带底座的巨大方形天线,旁边围了围墙。下面则是没有围墙遮挡的同一个装置,添加了更多的细节,看上去这个装置应该是可以旋转的。
蒂尔德走到他身后,问道:“你觉得这是什么?”
她的靠近让他感到一阵紧张:“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不过我肯定这是机密文件。那份文件里还有其他什么东西吗?”
“没有了。”她把那个标着“H.C.安徒生”的文件夹给他看了看。
彼得咕哝了一声。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这本身就很可疑了。他把那张纸翻过来。纸的背面画了一个狭长形的岛屿,这个形状对彼得来说就和丹麦的地图一样熟悉。“这是桑德岛,我父亲就住在那儿!”他说。
再仔细一看,他看到题图上标出了德军的基地,还有海滩上的禁入区域。
“太棒了。”他轻声说。
蒂尔德的蓝眼睛里充满了兴奋。“我们抓到那个间谍了?”
“还没,”彼得说,“不过马上就要抓到了。”
他们走出大楼,后面跟着沉默的施瓦兹。太阳已经落山了,但在斯堪的纳维亚的漫长夏夜,他们依然可以看清周围的一切。
他们来到停机坪,站在了康拉德旁边。工作人员正要把停机坪上的飞机移走。其中一架被推到了飞机棚中,两名飞行员推着机翼,另一名则抬起了机尾。
康拉德指着正在降落的那架飞机说道:“我猜那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了。”
那还是一架虎蛾。在教科书式的降落过程后,飞机在风中着陆了。彼得确定,保罗·柯克无疑是一名间谍。文件柜里那份资料足以判处他绞刑了。但在此之前,彼得还有一大堆的问题要问。他只是个和英格玛尔·甘默尔一样的报告员吗?他是不是亲自去桑德岛上的基地,画出了这幅素描?还是说他是整个组织的联络员,将信息进行汇总之后递交给英国?如果柯克是核心联络员,那么到底是谁去桑德岛画的这幅画呢?会不会是亚恩·奥鲁夫森?有可能,但一个小时前碰到亚恩的时候,他的行为举止并不像是隐瞒了什么秘密。但无论如何,依然有必要对亚恩进行监控。
飞机着陆后开始在草坪上滑行。一辆别克警车飞快地从跑道另一端开过来。德莱斯勒急匆匆地跳出车门,手里拿着一个明黄色的东西。
彼得紧张地看了他一眼。他不希望保罗·柯克看出什么不妥。环顾四周,他发现他有些掉以轻心了。事实上他们这样子出现在跑道旁确实有些突兀:他自己穿着黑西装;施瓦兹穿着德国军装,还抽着雪茄;现在又有一个人急匆匆地开着警车赶了过来。他们看上去像是一个迎宾团队,这样的情境一定会引起柯克的怀疑。
德莱斯勒兴奋地挥动着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本书,外面包了明黄的书皮。“这是密码簿!”他说道。
这意味着柯克就是间谍圈里的关键人物。彼得看了看那架小飞机。飞机从他们身边滑过,驶向停机坪。“把它藏起来,你这个傻瓜。”他对德莱斯勒说,“他要是看到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就知道我们要抓他了!”
他又转头看那架虎蛾。他可以看到柯克坐在露天的驾驶舱里,但因为他戴着眼罩、围巾和头盔,所以很难看到他的表情。
但下面发生的事,恐怕没有人会误解了。
飞机的引擎突然响起,节流阀打开。飞机转了一个圈,朝着彼得他们冲了过来。“他妈的,他要跑!”彼得喊道。
飞机加速了。
彼得掏出了手枪。
他想活捉柯克,审问他——但与其让他逃跑,他情愿杀死他。彼得双手握枪,正对朝他飞来的飞机。用手枪击落飞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如果幸运的话,他可以射到飞行员。
虎蛾的机尾离地了,从这个角度,彼得可以看到柯克的头和肩膀。他对准那个头盔,扣动了扳机。飞机升空。彼得抬高了手枪,连发七枪。他失望地发现自己打得太高了,飞行员头顶的油箱上出现了一排小洞,油从那些洞里流了出来,滴到了驾驶舱里。但飞机并没有摇晃。
其他几个人迅速地趴在了地上。
看着那旋转着的螺旋桨离自己越来越近,彼得怒火中烧。他恨透了这些逃犯,不只是保罗·柯克,还有那个伤害了英格的司机费恩·荣克。他就算是死,也要把柯克拦下来。
他瞥见草地上施瓦兹少校刚刚抽剩下的雪茄还没有熄灭,突然灵机一动。
飞机的双翼眼看就要撞到他的身上了。他顺势俯身捡起那根闪着火光的雪茄,朝飞行员扔去。
他即刻闪向一旁,机翼从他头顶扫了过去。
他跌倒在地,翻了一个跟头,马上抬头看那架飞机。
虎蛾越升越高。子弹和雪茄好像没起到任何作用。彼得失败了。
柯克能逃跑吗?德军可以开着那两架梅塞施密特去追他,但那需要几分钟时间准备。到那个时候,虎蛾早就不见踪影了。柯克的油箱虽然被击中,但子弹并没有打到油箱最低处,剩下的油依然有可能帮助他飞去瑞典,毕竟只有20英里的路程。更何况天已经黑了。
柯克有机会逃生,彼得痛苦地想道。
可就在这时,飞机突然起了火,巨大的火苗从驾驶舱冒了出来。
飞行员的头部和肩部都烧着了。因为油箱破裂,他的衣服上一定沾满了汽油。大火很快就蔓延到了整个机身。
虎蛾继续上升了几秒钟,而就在这几秒钟内,飞行员的头已经被烧成了焦炭。柯克的身体应该是压到了操控杆:虎蛾开始俯冲,如同一支箭射向地面。机身已经皱得像是手风琴的风箱了。
人们鸦雀无声。那团火继续吞噬着机翼和机尾,纤维制成的机身在大火中灰飞烟灭,木头翼梁亦被烧灼殆尽,露出了里面的钢管,如同在烈火中牺牲的烈士的骨骸。
蒂尔德说:“上帝,太可怕了——可怜人。”她浑身都在颤抖。
彼得揽住了她。“是啊,”他说,“最糟的是,我们什么也问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