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特·奥克森福德等了哈利·麦克加里超过一个小时。
麦克加里又被大家称为哈利·麦克,他出生在戈文,那是格拉斯哥市的一个工人阶级社区。他小时候住在廉租公寓里,这地方就位于埃布罗克斯公园附近,正是这座城市的新教足球队“流浪者队”的大本营。他在毒品、非法赌博、偷盗和拉皮条里大发横财,从佩斯利路搬到了都布雷克,虽然从地理上看他只移动了一英里,但这在社会地位上是一个大飞跃。现在他住在一座带游泳池的崭新宅第里。
这个地方装修得就像是一间昂贵的酒店,里面摆放着仿古家具,墙上挂着镶框的印刷画,但其中没有任何个人印迹:没有家庭照,没有装饰品,没有花,也没有宠物。基特在宽敞的门厅里不安地等待着,眼睛盯着带条纹的黄色墙纸和临时桌细长的桌脚,一个穿着廉价黑西装的胖保安正在一边监视着他。
哈利·麦克的帝国覆盖了整个苏格兰,且一直延伸到了英格兰北部。他女儿黛安娜和他一起工作,大家总叫她黛西 。这个小名极为讽刺:她其实是一个崇尚暴力、残酷成性的恶棍。
基特赌博的那家非法赌场正为哈利所有。英国的正规赌场总会受到各种琐碎的法律条款的制约,因而收益微薄:没有赌博抽成,没有服务费,在赌桌上也不能饮酒,而且顾客只有在成为会员二十四小时后才能开始赌博。哈利视法律为无物。而基特喜欢非法赌场那种离经叛道的氛围。
基特觉得,大多数赌徒都很愚蠢,而那些开赌场的人也不见得有多机灵。一个聪明的玩家只会常胜不败。在二十一点里,每一手牌都有一种正确的玩牌方法——这种方法系统叫作“基础知识”,而他对此倒背如流。然后,他熟记由六副牌构成的整副牌堆里派出的扑克牌,以增加自己赢钱的概率。他首先从零开始,每得到一张小牌,即2、3、4、5、6,他就加上一;而每得到一张大牌,即10、J、Q、K和A,他就减掉一。(7、8、9他都不计分。)当他在头脑中得到的数字为正时,牌堆里剩下的牌中就是大牌多于小牌,所以他得到10分牌的概率就大于平均值。负数则表示得到小牌的概率更大。知道得到不同的牌的概率能让他明白什么时候该下重注。
但是基特一直不走运,而当他的欠债达到五万镑时,哈利来要钱了。
基特那时去找了他父亲,求父亲救救他。当然,他感到屈辱。当斯坦利开除他时,基特曾尖刻地指责他父亲对他毫不关心。但现在他必须承认这个事实:他父亲确实很爱他,几乎愿意为他付出一切,而且基特对此心知肚明。他的借口可耻地崩塌了。但这也是值得的,斯坦利为他付清了债务。
基特当时保证自己再也不会赌博了,他确实是真心实意的,只怪诱惑太过强烈。赌博是一种疯狂、一种疾病,它恬不知耻,令人蒙羞;但它又是世界上最刺激的事情,他无力抵抗。
当他的债务再一次达到五万镑时,他又去找了他父亲,但这一次斯坦利立场坚定。“我没有那么多钱,”他说,“我也许可以借,但是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你又会输掉所有钱,然后再回来找我,直到我们俩都破产。”基特指责他冷血、贪婪,说他是夏洛克,是斯克鲁奇,是该死的费金 ,而且发誓再也不会和他说话。这些话深深地伤害了斯坦利——基特知道自己永远都能伤害到他父亲——但是斯坦利并没有改主意。
那时,基特本来应该离开这个国家。
他梦想着能够去意大利,住到他母亲的家乡卢卡。他小时候,他们全家一起去过那里几次,那是在他外公外婆去世之前的事了。那个美丽的小镇四面都砌着围墙,古老而宁静,镇上散布着小小的广场,人们可以坐在那儿的树荫下品啜一杯意式浓缩咖啡。他懂一点意大利语——他们小时候,玛塔妈妈总对他们所有人都说她的母语。他可以在某座高高的老楼里租一间房间,靠给别人修理电脑为生,这项工作简直是小菜一碟。他觉得如果这样生活,他本可以得到快乐。
但是,相反,他那时选择了去赢回他欠下的债务。
他的欠债累计到了二十五万英镑。
欠哈利·麦克那么大笔钱,他就算逃去北极也会被抓回来。他想过自杀,他曾在格拉斯哥市的中心地带注视着那些高楼大厦,思忖着他是否能爬上屋顶,然后从上面跳下来。
三个星期前,他被叫到了这座房子里。他当时因为恐惧而感到有些恶心。他觉得他们肯定是要毒打他一顿。当他被带进放着黄色丝绸沙发的客厅时,他脑子里想着他们要怎么动手才能不让血溅到那些沙发套上。“有位绅士想问你一个问题。”哈利当时说。除了“该死的钱在哪里”,基特想象不出哈利的朋友会问他什么问题。
那位绅士就是奈吉尔·布坎南,他四十多岁,十分安静,穿着一身昂贵的便服:一件开司米羊绒夹克,一条深色长裤,一件开领衬衫。他操着一口柔和的伦敦腔,说道:“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里有间安全等级为四的实验室,你有办法让我进去吗?”
当时那间黄色的客厅里还有其他两个人。一个是黛西,她是一个肌肉发达的姑娘,年纪大约二十五岁,她的鼻梁歪歪扭扭的,皮肤很差,下唇上还有一个穿环。她那时戴着一双皮手套。另一个是埃尔顿,他是一个英俊的黑人,年龄和黛西差不多。很明显,他是奈吉尔的助手。
基特因为免遭毒打而大松了一口气,几乎可以答应他们提出的任何要求。
奈吉尔提出给他三十万镑作为那晚工作的报酬。
基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这笔钱不仅足够付清他的债务,而且还会有剩余。他可以离开这个国家了。他可以去卢卡,可以实现他的梦想了。他大喜过望。他的麻烦一下子全都解决了。
后来,哈利语气恭敬地谈到过奈吉尔。奈吉尔是一个职业小偷,只偷客户预订的东西,事后能够得到一笔提前谈好的酬劳。“他是最棒的,”哈利说,“你想要一幅米开朗琪罗的画?没问题。想要一个核弹头?他也会给你搞过来——只要你能付得起钱。记得识佳吗?那匹被绑架的赛马?那就是奈吉尔的杰作。”他又加上一句,“他住在列支敦士登。”仿佛住在列支敦士登比住在火星还奇特。
基特在接下来的三个星期里都在计划着该如何去窃取那种抗病毒药物。在不断地完善抢劫他父亲的计划时,他不时会感到阵阵悔恨,但是大部分时候,能够报复这个开除了他又拒绝从匪徒手里拯救他的爸爸,还是让他感到一种目眩神迷的狂喜。而且,这对于托妮·加洛来说也将是致命一击。
奈吉尔一丝不苟地和他核对了所有细节,对计划中的每件事他都有所质疑。有时他会和埃尔顿商量,后者负责管理设备,尤其是车辆。基特觉得,埃尔顿大概是一个重要的技术专家,他之前应该也和奈吉尔一起工作过。黛西则会在突袭时加入他们,表面上看,她的作用是在需要时为他们提供额外的武力支援——但基特怀疑,她其实是想确保报酬一落到他的手里,她就能立马拿走二十五万英镑。
基特建议他们在“克里姆林宫”附近的一座废弃机场里会合。奈吉尔看着埃尔顿。“可以。”埃尔顿说,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伦敦口音,“事后我们可以在这里和买家见面——他可能会想坐飞机过来。”
最后,奈吉尔称赞这个计划精彩绝伦,基特心花怒放。
但今天,基特不得不告诉哈利整个计划都泡汤了。他十分难受:既失望,又沮丧,又害怕。
终于,他被叫去见哈利了。他不安地跟着那个保镖穿过屋后的洗衣房,来到泳池边的亭子里。它修得就像是一间爱德华时代的橘园温室,上了釉的瓷砖颜色昏沉,泳池带着一种令人不快的深绿色调。基特猜测,这肯定是某个室内装潢师的主意,而哈利看都没看装修方案就同意了。
哈利五十岁左右,身材矮壮,抽了一辈子烟,皮肤十分灰暗。他穿着一件毛巾料的紫色浴袍坐在一张熟铁桌旁,正一边用一个小瓷杯喝着咖啡,一边读《太阳报》。那份报纸打开的页面上印着星座信息。黛西正在泳池里一圈接一圈地游着,不知疲倦。基特震惊地看到,她似乎只戴着一双潜水手套,身上什么也没穿。她总是戴着手套。
“我不是非得见你,小子,”哈利说,“我也不想见你。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今晚要干什么。而且我也不认识什么名叫奈吉尔·布坎南的人。你懂我的意思吗?”他没有问基特要不要喝咖啡。
四周的空气炎热又潮湿。基特穿着他最好的西服,那是马海毛面料制成的,深蓝的颜色正如午夜。他白色的衬衣敞开着领口,好像这样呼吸能够顺畅一点。衣服下面,他全身都汗涔涔的,很不舒服。他意识到,他在偷窃的当天联系了哈利,这破坏了某些罪犯间的规矩,但他别无选择。“我必须和你谈谈,”基特说,“你没看到新闻吗?”
“要是我看了呢?”
基特压抑着自己的恼怒。像哈利这种人是绝对不会承认他们对什么事情一无所知的,无论这件事有多么微不足道。“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出事了,”基特说,“有个技术员感染病毒死了。”
“你想要我做什么?给他送束花?”
“他们肯定会升级安全措施。现在去那里偷东西,时机实在太不合适。本来这次行动就已经够困难了,他们的警报系统技术先进,而且那个管安全的女人像块橡胶一样,没人咬得动。”
“你牢骚还真多。”
哈利没有请基特坐下,所以他只能倚着一张椅子的椅背站着,尴尬不已:“我们得叫停整个行动。”
“我给你解释一件事吧。”哈利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用一个金制的打火机点燃。接着他爆发出一阵咳嗽,只有老烟枪才会从肺部深处发出这种声音。那阵咳嗽过去以后,他对着游泳池吐了口痰,又啜了几口咖啡。然后他继续说道:“一则,我说过,我们要动手。你这种人,养尊处优,可能现在还不懂,但是如果一个男人说要做什么事最后却没有做到,别人就会觉得他是个废物。”
“好吧,可是——”
“想都别想打断我的话。”
基特闭了嘴。
“二则,奈吉尔·布坎南可不是什么嗑了药以后想去戈万十字路上抢超市的小毛孩。他是个传奇人物,更重要的是,他背后站的可是伦敦的某些高层人物。如果和你打交道的是这种人,你肯定更不想被当成废物。”
他顿了顿,似乎在看基特是否胆敢与他争论。基特什么也没说。他怎么会和这些人牵连到一起?他这是一步踏进了狼穴里,现在动弹不得,只能等着狼群将他撕个粉碎。
“三则,你欠我二十五万英镑。从没有人能欠我那么多钱,过了那么长时间之后还能四肢健全。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基特沉默地点点头。他骨寒毛竖,觉得自己就快吐了。
“所以,别跟我说什么我们必须叫停行动。”哈利拿起《太阳报》,仿佛他们的谈话已经结束了。
基特强迫自己开口。“我的意思是推迟行动,不是叫停,”他应付道,“我们可以等到风声过了以后,改天再行动。”
哈利头都没抬:“奈吉尔说了,圣诞节上午十点。而我要我的钱。”
“要是我们最后都会被抓住,这次行动就毫无意义!”基特绝望地说。哈利没有回应。“人人都能多等一会儿,他们就不能等吗?”他仿佛是在对着一面墙说话,“迟做总比不做强。”
哈利向泳池瞥了一眼,做了一个召唤的手势。黛西肯定时刻都在留意着,因为她立刻就从泳池里爬了出来。她没有取下手套。她的肩膀和胳膊都十分有力,那扁平的胸部在她走路时几乎没有移动。基特看见她一边的胸部上文着一个文身,另一边的乳头上有一枚穿环。她走近的时候,他意识到她全身的毛都剃了。她腹部平坦,大腿细瘦,阴部非常惹眼。不仅是基特,只要她父亲愿意,他也可以看清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节。基特觉得这种感觉很怪异。
哈利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基特想要我们再等一会儿我们的钱,黛西。”他站起来,扎紧了他浴袍上的腰带,“向他解释一下对此我们做何感想——我太累了。”他把报纸夹到他的腋下,走开了。
黛西攫住基特最好的那套西装的领口。“听着,”他哀求道,“我只是不想我们所有人最后都会完蛋。”接着黛西猛地把他甩向一边。他失去了平衡,本来就快摔到地上了,但她又接住了他,把他扔进了泳池里。
基特惊恐万状,但如果她要做的最坏的事只是毁了他的西服的话,他觉得自己还算幸运。接着,他才把头露出水面,她就跳到了他身上,她的膝盖猛撞到他的背上,他疼痛不堪,原想张嘴大叫,但他的头还在水下,结果只能吞下大口的水。
他们在浅水区。当他的脚碰到池底时,他挣扎想站直身子,但他的头被黛西的胳膊夹住了,接着他再次被推得失去了平衡,她把他的脸按到了水下。
他屏住呼吸,等着她给他一拳,或者做点别的什么,但她的动作没有变化。他开始挣扎,急切地需要呼吸空气,试图破开她的束缚,但她太强壮了。他被激怒了,开始手脚并用地胡乱捶打她,但动作虚弱无力。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发着脾气的小孩,在母亲的钳制下无助地挥舞着四肢。
他感到自己快窒息了,他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恐慌,抵抗着想要张嘴喘气的冲动。他意识到黛西正用左边的手臂夹着他的头,单膝跪着,这样她的头正好能够露出水面。他让自己静止不动,他的脚便可以沉下去。她的钳制并没有松懈。他的脚踩到了实地,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突然向上猛冲,以摆脱黛西的控制。她几乎没有动,只是更加收紧了环住他的头的手臂。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是被铁钳夹住了一样。
他在水下睁开眼睛。他的脸颊被按到了她凸出的肋骨上。他将头转动了一英寸的距离,然后张开嘴咬了她。他感到她退缩了一下,她的钳制放松了一点。他咬紧牙关,想要咬穿她层叠的皮肤。接着他感到她戴着手套的手按在他的脸上,手指挤压着他的眼睛。他条件反射地想要躲开,不自觉地松开了他的颌骨,让她的皮肉从他的嘴里逃走了。
恐慌席卷了他。他再也屏不住呼吸了。缺氧让他不得不张嘴喘气,水涌进了他的肺里。他发现自己在咳嗽的同时也在呕吐。每次痉挛之后都有更多的水闯进他的喉咙。他意识到如果情况继续如此,他很快就会死去。
接着她似乎大发慈悲了。她把他的头拉出了水面。他大张着嘴,吸吮着这神圣、纯净的空气。他咳嗽着,一股水流从他的肺里喷出来。然后,他还没有喘匀气,她就又把他的头按到了水里,于是他吸入的不再是空气,而是水。
恐慌进一步升级。他拍打着水面,因恐惧而几近疯狂。恐惧给了他力量,黛西挣扎着控制住他,但他怎么也抬不起头。他不再试着闭上嘴,而是任由水流涌进他的身体里。他越快淹死,痛苦就越快结束。
黛西再一次把他的头拉出了水面。
他呕出一大口水,深吸了一口宝贵的空气。然后他的脑袋再次沉到了水里。
他尖叫着,但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他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弱。他知道哈利本没有想让黛西杀了他,因为他死了,他们也就偷不了东西了——但是黛西精神不太正常,她似乎决意要做过火。基特觉得他死定了。他大睁着眼睛,只看见一片模糊的绿色;然后他的视线暗淡下来,仿佛黑夜已经降临。
终于,他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