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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骨髓的冷和刺目眩晕的白，这是贡珍常常会做的噩梦。
今晚，不出意外地，她又被噩梦惊醒了。
其实她知道，把她扔进噩梦里的那些人，他们不会受到任何惩罚，他们正过着大多数人在过的那种生活。她想过无数次，那就是他们成年后都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从事着何种职业，但她怎么都没想到，他们中的刘子琪会成为一名教师。
14年前的种种，此刻历历在目，贡珍之前为了忘却所尝试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或许，她就不该回来。
贡珍打开了宏远高中的官方网站，在优秀教师一栏里，甚至展示着刘子琪的照片和事迹。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学生爱戴、家长尊重、同事喜欢、领导器重的好老师。
“可笑……”除了这两个字，贡珍再也说不出别的。
贡母说要回海市时，贡珍本是不同意的。但贡母说了，事情过去那么些年，不许再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而贡父病逝时，贡珍也答应过他，要好好照顾母亲。海市是贡母的根，人老了就总想着落叶归根。
“这里再好，也比不上老家。”贡母说。
所以，三年前，贡珍陪着贡母回到了海市。贡父还在世时，贡母是个饱受宠溺的小女人。他一走，贡母却转瞬强大起来。回来后，她先是盘下了一间民宿，有声有色地经营起来。待有了这样的根本，才带着贡珍好一番走亲访友，算是给本已疏远的一干社交关系做了有力修复。
倒是贡珍，不擅与人打交道，性格里又带着点轴，半个朋友也没有交到。至于事业，如果在“海市在线”的工作算是事业的话，那这份事业目前为止也还说得过去。
“先陪陪母亲，过几年就去浪迹天涯”，这是贡珍的生活规划。
在这样的规划里，她从没想过“要是遇到那些人应该怎么应对”。说实话，一开始几年，她恨透了他们，恨透了他们每一个。但是到了今天，他们中的刘子琪真的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并没有冲上去撕扯她、辱骂她，哪怕连质问都没有！因为她知道，那并没有意义。
当年，贡珍还不是贡珍，她的名字叫陈然。
陈然16岁时，母亲终于下定决心，带着女儿离开了她嗜赌如命的生父。争气的陈然则考进了海市一中，成为一名高中生。
生活固然艰辛，却也充满希望。
“海市为什么没有海呀？”这是年幼的陈然常常问大人们的。
母亲说，世界太大了，因为它大，所以无奇不有。好多好多事情，都无法解释。至少，母亲解释不了。
“反正，就是无缘无故吧。”母亲又道。
无缘无故。这四个字是陈然开始高中生活后最大的体会。
是的，无缘无故，陈然就被集体边缘化了。
他们嘲笑她，说她胖，说她丑，后来，又说她身上有臭味。
“陈然喜欢你！”
“滚，我宁可去撞墙！”
男同学之间总有这样的玩笑。
被陈然喜欢或者喜欢陈然，都是这个班级里顶顶恶毒的诅咒。
她想过减肥，偷偷不吃饭，连着饿了三天，终于，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她晕倒在了队伍里。
“装什么可怜，那么壮的人，怎么可能会晕倒嘛？她就是不想参加升旗仪式！”他们说。
她试过化妆，拿了妈妈的粉底，一张脸涂得惨白惨白。
“我的妈，鬼呀！”他们笑叫着跑开。
她希望自己身上是香香的，在宿舍楼的狭小浴室里，她一遍又一遍拿丝瓜络擦拭身体，擦完后全身刺痛。
“开门啊，在里面装什么死！”他们砸门。
母亲发现了陈然的异样，去学校找班主任孙老师。
“刚上高中，是会有些不适应的，”孙老师笑着告诉母亲，“过段时间就好了。”
没有变好，反而变得更糟。
“陈然”成了笑话的代名词，不，不只是笑话，她还代表着丑恶。他们眼里的丑恶。
她努力过的，要变瘦、变美、变香，但是从他们的反应来看，她失败了。那么，她就尽量让自己变得友好吧，没有人不喜欢“乐于助人”的同学，对吧？无奈的是，她所有小心翼翼的示好都让她遭受了更大的伤害。
帮同学做值日，被人“不小心”泼湿了衣裤；给同学跑腿买零食，被诬陷偷钱或者偷吃；参加没有女同学愿意报名的铅球比赛，一堆人在边上喝倒彩……
陈然绝望了。
就在这个时候，刘子琪说，她愿意和陈然交朋友。
“我们约在天台见吧，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刘子琪笑着，歪着她精致的小脸蛋。
陈然一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只喃喃：“为什么……”
“你不愿意跟我交朋友吗？”她还是微笑着。
当然愿意！
14年前，也是四月，也是在海市，也下过这么大的一场雨。一个被反锁在学校教学楼天台的少女，她恨透了那场雨。暗夜里汹涌的雨水，淹没了她的呼喊声。到最后，她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然后，他们告诉她，这只是愚人节的小小恶作剧。
这是陈然的故事，当然，也是贡珍的。
雨夜后，陈然得了一场重病。她告诉母亲，她不想上学了。
“我们走吧！离开这里。”陈然瘦了整整一大圈，心里却没有半分“减肥成功”的喜悦，她只是想远离，越远越好。
那时，母亲刚刚交往了一位贡姓男友，在陈然看来，他是位非常温文尔雅的叔叔。
母亲答应了陈然，同时，她也答应了贡叔叔的求婚。他们一起离开了海市。
“我愿意跟贡叔叔姓！”陈然睁大眼睛，看着她的继父，“爸爸，你给我取个新名字，好么？”
“让我想想，”他笑着，“就叫‘珍’，爱若珍宝的珍，贡珍。”
“贡珍……”小姑娘点点头，脸上微微有了些血色，“好，从现在开始，我就是贡珍。”
美晨大厦的公寓里，一个身段纤细、颇有气质的女人，她推开了一扇紧闭着的窗。
窗外，雨停了，灯光氤氲里，夜色重新变得斑斓，是她喜欢的那种七彩斑斓。
“我是贡珍呀……”她告诉自己。
她每一天都这样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