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国说完这番话之后,小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天色已是黄昏,残阳透过玻璃窗,洒在了每个人的脸上。病痛让原本有些肥胖的孙建国变得干枯无比,他的两腮全都凹了下去,脸上满是沟壑。
贡珍悄悄环顾着孙建国的家,跟14年前的区别并不大,除了那台想是刚换不久的液晶电视。勤俭、克制、要强,这些都是孙建国的标签。标签之下,贡珍很难去定义,面前这个清贫了大半辈子的老师,他到底称职与否。就好像,如今被停了课的刘子琪,她的好坏亦难以定义。每个人在每个人生阶段的每件事上,都有着每个人的角度和位置,好与不好,当事人自有他们的定义。人生太漫长了,谁又能做到生而无愧呢?
孙建国见贡珍,并不是为了求得她的原谅,这个,她知道,她也很难说出“没关系的,都过去了,我已经不再介意”,这些话,孙建国既不会相信,也不会想听——我的生命到了尽头,往昔的女学生应该就能原谅我了——不,好强的孙建国绝对不曾这样想过。贡珍想着,比起探究人性的幽微,不如,就这样静享夕阳。
之后,孙师母要留贡珍和刘子琪吃晚饭,二人自然是很有默契的婉拒了。
楼道狭小,贡珍走在前面,刘子琪跟在她身后。贡珍刚穿过一楼的单元门,就觉得裤脚被什么给拉扯了一下。
“啊……”贡珍惊声。
刘子琪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紧上前,随后她笑了:“就是只小猫,它对着你露肚皮呢。”
贡珍当然看到这只毛发乱糟糟的小黑猫了,是一个在她的前助理小小看来很软萌的“毛孩子”。
刘子琪俯身抱起那只小黑猫:“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小动物的?我记得那时你妈妈的餐馆里养了猫还养了狗的,我还能想起来那只狗的样子,就是很普通的土狗,黄色的,它……”
“刘子琪,”贡珍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好,“不是因为我跟你来了这,也不是因为我们现在看起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些过去就能忘的。我们不是什么故友。”
“所以呢?”
“所以,我不想和你忆当年。”
“好,”刘子琪也不怒,仍抚摩着怀里那只猫,“那我们聊聊现在,对了,你没发现我有什么变化吗?”
“小女孩才做那样的事:遇到挫折了,哭一鼻子,然后把长发剪掉,恨不得马上告诉全世界她从此自强不息。”贡珍看着刘子琪。
刘子琪摸了摸自己的短发:“我一直喜欢短发,但是身边所有人,包括我父母,他们都说我适合长发,长头发的我,小时候是个乖女孩,长大了呢,就得是个好女人。从小到大,我几乎没忤逆过父母,除了我坚持要上师范,坚持要当老师。活在别人眼里,做一个他们喜欢的人,这件事,其实我早就受够了。如果我说,411事件过后,我的青春叛逆期才刚刚开始,这个叛逆期来得会不会有点晚了?”
“喵呜”一声,刘子琪怀里的猫窜到了地上,接着一个翻身,它爬起来,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我们,你和我,都试试去做真实的自己,也接受真实的自己,那样不好吗?”刘子琪又道。
贡珍不置可否,快步向前走去。
刘子琪在贡珍身后喊着:“喂,你不坐我的车了?”
“不了。”贡珍越走越快。
今天,贡珍答应了母亲,要去母亲的民宿陪她吃晚饭的。自从民宿开始全力发展餐饮,就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农家乐,去那吃饭的远比住宿的多。这么说起来,母亲是又回到了开餐馆的老本行。
待贡珍打车到了民宿,发现王海生也在。王海生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他的姐姐王海萍和外甥皮蛋。那皮蛋的小脸蛋圆滚滚,只是脸上还挂着淤青,不消说,是昨天跟培训班的同学打架的后果。看皮蛋的样子,别的倒无大碍,跟在王海萍身边,很有礼貌的叫贡珍“阿姨”。
王海萍终于见到了贡老师真身,自然是拉着偶像问长问短。贡珍不擅这些,寒暄几句之后,忙忙地就去了后厨。正是饭口,后厨热火朝天,跑前跑后的贡母见女儿来了,忙丢下手里的活。
“你来这干吗?出去,出去,跟我出去。”贡母一边说,一边把女儿拉上了楼。
二楼有条长走廊,站在这,能够清楚地看到楼下的大院子。大院子里摆了很多张餐桌,这个季节,在室外用晚餐,不至于太热,还有几许凉风,刚刚好。王海生一家子就围着其中一张餐桌,正吃着这里的招牌菜。
循着贡珍的视线,贡母也看了过去。
贡母道:“我今天才知道,海生根本没结婚,也没有孩子。那孩子是他外甥。”
“海生?”
“王海生。”
“你叫他海生?你们俩很熟?”
“对,我跟他,比跟你还要熟。”
“打住啊。”贡珍知道母亲要说什么。
“要是我想逼你谈恋爱、逼你结婚,还等现在么?我不是那个意思……”贡母的声音变轻了,“海生常来这吃饭,我能感觉到他喜欢你。这孩子我看着不错,所以,你没那个心思的话,也别耽误了他。”
“他喜欢我?”贡珍笑了,“他最多是对我好奇吧。就是,他身边没有我这种类型的姑娘,他觉得有趣罢了。还有,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能耽误谁呢?妈,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一切都很快,超快,快就意味着变化。今天喜欢,明天可就说不准了。”
“我不信。总有不变的吧。”
“不是叫我来吃饭的吗?饭呢?我都饿坏了。”
贡母没好气地看了女儿一眼:“留着一桌呢,我去叫他们上菜,你到楼下等。”
贡珍到了楼下院子,刚找了空位落座,王海生就拎着两瓶啤酒走过来了。
王海生不客气地坐下,顺手递了瓶啤酒给贡珍。
“昨天把皮蛋从医院带回家后,我反思了一下,我确实给了孩子一些负面影响。孩子总觉得他可以用拳头说话,用拳头证明自己。多亏你提醒。”王海生道。
贡珍只回应:“嗯。”
“还是不想搭理我?”
“没有,”贡珍喝了一口酒,“你还是对我很好奇,是吧?”
“也不是……”
“刘子琪确实是我的高中同学,孙建国,就昨天在酒店门口遇到的那个孙老师,他确实是我的高中班主任老师。至于我,14年前,我确实叫陈然。”贡珍一口气说完这些。
“我知道。”
“那么,当年我曾遭遇过校园霸凌,不得已才离开海市一中,不得已才离开海市,这些,你知道吗?”
王海生不知道,他愣在了那里。
贡珍晃着手里的啤酒瓶:“欺负我的人是刘子琪他们,替刘子琪他们瞒天过海的是孙建国。”
“嗯……”
“告诉你这些,是因为过段时间我就要离开海市了,请收起你对我的好奇心。”
“你妈还在这呢,你一定会回来的。”
“这些和你没关系……”
“你放心去吧,别担心你妈,我一有时间就会来这的。”
“什么意思?”
“咱俩是朋友,你不在家,我不得帮你照应着?”
“谁说咱俩是朋友?”
“那就什么也别说。”王海生也晃晃手里的啤酒瓶,“就这样,就挺好的。”
短暂的沉默后,王海生又道:“对了,你不会拉黑我吧?”
“嗯?”
“微信。”
“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