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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贡珍再次见到孙建国。是刘子琪来接的贡珍，说是直接去孙老师家。
“他没在医院？”贡珍微微诧异。
刘子琪道：“本来应该在医院的，不过，他坚持要在他家里跟你见面。”
“还是那么好强？”
“是，还是那么好强……”
当年，在海市一中，孙建国的“好强”就是出了名的。孙建国不但对自己严格，对学生们的要求也很高。他说学生的本分就是学习，所以他要求班级的各科成绩平均分必须稳居年级段第一。他又说不能死学习，不然会变笨，德智体美劳要全面发展，所以，他还要求大家积极参加各种文艺汇演、运动会、演讲比赛、作文比赛等等，光参加还不行，还得拿奖。就连学校对各班级的卫生检查，他都丝毫不懈怠。总之，他既不允许自己个人落后，也不允许自己的班集体落后。
刘子琪的车子驶入了一条小巷，14年了，这条巷子竟没有什么大变化。海市一中老的教职工宿舍就在巷子尽头，这条路，贡珍走过好几次。有一次，是贡母带着她，去给孙建国送礼。贡母说，这是她小餐馆的顾客点拨的，说是必须给老师送点什么，好让老师照顾她的女儿。贡珍自然也去了。遗憾的是，这礼并没有送成，被孙建国给拒收了。为此，贡母还惴惴不安了好些天。还有几次，是班级里的尖子生们去孙建国家，有时是帮孙老师批改卷子，有时是他给他们“开小灶”。每次去他家，孙师母总会备点孩子们爱吃的小零嘴或者水果之类。孙建国家并不大，是两室一厅的公房，那时他女儿好像才上小学吧。每次贡珍他们去，小姑娘便把嘴巴翘地老高，一脸的不欢迎。是啊，家里本来就不大，这帮人去了，难免又吵又闹，这还好说，他们还总是占用她爸爸的课余时间。
巷子两侧，是低矮的房屋，零零散散地，有附近的住户走过。天气晴好，有几个阿姨拿了被褥出来晒。奔跑的孩童追逐着不知从那窜出来的小黄狗。谁家炖了肉，香气四溢。要不是坐在刘子琪的车里，贡珍差点以为自己穿越了，她穿越到了14年前，重新变成了陈然。
“他怎么还住在这？”贡珍问刘子琪。
刘子琪道：“去年买了个房，给他女儿买的，就在市中心，差不多把他所有积蓄都砸进去了，他平时那么抠，这次真算是大出血了。他女儿大学毕业后，不是回海市工作了嘛……但是女儿总不听他的，不愿意跟他一样当老师，对考公也丝毫没有兴趣，非要自己创业。他说教了半辈子书，都没能让女儿听他的话……哟，前面就到了，我先找地方停车。”
“一中早就有了新的教职工宿舍，不，现在叫公寓了，”刘子琪停好车，边拉车门边说，“按说那公寓楼，孙老师是有条件申请的，不知怎么，一直就没申请上，横竖他也就放弃了。他要强了大半辈子，这种事，他倒不要强了。”
贡珍跟着刘子琪往前走，不远处，零散着两栋五层楼高的老公房，看起来，这房子的年龄跟贡珍她们都差不多了。
“孙老师还住五楼啊？”贡珍问道。
走在楼梯上的刘子琪回头，露出了一个“不然呢”的表情。
两人爬上五楼，都有些小喘气了，那刘子琪做了个深呼吸，伸手去敲房门，贡珍下意识往后退，退到了刘子琪身后。楼道口本就狭窄，贡珍这一退，把堆在门侧的那叠纸箱给踢翻了，纸箱里还有几个塑料瓶，“哗啦啦”掉了一地。贡珍刚要弯腰去捡，就听到了孙师母的声音。
“你们来啦？快进屋。”孙师母一边说着，一边挤到贡珍身边，“我来收拾就好。”
刘子琪拉着贡珍进了屋，小小的客厅内，那张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的布沙发上，正襟危坐着的就是孙建国了。孙建国要站起来，刘子琪忙伸手去扶。
“不用，我自己能行。”孙建国拒绝了刘子琪的好意，转对贡珍，“你总算愿意见我了。”
是啊，贡珍还是见到了孙建国，这个她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的人。她不是没有犹豫，也不是没有纠结，但对她和14年前的陈然来说，跟孙建国见面，就像是某种仪式。迈出了这一步，她的心结才能真正解开。尽管，不久之前，解开心结这件事，对她来说还是奢望。昨天晚上，她准备了很多问题，她想亲口问问孙建国的。可是，当已经伛偻的被病痛折磨的不成人形的孙建国真的站在她面前时，她才发现自己根本开不了口。
“孙老师……”除了这个，贡珍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都坐吧。”毕竟是在讲台上站了几十年的人，孙建国说话仍中气十足，“我的病，谁也不瞒，总之，我的日子不多了。所以，还是长话短说吧。陈然啊，你的那件事在我心里装了14年，也压了我14年。我想的太自私，我带的班是重点班，我带的班不能有污点，所以，我选择了隐瞒，我选择了包庇，我也伤害了你。我想见你，不是为了求得你的原谅。陈然，你不需要原谅我们中的任何人。我只是想告诉你，孩子，你没有错，你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你不能因为我们这些人的错误去否定自己，去否定你的过去。”
贡珍的双手微微颤抖的，她沉默了很久之后，坐到了孙建国身边：“是，我明白了，孙老师。”
“去做点什么吧，为了你曾经遭遇的那些，那些事情，现在仍在发生，以后也无法彻底杜绝，但是，总要有人去做点什么吧。刘子琪都跟我说了，她说了很多，关于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跟她有关的那件事，她说你帮了她。”孙建国继续说着，“你们应该去帮助更多的人，尤其是孩子们。我老了，我的生命就快到尽头，除了尽量不给女儿和老伴添麻烦，对家人、朋友、你们，还有这个社会来说，我已经贡献不了什么啦。但是你们俩不一样。你们在我眼里呐，还是八九点钟的太阳。要知道，在海市的雨季，每一寸阳光可都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