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快5月份了,因着连日的阴雨和潮湿,贡珍的公寓里仍开着暖气。此时,因为刘子琪的沉默,房间里便显得有些憋闷。
贡珍起身开了窗,雨丝飘了进来,洒在她的脸上,凉丝丝的。她最惧潮湿,这个季节的海市实在不太适合她生活。最后,她还是关上了窗户。
“刘子琪,”贡珍重新坐下,缓缓道,“你可能还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这十几年来,每到雨天我全身的关节就会酸痛。离开海市后,我妈妈和我继父带我去看心理医生,我也一直很努力地告诉他们,我好了,我没事。可是,没有人能真正忘记自己的过去。”
“那晚,下大雨后,我想过来救你的,但我害怕。”刘子琪终于说话了。
“你也会害怕?”
“我从家里跑出来了,我打算来学校给你开门的。可是,我真的太害怕了。我知道这件事的后果会很严重,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我都跑到学校门口了,所以后来……后来我又跑回家了。”
贡珍摊手:“好了,不要再说,这些已经不再重要。”
“重要!陈然,这些对我来说很重要。”
“请不要再叫我陈然。”
“对不起,对不起……”
“你跟我说了太多对不起了。从我们再次见面,到今天,到此刻,你一直在跟我说对不起。就好像,我如果不原谅你,我才是那个做错的人。我没有必要宽容你,哪怕现在,你坐在这里,穿着我的睡裙,喝着我的红酒,你告诉我,你有多惨,你即将失去婚姻,你的生活毁于一旦,这些,都不是我原谅你的理由!”今晚的贡珍并不冷静。
“我错了,不该骗你,不该把你反锁在天台,更不该让你独自在那呆一个晚上……”
“你做错的,就只有这一件事吗?因为你们,我被孤立,我活得像一个异类,那时,我最大的愿望是,希望自己可以跟你们一样。”
“我想像你那样。”
“你说什么?”
刘子琪苦笑着:“但是谁又知道,那个时候,我其实想成为的是你这样的人呢?你似乎不怎么用功就能考个漂亮的分数,你也不必花心思去搞什么小团体,你独来独往,坚强得要命!”
贡珍冷笑了一声:“是我愿意独来独往的吗?”
“也许不是,但是你这种人,你总归不怕孤独。哪怕被孤立被排挤,你的成绩丝毫不受影响……我羡慕你可以做自己。”
“那是因为我没有选择!我必须努力,为我自己,为我母亲,去挣一个未来!”
“那你认为我有选择吗?从小到大,我的父母逼着我学习各种才艺,逼着我好好读书,他们给我选择了吗?就因为我没有进班委,被你这个只比我高出一分,所谓的比我可怜的的人给比了下去,你成了学习委员……而我呢,我在我父母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我妈对我说,你看看人家陈然,家庭条件比你差,长得也没你好看,但她的成绩就是比你好,她就是比你优秀!”
“我并不想当什么学习委员。”
“你看,”刘子琪站了起来,“你看你总是这样。你当了学习委员,你说你并不想。你每次考试,几乎每一次每一门,你的成绩都比我好,你看着是如此漫不经心,就好像一切都是你毫不费力得来的。你根本不知道,为了超过你,为了考一个漂亮的分数,我到底付出了多少!”
“你的成绩并不差,而且你有一张那么好看的脸,所有人都喜欢你,这还不够吗?”
“他们喜欢我吗?他们真的喜欢我吗?不是这样的,没有人真正喜欢我。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我的父母,只喜欢那个听他们话,乖巧得像只小白兔的刘子琪。至于那些同学,他们不过是喜欢我扮演的刘子琪,一个长得好看,貌似优秀,似乎不好惹的刘子琪……还有老师们,他们觉得,刘子琪已经够好了,她得到的已经够多的了,他们从来没给过我机会,让我展现真正的自己。”刘子琪一口气说完这些,半靠在了沙发了,啜泣着,“以前的我也不是我呀,没有人见过‘我’,我自己也没有见过。我就是那种活在别人期待里的人,恐怕我这辈子都找不着自己了。”
“刘子琪,你太激动了……”
“你不激动吗?值得激动啊,太值得激动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说出这些话,而且是跟你说。还有酒吗?”
“不行,你已经喝得够多。”
“我没醉,”刘子琪眯着眼看贡珍,“我还能喝。这就是我,真正的我。不用唯唯诺诺,也没必要谄媚谁,不是老好人,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这才是我!”
贡珍摇摇头,取了两罐啤酒给刘子琪:“只有这个了。”
“啤酒也是酒,只要是酒都行。”
“喝完这些,我给你叫辆车,你得回家了。”
“我没有家了。”刘子琪开了一罐啤酒,眼泪从她那只捂着脸的手掌的指缝中溢出。
“就算你现在已经跟你丈夫决裂,你也可以先回娘家。”
“我也没有娘家了。”
“你的话,我听不明白。”
“我要考师范,我父母不同意,他们认为我不适合当老师。我一再坚持,瞒着他们改了我的高考志愿。从我收到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就不再是他们值得骄傲的女儿了。他们希望我学金融,认为那才是有前途的专业。”大概是又有了酒,刘子琪的情绪平稳了下来。
“那也不至于闹翻吧?”
“后来,我毕业了,回海市工作,认识了我老公。我的父母不同意,他们认为我老公的家境不够好,然后啊,他们就给我介绍了一堆符合他们标准的男人。我像是故意跟他们唱对台戏一样,执意要嫁给我老公。他们连我的婚礼都没有参加。”
“所以现在……”
“所以现在,我和我父母的关系,就止于过年过节的问候了。直到我生了女儿,他们才跟我有走动。我说了,我不再是他们的骄傲,也不想成为他们骄傲了。”刘子琪说毕,又喝下一大口啤酒。
“别喝了。”
“我不!”刘子琪大笑着,“咱俩不是在忆当年吗?这多好啊。我得告诉你,当年你走后,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故事!你不总觉得你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吗?才不是呢,你根本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