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之后,便是暴雨。
贡珍站在派出所门口,像是在等这场雨过去,也像是随时准备着冲进雨幕。
“要带你一段吗?”是极其柔美的女声。
要不是贡珍转过身去看到那张脸,她会认为声音的主人是个良善而美好的女人。
但是,刘子琪她并不是。
“你可能不认识我,我叫刘子琪,是宏远高中的老师,”她微笑着,“刚才王所跟我介绍了,说你是贡老师。我知道你。不对,应该说是久仰大名。”
“刘老师……”贡珍笑了笑,“你是老师?”
“对啊。”
“幸会。教书育人,是个让人尊敬的职业。”
“只可惜,像贡老师这么想的人并不多,”刘子琪敛了笑容,“自从卷进411案,我已经两天没合眼了。晚自修跟别的老师调了班,我才有时间过来派出所,配合他们调查……”
“那个失联的少女,是你的学生?”
“是,白蔷确实是我的学生。”
“白蔷……”贡珍重复着这个名字,是了,在各种社交软件上疯狂传播的寻人启事里,照片上那个皮肤黝黑,略显瘦小的女孩就叫白蔷。
“蔷薇的蔷。她本人,也像一朵蔷薇花,是个很可爱的女生。只是,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如果她还在海市,下着那么大的雨,她有没有地方躲雨……”刘子琪的脸上写满了忧虑,“不过,不管她在哪,我都相信她会回来!”
刘子琪的这些话跟雨声夹杂在一起,听得贡珍恍恍惚惚。
未等贡珍回应,刘子琪抬手看表,接着匆促道,“我还得赶回学校呢。贡老师你在这稍微等一下,我去把车子开过来,我先送你回家。”
“不用麻烦了……”
那刘子琪跟阵风似地冲进了雨幕,白色的风衣在这夜色里分明醒目。醒目而刺眼。
这个刘子琪还是贡珍认识的那个刘子琪吗?有那么一晃神的功夫,贡珍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时间”总会给人一些自以为是。譬如贡珍,她自以为记忆是浅滩上泥沙堆积的堡垒,几个浪头过来,便能忘却那些想忘却的,不会留下一点点痕迹。此时,她才恍然,即使她改换了一个名字,她也还是她。她不是贡珍,更不是贡老师,她只是自己。
“上车啊!”一辆白色的两厢车停在了贡珍面前,刘子琪从驾驶座探出她小巧的脑袋。整整14年了,除了装扮,她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她的面容照旧精致,她也还是喜欢白色。
贡珍本该转头离开的,可是她的手不听使唤,仍是打开了车门,坐进了副驾驶。她只是好奇,好奇这个精致的女人如今过着怎样的生活。
“擦擦,你的头发都淋湿了。”这位有着细长眉眼,一笑就很甜的女司机,她递了纸巾给贡珍,“海市的三四月份,雨总是下得没完没了……”
贡珍并不想跟对方闲聊,只敷衍道:“唔。”
“贡老师,你家住哪儿?”
“嗯?”
“我送你回家,总得知道你家住哪儿吧。”
“噢,”贡珍擦毕头发,将纸巾揉成团捏在手里,“美晨大厦。”
“我知道,市中心的高档单身公寓,那地方房价可不便宜,听说……”
“刘老师,开车吧。”
贡珍没想到,刘子琪别的地方没变,嘴倒碎了不少。
这位刘老师全然没有噤声的意思,仍无休无止:“住在美晨……那么说,你还没结婚吧?”
贡珍一眼瞥见了刘子琪手上的婚戒:“对,我目前单身。”
如果可以,贡珍愿意一直单身下去,她早已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单身多好呀,不像我们普通人,”刘子琪目视前方,“忙忙叨叨地工作,忙忙叨叨地生活……没结婚,被催婚,结婚了,被催着生孩子,生了孩子,现在又被催二胎……我根本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你们普通人?
少年时代,贡珍并没有什么太伟大的理想和志向,可以说,她心心念念想成为的就是“普通人”,跟大多数人一样的那种。
“大多数人”总是安全的,比如刘子琪。
“怎么跟你罗嗦起这些了……”刘子琪似乎笑了笑,“你别误会,我不是话痨。就是吧,白蔷出事之后,我全身上下的神经高度紧张,我不能让自己闲着,手里不能闲着,嘴上也不能闲着。一闲下来,我就心里发慌。”
“我听说,白蔷的失联跟校园霸凌有关。”
“你都说是‘听说’了,听说的往往都不靠谱。”
“无风不起浪。”
车子开快了一些,在这雨夜里,它像一艘疾驶的船。
“贡老师,我知道你来派出所是干什么的。你想了解情况,然后写一篇十万加的文章。”
贡珍不禁笑出声来:“王所跟你说的?”
“不用他说。其实你的那些文章,我大多都看过,写得挺好的。特别是上个月那篇,里面提到教师这个职业的社会地位。正如你写的那样,教师其实是弱势群体,我们……”
“对你有利的,就是好文章。是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
“雨天路滑,好好开车吧。”
“我最讨厌的就是下雨天了!”
“是啊……”贡珍揉捏着已经成团的纸巾,碎屑沾了她一手。
14年前,也是四月,也是在海市,也下过这么大的一场雨。一个被反锁在学校教学楼天台的少女,她恨透了那场雨。暗夜里汹涌的雨水,淹没了她的呼喊声。到最后,她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然后,他们告诉她,这只是愚人节的小小恶作剧。
“外边下着这么大的雨,白蔷会在哪儿呢?”刘子琪像是在自言自语。
贡珍顿了顿,问道:“你是在担心她?还是在担心你的饭碗?”
“贡老师,你说话总是这么直接吗?”
“她的失联,宏远高中和你都有责任。我这样理解,没问题吧?”
“我们从没想过逃避责任,学校是这样,我也是这样。要不然,我也不会配合王所他们的调查。白蔷失联了,我比谁都担心,我……”
“但愿吧。”
“你真的是贡老师吗?怎么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刘老师也跟我印象里的不太一样呢。”
“贡老师见过我?”刘子琪侧头,看了贡珍一眼,“对,我想起来了,我们确实见过,在一个行业论坛,你当时是讲座嘉宾。不过,我没有想到你记性那么好,会记得我这样一个普通听众。”
“再想想,往前想。给你一个关键词,海市一中。”
刘子琪听毕,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微微一松,车轮在雨路上打着滑。
侧前方,一辆打着大灯的SUV迎头驶来,两道强光仿佛要吞噬她们……
一天前,也就是4月12日,城西派出所接到了一起报案。报案人是宏远高中的保卫科科长,说是有家长在校内寻衅滋事。王海生手上还有一起盗窃案在处理,正忙得脚不沾地,对宏远的事便不太那么上心。直到小孟带回“女学生失联”的信息。下落不明的少女叫白蔷,今年16岁,是该校高一五班的学生。
小孟说:“王所,我给你转发一波锦鲤吧,希望这倒霉孩子早点回家。”
“干活去!”王海生把保温杯往桌上一撂,“就你话多。”
“那我也是关心你。”小孟丰盈的俏脸微微昂着。
小孟是刚从警校毕业没多久的实习生,年轻得有些想当然。王海生是她的学长,虽然比她大了好几级,但他声名远播,说他是一干警校生的偶像也不为过。去年,他刚上任市局刑侦大队队长时,还回母校做过演讲。
遗憾的是,这位海市历史上最年轻的刑侦队长,在半年前犯了个小错误,随后调离,“流放”到了城西派出所,任副所长。所以,王海生创造了两个记录——最年轻的刑侦队长和最“短命”的刑侦队长。
小孟知道,城西派出所不会是王海生的终点站。只要他安安稳稳地度过这段特殊时期,早晚还是能回刑侦队的。这也是她所期望的,因为,在她眼里,王海生是干大事的人。
“倒霉孩子”是4月11日晚上失联的。从监控里可以看到,她是晚自习结束后,从操场东北角翻墙出去的,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起来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当晚学校查寝时,并没有发现她不在宿舍。次日上午,高一五班班主任刘子琪发现白蔷旷课,联系的家长,这才有了家长来学校“寻衅滋事”那一出。
家长与学校的纠纷、被热议的海市头条、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这些都不是王海生现在考虑的,他担心的是孩子的安全。他家里也有孩子。一旦事情涉及到孩子,他总会变得特别敏感。
大概是这样,“海市在线”的人拐弯抹角,托了层层关系,说是想派人来了解情况时,他立马就同意了,点名要让“贡老师”来。孩子的妈,也就是王海生的姐姐,她中了贡老师的毒,动不动就拿贡氏理论说事。他倒是想看看,这姓贡的到底是何方神圣。至于“海市在线”想要的线索,抱歉,没有!
“王所,交警队来电话……”小孟走进了办公室。
王海生一下站起:“查到车辆信息了?”
白蔷离开学校后,坐上了一辆黑出租,这辆车是关键线索。
“没有,”小孟显得有些焦躁,“是那两位老师,她们从咱们这离开之后,出了个小车祸。”
“这不是添乱吗?”王海生话是这么说,可他还是穿上了外套。
幸好是小刮擦,车上两个人都没事。刘子琪颇有些惊魂未定,开车下来发现自己显然是全责,没少跟对方点头哈腰。贡珍木然坐在车上,她正看着摇摆的雨刮器。雨刮器每次一张开,抚去前挡风玻璃的积雨,就能瞧见刘子琪又朝对方鞠了个躬。刘子琪已经被雨淋得湿透,对方却有些不依不饶,看上去他们并未谈妥。122(交通事故报警电话)是贡珍打的,她实在受不了了。
刘子琪到底没能赶回学校,只得联系同事,让对方替她代班晚自习。她小心翼翼地给同事打着电话,客气而柔顺。虽然电话那头的人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仍带着微笑。
此刻的刘子琪,浑身湿透,白风衣紧贴着身体,勾勒出一幅瘦弱的身形,一看就缺乏锻炼。她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拼命用纸巾擦拭着头发和脸,头发黏糊糊耷拉在脑袋上,妆容早已模糊。
“是,是,等这件事过去,我肯定请你吃饭。对啊,你也很忙,我都知道的……”刘子琪说着,“太感谢了!哎,那我们明天见。谢谢啊……多亏有你……”
这通电话结束了,她又拨出去一个,这回不是客气,而是带着点娇嗔:“放心啦,我人没事,有保险公司呢。那你先哄宝宝睡觉,这边处理好了,我自己回家。嗯,没事没事……”
待刘子琪把手机放进包里,才发现贡珍正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那个……”刘子琪拢拢头发,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后退了一步,“很多年没见了。没想到再次见面是这种情形,挺尴尬的。”
“是。”贡珍笑笑,“那年,过完愚人节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
“我们年初开同学会的时候,孙老师还提起你。”
“他还健在?”
“挺好的,就是血压有点高。”
“嗯,你们都挺好的。”
“陈然,其实我们……”
“我现在叫贡珍。”
“那我还是跟刚才一样,叫你贡老师吧。”
“呵……”贡珍发出一声轻笑。
“哎哟,你们还在这瞎聊什么呢!”王海生大踏步走来,“刘老师你赶紧去做个笔录,把事先了结。”
联系王海生是贡珍的主意,她只想尽快解决这件事。
“好,我这就去。”刘子琪转身,又回头看了贡珍两眼,这才钻进了边上的一间办公室。
“你们俩是旧相识?”王海生双手抱怀,打量着贡珍。
贡珍并不打算跟他闲聊,只反问:“警察的好奇心都这么重吗?”
“随便问问。”
“我该走了。”
“好。要我说,今天晚上你就不该出门。这里边吧,从头到尾,确实都没你什么事。”
王海生显然是话里有话。
听了这话,贡珍着实恼火:“是我的上司告诉我,你们愿意接受我的采访,我才赶到派出所。结果嘛,确实有点遗憾。”
“原来,传说中的贡老师也没那么冷静。”
“那要看什么事,也要看对什么人。”
“回去吧。案子有进展了,我们会对外通报的。如果你关心的是这个。”
“我当然关心。”
“看出来了,你不仅仅是为了写十万加的文章。不管你是为了工作,为了释放正义感,又或者别的什么,我都由衷地希望,你回去之后不要乱写。”王海生说着,将一把湿漉漉的雨伞塞进了贡珍手里,“慢走,不送。”
“谢谢,再见。”贡珍把伞塞回给王海生,扭头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