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蔷是一个出场有点晚的主角。但不可否认,她确实是这个故事里最有存在感的人。
小孟他们是在那家网吧找到白蔷的,小姑娘像是知道他们会来,她从从容容地坐在椅子上。
“还有五分钟,”白蔷指指电脑屏幕,“我在看电影。”
“我们是来接你回家的。”
“我知道。”
“你父母都在家等你呢。”
“我知道。”她说完,重新戴上了耳机。
她并不在意“父母在家等”这件事,就好比,在看她来,父母也不在意“她回来了”这件事。
16岁之前,白蔷生活在老家,跟着她的奶奶。奶奶去世后,父母终于记起来他们还有个女儿了。于是,他们把她带到了海市。
上小学时,白蔷从班主任嘴里,听说过一个词,叫“留守儿童”。很显然,白蔷就是留守儿童。她的情况在这所学校很普遍——父母外出挣钱,把孩子留在老家。所以,她没有觉得自己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她和她的同样“留守”在老家的小伙伴,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寒暑假。每到寒暑假,他们的父母往往会把他们接到城里,一家人短暂生活一段时间。
那时,白蔷的父母还没有发大财,他们租住在海市的某栋老旧楼房内。和他们现在住的大房子相比,白蔷更喜欢那间出租房。那房子不大,墙皮斑驳,每次妈妈一做饭,油烟就窜得满屋子都是。可是,妈妈做得饭菜真香啊。
爸爸和妈妈都很忙,即便接来了白蔷,也没有多余的时间陪她。爸爸脾气不好,每天都会跟妈妈吵架。妈妈呢,受了爸爸的气,她总是扭头把气撒在白蔷身上。
白蔷一开始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直到弟弟元宝出生。元宝是生在海市的,他果真像他的名字“元宝”一样,给白家带来了财运。他出生没多久,父亲接了笔大买卖,从此风生水起。在海市,他们有了很大很大的新房。
前年暑假,白蔷被接到了新房。房子装修得很好,漂亮得不像是真的。那些好看的窗帘、发光的瓷砖、蹭亮的家具……一切一切,白蔷只在电影里看到过。让她无法置信的不只是这些,还有父母对弟弟的无微不至。
他们对弟弟真好啊。有了弟弟,爸爸不再对妈妈发脾气,妈妈的脸上呢,则洋溢着满满的温柔。他们总是围着弟弟转——元宝呀,你饿不饿?冷不冷?开不开心?
这是一幅画,一幅温馨之家的温馨之画。我们的白蔷,她是站在这幅画之外的,她认为自己是多余的。
噢,原来父母对孩子是这样的,是他们对元宝这样的。
“你爸爸挣大钱啦,”奶奶对白蔷的态度格外温和起来,“这都是你弟弟带来的福气呢。回头我跟你爸说说,让他把你接到那边去念书。”
白蔷想都没想,便道:“我不想去。”
“为什么啊?”
“我跟着你挺好的。”
“奶奶老啦,奶奶还能活几天呀……”
“不许你说这些!”
奶奶很是重男轻女,自从有了元宝,更是眼里心里只有孙子。尽管这样,白蔷也不能否认,奶奶是她最亲近的人。他们在老家相依为命,在她生病的时候,奶奶总是会给她煮一碗水蒸蛋。天气好的时候,奶奶烧了热水,祖孙俩就在院子给彼此洗头。阳光暖暖地,晒在他们的身上,那个瞬间,白蔷觉得奶奶是爱她的。
去年,奶奶得了场大病。最终,跟她说过的那样,她终究还是离开了这个世界。这并不是白蔷第一次面对死别,上一次是爷爷的离世。只是,当时的白蔷年纪尚小,并没有感受到过于深切的悲痛。这次不一样。这次就好像有人抽掉了白蔷的骨头,她无法直立,也无法继续行走。父母忙着给奶奶筹备热闹而隆重的葬礼,他们并不在意女儿的悲痛。
葬礼办完,父母打包了白蔷少得可怜的行李,要带她进城了。因为,奶奶去世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要爸爸带了白蔷去海市。
“让孩子去城里上学,好学校!”奶奶用尽力气抓着爸爸的手,“丫头更得上学……不能像我,没文化,苦了一辈子……”
爸爸答应了。
白蔷不喜欢海市,她对所谓的“好学校”全无概念。开学前,妈妈带她去商场买衣服,从妈妈这里,她才知道,她即将去报到的宏远高中是海市最好的学校。
“你爸花了不少人情,还花了一大笔钱,这才把你弄进宏远的。呐,今天来逛商场,也是你爸的意思。说是给你买几件好衣服,到了学校,可不能让人看轻了……哎,白蔷,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你那眼珠子别乱瞧,跟没见过世面似的……会让人笑话的。”妈妈拧了下白蔷的手臂。
白蔷疼得差点叫出声来:“什么叫跟没见过世面似的,我本来就没见过世面。再说了,我有衣服!我不买。”
“你说话能不能轻一点,这是高档商场,这里……”
“我不喜欢。”
“什么你又不喜欢了!给你买好衣服,你还不乐意了?”
母女俩都十分不悦。最后,在白蔷的一再抗拒下,白母还是给她买了好几件花里胡哨的衣服。
从商场回家,妈妈一定要白蔷试穿衣服给爸爸看。白蔷扭扭捏捏套上那条红色连衣裙,爸爸还没说话呢,弟弟元宝就笑得天崩地裂了。
“丑死啦!丑!”元宝说。
白蔷不喜欢这条裙子,就好像她不喜欢海市。如果可以,她希望时光倒流,回到奶奶还没有去世的时候。那时候,她的身边都是跟她一样的人——没有谁会看轻谁,也没有谁会笑话谁。
跟白蔷担心的那样,在那场以“欢迎新同学白蔷”为主题的班会上,她被全班同学嘲笑了。从同学们的一双双眼睛里,她看到了自己,她跟他们不一样。
不适合的红色连衣裙、蹩脚的普通话、瘦小的身材、发黄的皮肤,这所有叠加在一起,让她倍感难堪……特别是当她对上刘老师那满是柔情,甚至带着同情的眼神时,这眼神仿佛强调了“白蔷的与众不同”。
“要好好融入新集体呀。”刘老师小声叮嘱白蔷。
白蔷以为教室最后排那张桌子是属于她的,她恨不得马上飞奔过去,坐下来,把脑袋埋在桌洞里。可是,刘老师却要求蜈蚣跟白蔷换位置。理由还是:新同学需要照顾。
不,白蔷不需要照顾。她最想做的就是藏在这群完全跟她不同的人中间,让他们不再关注她。
我希望自己像空气——当晚,白蔷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好了,我们走吧。”网吧里,白蔷看完了电影,她站了起来,转身看向女民警小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