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年前,贡珍还是陈然,她就是那样一个倒霉孩子。倒霉到,她被她的同学关在天台一整晚,暴风骤雨的一整晚。没人知道那时的她有绝望,她喊得嗓子都哑了。她翻来覆去地想着,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样的惩罚。要不是次日早上被校工发现,她的小命已经不保。
贡珍坦言:“刘子琪,你要对得起你这份工作。你是一位老师,受人尊重的老师。另外,我想说的是,我回海市是因为我妈要回来,我原本只想安安静静地在这陪她几年。遇到你,纯属意外。但是,让我更加意外的是,你这样的人,居然成了一名人民教师!”
“你不能侮辱我的职业。”
“恰恰相反,侮辱你职业的就是你自己。”
“我是称职的,这么些年,我一直兢兢业业,我对每个学生都……”
“行了吧,刘子琪,你从来虚伪,以前是,现在也是。别的我不想再多说,我就问你一个问题,这样的你……你和孙老师有什么区别呢?”
孙老师是刘子琪和“陈然”的曾经的班主任。
见刘子琪沉默着,贡珍又道:“当时我去找过孙老师的,我向他寻求过帮助,他笑着跟我说,适应适应就好,同学之间有点小摩擦很正常。还有,我被你们关在天台上,下来之后直接就进了抢救室。我妈质问孙老师,要他给一个说法,他说这只是孩子们之间的恶作剧。对,他的原话就是,这只是恶作剧。孙老师当年为了保护你们,牺牲了我。现在,你为了保护某个学生,牺牲了白蔷!你说,你跟姓孙的到底有什么区别?”
“白蔷会回来的!”
“要是她回不来呢?你要是真的关心白蔷、担心白蔷,你就应该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大家。”
“然后呢?”刘子琪问贡珍。
“什么然后?”
“然后,所有的事情就能解决?那么……假设,”刘子琪深吸一口气,“假设,白蔷真的是因为被同学欺负了,她才离家出走。假设,我们宏远高中真的承认了校园霸凌问题的存在……再假设,我们也找到了对白蔷施暴的学生……”
“惩罚他们。
“惩罚他们……是,如果真的有,必须惩罚他们。可是,贡老师,你算是研究教育问题的专家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就是……白蔷失联案在海市闹得这么大,在这样的情况下,将校园霸凌,将施暴的学生,把所有一切都暴露在公众面前,它的后果,你想过吗?
“什么后果?”
“施暴学生的人生就毁了。”
“你在纵容他们!”
“不,没有他们,我刚才说的一切都只是假设。贡老师,要是你真的懂教育,就应该明白教育需要宽容。”
“拜托你分清楚宽容和纵然的区别,再来说这些话吧。”贡珍站起,扔下一张百元纸币,“现在,我们俩没得聊。”
“贡老师……”刘子琪缓缓站起,然而,贡珍再没回头。刘子琪再没理由阻止这位老同学去探究真相了。
蜈蚣从南林夜市回到水仙超市时,夜已有些深了。
雨刚停,地面仍有些湿滑。路灯照在水洼堆积之处,反射出明晃晃的光亮。
超市里,蜈蚣妈妈正跟一个男子在说话。
“哎呀,没事没事,就是一点小钱,改天再给也一样的。”蜈蚣妈妈柔声道。
蜈蚣将妈妈扒拉到一边,冲男子吼:“我们家不赊账。”
“行行行,我这就扫码。”男子皱眉。
“买东西就得给钱,这是规矩。你要是没钱,就别买。要买,就必须给钱。”蜈蚣不依不饶,抓过收银台上的二维码牌子。
男子只得扫码付款,随后便气哼哼走了。
妈妈拉住蜈蚣的手:“和气生财嘛。”
“我知道他,他是附近出了名的无赖。妈,对付这种人,你不能软趴趴。”
“好啦,关门,回家。”妈妈这就要去拉卷闸门。
蜈蚣摇摇头:“还是我来吧。”
母女俩关好门,往对面小区走着,她们的家就在那。
“怎么那么冷啊……”妈妈不由靠紧了蜈蚣,“你说啊,你那个同学,她能去哪儿呢?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谁?”
“还有谁,白蔷。”
蜈蚣不自主地拉了拉外套,雨后的气温下降了不少。
“我想起来了!”妈妈又道。
“妈,你别一惊一乍的。”
“这个白蔷,就是上次弄脏你球鞋的同学?”
“嗯……”
“我见过她的呀。”
“你怎么可能见过她?”
“她来过我们家超市。”
“什么?”
“带了双新球鞋来,说是赔给你的,我没要。就是一双鞋嘛,脏了可以洗,没必要让人给买新的。”
“那双球鞋呀……”蜈蚣的思绪一下就飘远了。
这学期刚开学,高一五班的孩子们就得到了一个最新消息,他们班要来插班生。一开始,大家都挺兴奋的,对这位新同学充满了好奇。直到,白蔷真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因为是新学期报到的日子,大家都没有穿校服,白蔷也是。说来也怪,白蔷的那身衣服,看着并不便宜,可穿在她身上总是有些别扭。本来蛮好看的一件红色连衣裙,就像是她偷穿了谁的。
以貌取人是不对的,这种道理谁都知道。但,这种道理就跟学校附近卖的烤肠不干净一样,再不干净,也还是有很多人排着队在买。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道理,道理有时候就只是道理。
白蔷是窘迫的,蜈蚣甚至能感觉到白蔷的窘迫。蜈蚣看着这个插班生,想起自己刚到宏远高中时的情景。那时的她,在班里其他人看来,怕也是个异类。当然,她现在也是。不同的是,现在的她,没有人敢轻易招惹。用穆朗的话来说,蜈蚣并不是食物链底端,甚至,恰恰相反。
刘老师让蜈蚣给白蔷让位置,蜈蚣让了。不为别的,就为着白蔷身上的那点不一样。
“大家一定要帮助新同学,让她尽快融入我们高一五班的大集体呀。”刘老师把这句话翻来覆去说了很多遍。
“何雨薇!”妈妈突然叫了蜈蚣的名字,还是连名带姓那种。每次妈妈这么喊,不是批评教育,就是无限絮叨。
“怎么了嘛……”妈妈打断了蜈蚣的思绪,蜈蚣晃过神来,胸口一紧。
妈妈揽住了蜈蚣的肩膀。女儿长大了,也长高了,妈妈不得不踮起脚尖。
“你可千万不能走丢呀。”
“哎哟,我不会。”
“孩子丢了,你说,白蔷妈妈该急成什么样啊。”
“妈,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