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眼下还不是悲悯的时候,这些大难之后,对自己命运尚且懵懂孩子,立刻就要找到一个新的归宿。
我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好在除了疲乏之外,并没有明显的伤痕。
罗士民说:“段老师,我们现在去哪?”
我收拾心情,问:“你们在村外有没有什么亲戚?”
各人七嘴八舌说了一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住址,这些孩子或多或少都有些血缘关系,有的亲戚甚至是同一家,都在附近的村里落户。
我心里稍稍宽慰了些,最后轮到罗士民时,却见他低着头,半晌没有回答。
于是我问:“士民,你呢?”
罗士民抿着小嘴,默默摇了摇头。
我以为他年纪小不记事,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亲戚的住处,于是也没多问,就抱着大花猫,先带着孩子们一起下山,替其另外几个娃娃找寻住处。
八面山外都是一片平原,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村落散布各处,晨间村落上空炊烟袅袅,风吹散去。
丰北县普遍缺水,或许是这个原因,八面山附近的村落,看上去都没什么活力,房屋道路破败不堪,比起这些地方,罗家村简直算是丰饶富足了!
而我身边这几个娃娃的亲戚们,都在这些更为贫穷,也更为落后的村庄里。
当我怀着忐忑而担忧的心情,将第一个名叫敢娃孩子送到他二姨家时,就吃到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
他二姨家住在八面山下最近的马家坝,这位一脸苦相的女人所嫁的婆家,就落户在那座干枯得只剩一滩淤泥的水坝边上。
我们站在坝沿上,面对着那扇紧闭的破门板,听着里面敢娃姨丈气急败坏的叫骂:“造孽东西,为你罗家一口井,坏了几十里的水脉,早就知道你们要遭报应!真是现世报!”
接着里头便传来敢娃他姨的低声啜泣和哀求,他姨丈只是不松口,反而越骂越狠,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后把左邻右舍都引了出来,一个个神情古怪地看着热闹。
敢娃小嘴一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不要紧,连累另外几个娃娃也七嘴八舌地哭开了,任我怎么劝慰,都无济于事。
就在这时,屋里终于静了下来,不知为何,敢娃他姨丈闭了嘴不再叫骂,过了一会儿,那扇破门板“噶”的一声打开,一个黑着脸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敢娃他姨扒在门框上,既害怕又乞怜地望着她的男人。
那个男人狠狠瞪了我一眼,随即目光变得柔和了几分,从人群中牵了敢娃的手,一言不发地往回走。
我和敢娃他姨同时松了一口气,她感激地看了看我,立刻迎出来抱住敢娃,从兜里摸出手帕给孩子擦眼泪。
带着敢娃他姨送的十几个馒头,一路吃一路走一路送,到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的身边终于只剩下一只大花猫,和罗士民了。
我的心里有种即将功德圆满的轻松之感,便急着问:“士民,到你了,你家亲戚在哪?”
罗士民虽然跟着我走了大半天,可一声苦一声累也没叫过,两个馒头捏在手里,始终也没有吃上一口。
我一路磨着脚底板和嘴皮子过来,自然也没顾得上他,此刻见他神情有些怔忪,这才察觉出问题。
于是我蹲下来看着他的小眼睛,换了一种柔和的语气又问:“士民,你是不是有啥心事,能不能跟老师说说?”
罗士民捏着馒头,低头沉默了半天,才小声说道:“老师,我没有亲戚。”
我愣住了,傻蹲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回答。
士民又说:“老师,我想跟着你……”
“好吧。”
我虽然答应下来,可其实我连自己的去向都不曾考虑好,此时想起来,顿时觉得前路茫茫,不知何处了。
我站起身来,四下望去,却突然惊觉,原来下山之后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一切的原点——罗家村进山口的老槐树!
这棵歪脖子槐树,好像凭空出现的一般,静静地伫立在路边,树枝上挂着的那根草绳,依旧摇摇荡荡地悬挂着,仿佛那具尸体仍旧挂在上面一般。
我不忍也不敢再看,转脸望向八面山,刻正当我望着八面群山发呆的时候,手中牵着的罗士民忽然微微颤抖起来。
我低头看见他的脸色,充满了畏惧和惊恐,原本打算回到村子看看的想法,变立刻打消了。
天色已经不早,四野之中的炊烟又一柱柱飘升起来,在夕阳的余晖照应之中,好似灰色的丛林,叫人平白生出一种孤独、无助之感。
“唉……”
我不禁一声长叹,拉着罗士民说:“走吧,我们先去镇上。”
我自觉体力已经接近极限,更别说小小年纪的罗士民了。
刚刚准备动身,士民用力拉了我一下,低声说:“段老师,你听!”
我微感疑惑,顺着士民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老槐树后一个黑影抖动一下,接着响起一阵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呻吟。
我以为又有什么吓人的东西要出来,顿时感到头皮发麻,浑身汗毛倒竖起来。
反倒是罗士民胆大,松开我的手,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我刚要喝止,士民已经绕到老槐树后面,眼睛瞪得老大,随即回头向我喊道:“段老师,你快来,是贾先生!”
贾算人?!
我又惊讶又纳闷,贾瞎子不是早早见风扯呼了吗,怎么又在这里?
于是我慌忙跑过去——
不过此时贾算人的境况十分不妙,他瘫软在地,浑身衣衫破烂,带出来的那些行李也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一个随身的褡裢,最可怕的是,他的脸上自双眼而下,一左一右两道猩红的血线流淌下来,顺着脖子一直流进了领口里……
我愕然盯着他塌陷的眼皮,张大了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贾瞎子啊贾瞎子,看来老罗一语成谶,贾算人现在真的成了“贾瞎子”了。
这时我不禁想起老罗,想到第一次见面时,贾瞎子对老罗的别称:短命鬼,现在老罗也是真的英年早逝了……
长水镇还是跟我刚来时一样,一条破破烂烂的街道,只有一家小吃店还亮着灯光,就连初见老罗的那座加油站,也已隐藏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当我扶着奄奄一息的贾算人走进那间小吃店的时候,叼着半支卷烟的胖老板刚好打算关门。
胖老板一见我们这副尊荣,吓了一跳,等他辨认清楚贾算人的模样后,抖得半截卷烟都掉在了油腻腻的罩衣上。
“贾先生,咋弄成这个样子!”胖老板一边用厚实的大手拍打胸前的烟灰,一边丢了门板,走过来帮我扶人。
贾瞎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不知是回答胖老板的问话,还是因为痛苦难忍。
他常年在这十里八乡算命,基本是百算百中,因此人们不仅都认识这位贾先生,而且对他十分敬畏,有些甚至叫他“贾半仙”。
胖老板见贾瞎子半死不活,干脆就不再问他,而是转向了我:“你们这是咋了?”
“我们从八面山出来。”
我苦笑着回答。
胖老板立刻不说话了,早上那场“闪电雨”方圆几十公里都能看见,我们几个既然从八面山出来,那么弄成这副尊荣,也就不奇怪了。
“要……要请医生来看吗?卫生所的韩医生应该还没睡的……”
贾瞎子忽然挣了挣,竟然开口说话:“不,没……没事的。”
可惜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又瘫软下去,再也没有多余的声音了。
我暗叹一声,只好依了老贾的意思,只说:“老板,请给我们炒两个菜,找个屋休息一晚。”
说话的时候,我和士民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咕噜”一声,叫唤起来。胖老板看出我们是真的饿了,连忙答应两声,飞快钻进厨房去了。
不一会厨房里传来起火炒菜的声音,我长长出了一口气,肩膀上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说不出的轻松平静。
现在四面有墙挡风,头顶有瓦遮雨,有吃有喝有人做饭,忽然就觉得,这种平凡的生活,才是最珍贵的。
我发现经历了这场变故之后,自己对生活的看法又改变了几分。
此时此刻的心境,让我想到一句话:上帝总有美意,哪怕是折磨。
姑且将这一段噩梦,看做是上天的一种美意吧。
我看了一眼贾算人,他仍旧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趁着胖老板进厨房炒菜,我推了推他,低声问:“老贾,老贾,你怎样?”
贾算人哼哼唧唧地说不出话来,只有喉咙里断断续续挤出几个音节。
我走到墙角从保温瓶里倒了杯水,罗士民懂事地接过去,扶着贾算人喂了几口,并用小手在老贾胸口上下轻抚。
贾算人温水下肚,忽然浑身抽搐起来,不多一会儿呕出一口黑血,刚好吐满一杯。
这一口黑血吐出来,他灰白的脸色渐渐浮起一层红晕,人也停止了抽搐,竟撑着桌子,缓缓坐了起来。
他干瘪塌陷的眼皮仿佛被一根弹簧撑开,露出两个黑洞洞的眼眶,那是一个带着暗红的灰黑色世界……
即便那对眼眶之中除了黑暗并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我还是能够清晰地看到两个字:恐惧!
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贾……贾先生,你没事了?”
贾算人久久不曾回答,整个人像呆滞了似的,那双薄薄的嘴唇轻轻抖动着,我凑近了些,听见他在喃喃自语:“人算不如天算……人算不如天算……”
这两句话好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刚刚说完,他就摊到在桌上,脸上刚刚泛起的红晕也变成了病态的血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