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板走后,我和贾算人看着东面的一架烧透的残骸,仍旧保留着拥抱的姿态,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刺鼻呛人的味道。
突然几声轻微的断裂声从残骸上响起,那架人形的残骸开始扑簌簌地脱落,很快就在我的注视之中,坍塌成了一堆灰烬。
那似乎十分恩爱的老头和老太太,再也分辨不开了。
我心中骇然,良久之后才想起来问问贾算人怎么处理,老贾沉默片刻,说道:“把骨灰归置归置,放回到他们屋里,会有人来收的。”
我将信将疑地照做了,到了将近晚饭的时候,那一堆的骨灰已经被我用床单包好,提了出去。
对面还开着门,我走出去的时候,刚好遇到做护士的小田下班回家,她见我拎着一个大包往对门走,浑身灰头土脸的,又惊讶又好奇。
我心里有点发慌,见她张口想要询问的样子,就站在那心虚地笑了笑。
谁知她看见我这幅表情,好像又想起了中午的那次尴尬的遭遇,脸色一红,扭头就上楼去了。
我也感到耳根火辣辣的,不过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匆匆进了对门,把骨灰放下,就关门回去了。
这一夜就在不安和忐忑中度过。
第二天,我送贾算人倒铺子里“上班”的时候,突然发现佛香斋门头上的那块招牌,又多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还是白色马克笔写的。
我笑着把这件事告诉了贾算人,老贾问我写的什么,我就指着那招牌念了出来:“附加经营,冒号儿,起名算命、阴阳风水、镇宅符箓、包办红白喜事……”
这个张老板,简直是……
我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这家伙了,贾算人却不以为意,笑着说:“有人帮我们做广告,省的我一番功夫。”
我掏出自己的老款诺基亚,摁亮了一看时间,已经快九点了,佛香斋还没开门营业,就走上去拍了拍门,叫道:“张红艳,张红艳!开门儿做生意了!”
话音未落,木板门呼的一下被人拉开,张老板披着一件花睡衣,嘴里叼着牙刷,满嘴角的牙膏沫子,急急忙忙就拉我们进去。
“别叫啦,我的爷!”张老板含含糊糊地喊道,把我们拉进去之后,伸出脑袋左右望了望,哐的一下又把门关上了。
屋里黑黢黢的,也没开灯,张老板指了指靠墙的红木沙发,说道:“坐坐坐,我马上就好。”
说着踢着一双狗头棉拖鞋就往铺子的后门走去,没走两步,又返回来说:“还有,以后请不要叫我张红艳儿行吗,存心寒碜人儿咋的?”
我心想,你这名字又不是我给取的,既然敢叫这名,还怕寒碜啊,就笑着说:“那我叫你啥啊?”
张老板踅摸到柜台后面,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手指在名片上点了两下,说:“瞧见没,张大拿,叫我张大拿,知道不?”
我就着窗口透进来的晨光一看,不禁笑出了声。只见名片正面写着:佛香斋文化艺术品公司董事长,张大拿。
这年头,有张嘴就敢谈文化,是件儿东西就能算艺术,有张脸皮就敢开公司。
我再看名片背面,上面写着:经营范围:佛器文玩、邮票古钱、玉石翡翠、辟邪镇宅、艺术鉴定、红白喜事、礼品回收、跳大神、二人转。
这人也够夸张的,自己给自己起个名字叫张大拿!跟海东青的“铁岭大水产”有一拼了。
我就笑着问:“你这公司经营范围挺广啊,挣不少钱吧?”
张大拿一听,拔下牙刷,“呸”了一声,一团牙膏沫子吐在了地上。
他瞪着眼对我说:“挣啥钱儿啊兄弟,你看我这小店面儿,一天开灯超过4个小时就得亏本。之前有个老先生给我算过命,说我这名字起得不好,一来像个女人名儿,二来跟我八字犯冲,挡我财气。”
我说:“那行,我就叫你张大拿,行不?”
张大拿这才笑眯眯地说:“可以可以,只要不叫我张红艳,叫啥都行。”
九点半佛香斋准时开门,谁知道张大拿的第一根儿烟还没点上,就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来的人是个戴黑框眼镜,穿着灰色棉袄的年轻人,三十岁出头,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既像是搞文化创作的,又像是搞科学研究的,就是不像问卜算命的。
这种人,本来就跟这种店格格不入。
这人进店之前,站在店门口,朝那古怪的招牌看了半天,才犹豫着走了进来。
我们还没摸清他的来意,这人就有些拿不准似的,结结巴巴地开口:“请……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姓贾的大师?”
贾算人站了起来,沉声说道:“大师不敢当,您是哪位?”
那人一副“真有这么个人”的惊讶表情,定了定神,才走过来握住贾算人的手说:“您好您好,贾大师,我叫周长安,是慕名而来,没想到……没想到您真的在这里……在这里……”
他抬头在店里扫了一圈,似乎不知道该说“高就”还是该说“屈就”才好,一时间沉吟半晌。
张大拿凑过来,喜滋滋地说:“没想到啊,贾大师,您这才第一天开张,就名声在外啦!开门红,开门红啊!”
我知道他是惦记着那一百块卦资,反正之前有协议,贾算人算命的卦资,全归他所有,他自然是希望老贾的生意越红火越好。
我心里暗笑着想:你小子想把老贾当摇钱树,那算你想瞎了心了,别回头给老贾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于是我打趣着说:“张大拿,主要是你招牌改得好,黑板白字,几公里外都看得清清楚楚。”
张大拿志当即就吹上了道:“可不是!我张大拿可是做生意的天才!”
这时那周长安已经被老贾请坐在了沙发上,老贾呵呵笑着说:“周先生,贾某人有个规矩,不管是看风水,还是通阴阳,都要请先在店里算一卦,卦资一百,交给这位张老板。”
张大拿一听,更加笑得合不拢嘴,还不忘了在一旁帮腔:“周先生,实话跟你说,算卦这门学问,算得准,千金难买;算不准,二十嫌多。贾大师不是我吹,百卦百灵……”
见他还要说下去,周长安连忙摆了摆手,歉意地笑笑,说道:“是是,张老板不必说了,我来找贾大师是有要事相求,区区一点卦资当然好说。”
这人说话文绉绉的,掏钱却挺痛快,直接从钱包里摸出一张,站起来双手递给张大拿。
谁知贾算人脸一黑,一副怫然不悦的神色,按住他说:“卦资不是敲门砖,不管你找我办大事小事,先算一卦,能做不能做,心里有个分晓而已,难道为了你一百块钱?”
那周长安一愣,脸上是半信半疑的表情,随后笑了笑,略带歉意地说:“那是我冒犯了,就请贾大师替我算算。”说着报了生辰八字。
贾算人面色稍稍好看了些,嘴里念十天干,左手拇指飞快地掐着十二地支,其实老贾这人是七巧玲珑心,头一歪就是一计,一整个甲子都在脑袋里清晰可辨,随用随取,根本用不着掐算。
之所以还是手口并用,一来装样子唬人,二来也是多年的习惯使然,其实他心比手快得多,手上刚掐到“甲子”,脑子里早就算到“庚午”去了。
不过这幅样子倒真把那周长安唬得一愣一愣的,一双眼睛不停地跟着老贾的手指打转。
贾算人忽然停了下来,神情严肃地说道:“周先生,你是丙辰龙年闰八月初二生,五行缺木,出生有肝病,幼年……家贫,父母长辈支持不多,学业倒是不错……”
谁也没料到,这贾算人算起命来,也不套话也不查问,张嘴就来,说得还又悬又细。
张大拿以为他是个二流骗子,急得额头直冒汗,不停地对我使眼色。
我假装没看见,指了指周长安,让他继续往下看。
张大拿这边心虚没底,老贾却口若悬河。
贾算人越说,周长安的嘴巴张得越大,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张大拿见到这幅情景,也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只有我见怪不怪,这些把戏对贾算人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一样,要是算错了反而成了奇事。
“你这人有心机有手段,学业上的成就虽然不小,呵呵,多少有些不光彩的成分——算是有贵人相助吧。”
贾算人丝毫没有避讳,说到这里,手指敲了敲桌面,好像看穿了什么,摇头笑道:“当年那位贵人,如今应当成为至亲了吧?”
我听了略感奇怪,怎么就成至亲了?难道那位贵人是他老婆?贤内助?
谁知周长安猛然一惊,身体颤抖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是、是……他……现在是鄙人的……岳父。”
“嗯。”贾算人点点头,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我和张大拿对望一眼,却都是“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之感。
接着就听贾算人继续说道:“不过,你成年之后跟自己的老父亲不太和睦,你们……最少三年没有见过了吧?”
周长安脸色变得煞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用余光瞥了我跟张大拿一眼,有些忸怩地说:“是,是我疏忽了……”
“妇人之言,岂可信哉!”贾算人突然喝道,连我俩都给吓了一跳,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周长安却浑身一震,深深低下了头,懊恼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我这才想明白老贾这话的意思,原来这周长安是怕老婆,导致三年没见过亲生父母了,看这样子,是入赘豪门啊?
张大拿脸上顿时露出鄙夷的神色,白了周长安一眼。
我连忙给他打眼色,让他收着点。
张大拿也算给我面子,把脸一扭,躲到柜台里去了。
这时贾算人继续说道:“你二十八岁成婚,三十五岁以前命里无子,看来不会是找我做红事……家里有人过世了吧?”
周长安猛然抬起头,脸上不再是惊讶,而是愤怒,他脸颊涨得通红,有些失态地吼道:“骗子,你这个骗子!我要去公安局,不,去工商局告你,还有你们,都是骗子!”
他红着眼指着我和张大拿,唾沫星子横飞,丝毫没有了之前文质彬彬的样子。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张大拿也瞪大了眼睛,好像随时准备过去抽丫的样子。
只有贾算人不为所动,始终稳稳地坐在沙发上,见周长安嘶吼完了,才淡淡地问:“怎么,我算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