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多事。”
贾算人忽然低喝了一声,我猛然反应过来,朝那老太太点了点头捅开门锁走了进去。
一进屋,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似乎很久没有人住了。屋里四面窗户都开着,应该是海东青提早开窗散味的。
开了灯,客厅里除了几件桌椅板凳,就没什么家具了,好在还算干净。
李飞飞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捂着鼻子说:“贾叔叔,这地方能住吗,咱们还是回酒店吧,我爸在那有长期包房的。”
贾算人笑着摆摆手:“谢谢你飞飞,不过这里清净,大酒店我住不惯。”
李飞飞无可奈何,她知道这个老贾不是寻常人物,做事当然不能用常理推断,只好点点头,不再勉强。
由于是新搬的家,也没什么茶水可以招待的,所以李飞飞坐了一会儿,就告辞回家了。
李飞飞刚走,贾算人就突然沉下了脸,拉着我低声叮嘱:“小段,这楼里不干净,你身上带着疯女子的鬼魂,阳气弱,容易吸引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晚上一定要格外小心。”说完摸出几张黄纸,上面已经画好了各种符咒。
“到房屋四面各贴一张,贴隐蔽些,西北角贴两张,快去。”我拿到纸符,冷不丁打了个寒战,这屋里真冷。
等我照着贾算人的吩咐,把四面墙壁都贴上纸符之后,感到屋里的温度更加低了,这才察觉出事情有些不对劲。
这绝不是自然的寒冷,它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性,身上的棉袄对它根本不起作用!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突然看见一层白霜从墙角缝里渗透出来,飞快地爬满四壁和屋顶。
我连忙把剩下的两张符挂在西北角,贾算人这时站在客厅当中,对着某处叱喝一声:“魑魅魍魉,速速退开!”
六张纸符突然同时飘动起来,好似一团和煦的春风凭空卷起,墙面上已经铺满的白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回墙角缝里,屋内居然立刻回暖,始终笼罩在我身边的那层寒意很快就消失了。
也不知那六道符有什么奥秘,竟然这么好使。而且,这些符好像是为之前的情况量身定制的,难道贾算人早就预料到刚才的事情?
我忍不住不满地说:“贾先生,你怎么找了这种地方,想害死我啊!”
这两天我已经完全见识到了老贾的深不可测,总觉得他做的每一件事情,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早有预谋的。
所以我不得不怀疑,他选择租在这里,恐怕也是事先打算好的。
让我没想到的是,贾算人居然很痛快地承认了:“不错,我半年前进城办事,就无意中相中了这个地方。这片老城不管白天晚上,人气都很旺,唯独这栋楼,阴气极重,可谓是大阳之中的大阴之地,很容易引出污秽、见不得光的事情。可是那海东青和他老婆命里八字都很硬,做事又挺正派,居然把这片阴气给镇住了。”
我越听越奇,怎么人做事正派还能镇住阴气?“你听没听过浩然正气?自古邪不压正,有些宅子里供关公像、门上贴秦叔宝和尉迟敬德,就是借古人正气辟邪的道理。”
他解释了一番,接着说道:“不过靠这夫妻俩不是长久之计,最多不超过十天,这栋楼必然就会出事!”
我吃了一惊,忙问:“那你有没有办法化解?”
“废话,当然有。”贾算人不屑地说,“不过我可不是好好先生,不会平白无故帮人消灾,我要等事发之后才会出手。”
他顿了顿,那双空洞的眼眶“瞪”着我,才一字一句地说:“我们要做大事,就得先打出招牌!”
我一听立刻怒了,大声说道:“你少把这些歪门邪道的做法扯到我身上,你帮我驱鬼之后,咱们立刻分道扬镳,两不相欠!反正你现在有李道恒巴结着,根本不需要我在身边。”
贾算人脸色一黑,却没有发作,只是淡淡地说:“李道恒想求我办事,自然巴结我。可是商人的肚肠里只有一个‘利’字,所以他们给我安排酒店,我根本不住。如果不是实在没钱,也不会要李飞飞替我们出房租——你要知道,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他们在你身上所有的投资,都是为了能够加倍收回来,现在我们接受的越多,以后要还回去的,也就加倍更多!”
我静静地听着,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贾算人接着说:“这些人当中,李道恒算是最有道义的一个,如果换成别人,我根本不会去吃那顿饭。现在天算一心想要置我于死地,我已经瞎了,现在能相信和依靠的,只有你了。”
他话虽然说得很直白,而且每字每句都流露出充满算计,和功于心机的意味,可他的神情十分诚恳。
即便我早就知道他是一个真正的小人,可他这个坦坦荡荡的真小人,让我无论如何也厌恶不起来,反而觉得他这个人倒也不失坦诚。
我不禁心软下来,同时心里悲哀地想:或许贾算人正是了解我嘴硬心软的性格,才说出这番话来绊住我的吧……
更可悲的是,我自己明明意识到这可能又是贾算人的算计,却偏偏说不出一个“不”字。
他听我始终沉默着,忽然叹了一口气,仰头面对着天空,似乎在追忆着什么:“唉,你这脾气,真的跟老罗太像了……”
顿了顿,他又说:“好了,我不跟你讲感情,那样总显得我对你耍了手段,你就算勉强留下,心里也不服气。我就跟你讲事实,我给你一个必须留下的理由。”
不知怎么的,我心里略松了一口气,点头道:“你说。”
“你不要忘了,罗士民还在天算的手上,虽说这孩子一年半载之内不会有性命之忧,不过你要想救他,就必须靠我帮忙!”
我浑身一震,这才想起罗士民还没找回来,心顿时就沉了下去。
“天算到底是谁?他抓罗士民做什么?”
我对这个所谓的‘天算’已经厌烦至极,他为了养出鬼婴兵,不惜拿全村人的性命为祭品,现在又抓了一个无辜的孩子,这种人不是丧心病狂的疯子,就是大奸大恶的狂徒!
贾算人脸上透出一丝无奈的神情,叹了口气说道:“我就知道,你始终还是会问这个问题。本来我是不愿告诉你的,因为你已是道将,而我和天算,都是道师,我们天生的使命就是对立的。”
我虽然已经是《昆仑书》的传人,也知道了道师、道将的历史由来,可我对这二者的详细情况,依然知之甚少。
这时贾算人细谈起来,我自然是洗耳恭听。
他说:“我们做道师这一行,俗话就是吃的阴阳饭,表面上做的是定命理、改风水、消灾解厄一类的事情,其实这都是玩弄玄虚的手法。”
“你要知道,一个人的福报是前世带来的,前世多做一份善事,今世福报就多一分;反之多做一件恶事,今世就少一分。我们给人改风水运势,叫人发财走运,也不过是把他后半生的福缘借到了今日,今日多一分,明日就少一分,这就是平衡,也就是天道。很多人贪图眼前的利益,自然趋之若鹜。”
我问:“如果一个人一直到死都靠阴阳手段来改运势呢?后半世又从哪里借来?”
贾算人听了冷笑一声,面露鄙夷之色:“你还别说,这种人的确不少。自古都是贪婪的人多,知足的人少。不过有的借才能借,甚至今日借了三分,明日蚀却五分,通算下来其实亏空极大。一般的阴阳先生道行不高,到了借无可借的时候,只能行骗,骗得一次是一次。本领高一点的,今生借不到,从来生借;本主身上借不到,就从别人那里借,也就是‘损人利己’。一多一少,这也是平衡。”
我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脱口问道:“那如果能够打破这种平衡,岂不是能够有用不完的好运?”
贾算人见我问到了关键之处,微微一笑,说道:“这个平衡是天道,类似于西洋人说的‘自然法’,要想打破它何其难也!如果真的做到这一步,不论是裂土称王还是家财万贯,甚至长生不老,都不是没有可能的。”
“那岂不是逆天改命?”
“没错。打破了天道,自然就是逆天;颠覆了命运,那就是改命。真正的道师,做得正是逆天改命的事!”
我已经完全被震撼了,人类自古以来就在与天地抗争,与自然搏斗,这是对于生存和物欲的追求使然。
那么这种逆天改命的做法,到底是符合人类天性的本能行为,还是一种悖逆乖张、离经叛道的错误举动?
天算所做的一切,看来也是想要逆天改命?他要改谁的命?
我该不该阻止他,或者说,我应该怎样阻止他?
我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因为道将的使命,就是维护天道和世间的平衡……
道将和道师,的确天生就是对立的。
我忽然想到,或许我在决定赶来罗家村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在做一个道将该做的事了——我引来了天雷,消灭了打破平衡的鬼婴兵,同时打乱了天算的计划……
难道这也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情?
这一夜,贾算人始终没有告诉我天算是谁,可是他却取出了那件紫檀盒子,塞到我的手上。
“盒子里是三国的一截断槊,曾经杀敌无数,鲜血累累。现在虽然已经锋芒不再,但是煞气犹存,放在你身上镇鬼不错。”
说完就背着手,蹒跚着进屋去了。
我们租的这套房是两室一厅,另外还有厨房和卫生间各一个。
两个房间老贾进了南面主卧,我只好去了东边的次卧,不过也有个好处,我的卧室外面有个小阳台。
被褥都是新的,我躺在被窝里,手里抱着《昆仑书》,竟然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梦境之中,枕头边的紫檀盒子似乎发出了淡淡的荧光,接着一阵金戈铁马的呼啸声由远及近,渐渐充斥在我的耳边。
我仿佛看到那杆铁槊的主人,一身银盔银甲,征袍上染透了鲜血,完全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此刻正在夕阳之下纵马杀敌……
就在这时,那持槊的将军转过脸来,一双英气逼人的眼睛似乎直瞪着我。
我看见他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些什么,可是突然之间,不知从什么地方射出一枝冷箭,正中那将军的后背!
我“啊”的一声,惊醒过来,只觉满头都是大汗,转眼向窗外望去,黑夜如旧,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