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傍晚,也就是疯女子常惠英的头七夜前夕。
贾算人把我叫到床前。
“今晚十二点前,我恐怕很难恢复了。”他的脸色很平静,似乎早已料到这种结果,“现在只有两个办法,我说出来,你自己选。”
我一听还有办法,先松了一口气,忙道:“请说!”
“第一个办法,我们把这孩子丢下,马上逃,逃得越远越好。只要能够拖延到我恢复的时候,一切就好办了。”
我立刻在心里否决了这个办法,这种选择就意味着,罗士民将必死无疑。
“第二个呢?”
“第二个,就要靠你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准确的说,要靠你和《昆仑书》了。昆仑书是昆仑望派道典,里面一定有驱秽辟邪的法门,你找一找,马上学!”
一个“好”字刚刚滚到喉咙,立刻又被我咽了回去。
如果学习了《昆仑书》,那我岂非真的成为了昆仑望派的传人?
我的内心始终都在抵触和避免着这个结果,可是现在,却有一个莎士比亚式的选择,放在了我的眼前。
罗士民的生命,和我自己的命运!
我缓缓摸出那卷羊皮册子,《昆仑书》柔软而沧桑的质地,好像幼年时祖父的手掌,忽然有种亲切的,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在紧紧包围着我。
我颤抖着手,飞快地翻动羊皮册子,翻过扉页之后,一张张薄如蝉羽的黄桑纸,从我眼前纷纷翻卷而过,带着一丝丝仿佛远古时吹来的微风,古典,朴素,安详。
只这么略略一翻,大概看到整本书的内容,几乎都是繁体写成,只有在倒数第二页上,有一行蓝墨水的钢笔简体字:丰北县罗士信,得书于公元1978年10月,昆仑山叶尔羌河畔。
在老罗字迹的前面一行,有人用繁体写着:餘姚傅乃釗,民國卅八年,得恩師平聲公于昆崙山傳书。
老罗之前的这一位,是余姚人傅乃钊,民国三十八年也就是公元1949年,是解放战争宣告胜利的一年,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成立的一年。
从这一句话中可以知道,这位傅乃钊的师父名叫平声,没提姓氏,《昆仑书》就是这位平声公在昆仑山传给了傅乃钊。
于是我再往前看:邯鄲褚平聲,宣統三年辛亥,见賜书于紫禁城。
由此我知道那位平声公姓褚,邯郸人,似乎没有师承。褚平声是宣统三年,也就是辛亥革命爆发的那一年,在紫禁城得到的这本书。
奇怪,又是一个特殊的年份。
这句话中还有一个值得推敲的词——见赐。
见在古文中有表示被动的意思,见赐就是被赐予。
能用到“赐”这个字的,难道是宣统皇帝将《昆仑书》赐给了褚平声?
可是现代书面敬语中,对别人的馈赠,也有很多用“赐”的,所以我不大肯定。
我忍不住问贾算人:“贾先生,你有没有听说过褚平声这个人?”
“褚平声?”贾算人皱起眉头,“这个人是清末一位很有名气的道师,听说预测吉凶百试百灵,后来被宣统皇帝招纳,并且成功算到了辛亥革命。可惜此人进宫太晚,清王朝不久便倒了。”
“他是道师?”
我更加纳闷了,《昆仑书》最后整整两页,都由各种各样的笔迹记载着一个个人名、籍贯、得书的地点时间,正是《昆仑书》的传承脉络。
换句话说,上面记载的这些人,包括褚平声、傅乃钊、罗士信,都是昆仑望派的传人。
可褚平声明明是一个道师,怎么会成为《昆仑书》的传人?
“你说褚平声是你们昆仑望派的传人?”贾算人眉头皱得更紧,“你别说,还真是有可能。大清亡国后这人就消失了,后来有人在新疆见过他,传说他找到了昆仑玄圃,飞升成仙了。原来是得到《昆仑书》,在昆仑山修炼的……”
于是我就猜测,这本书应该是宣统帝给了褚平声,让他好好参悟,以便更好地观天望气,为大清趋吉避凶。
可惜历史没有给他们足够的时间,辛亥革命很快就爆发了。
唉,不问苍生而问鬼神,这帝国怎能不亡?
贾算人感到我正若有所思,也就不再打扰我了,只是叮嘱一句:“时间无多,有什么问题就来问我,我虽是道师一脉,但是大家源出一门,道将的法门我也了解一点儿。”
说完他就双手结了个印,闭口不语。
屋里顿时被一片寂静包围,只剩下我翻书的沙沙声响。
还好我有啃论文的根底,《昆仑书》上的文字虽然枯燥难懂,我还是能够看得进去。
可是这本书前半册说的是一大套理论,主要是天地开合、万物生息、星辰斗转和山川纵横的规律和意义,后半册则说的是如何从这些变化之中,看到气、运、势,然后推导出我们想要知晓的结果。
由此可以看出,所谓望气之术,其实真正的要诀不在“望”上面,望只是一种酝酿和准备的过程,真正的核心其实在于推导!
我终于明白昆仑望气之术与寻常的相面、风水之术的区别了,寻常的算、看之法,是从细节得到小而具体的结果,好像一元一次或二元一次方程,只要懂得原理和公式,就很好算。
可是这望气之术,是从宏观到微观,从大势到小运,无数看似有用和无用的数据、信息,全部集中到一处,经过十分庞大而复杂的运算,最后得到一个概率上的潜在发生。
怪不得老罗金盆洗手了,玩儿这东西,是要折寿的!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泄露了天机,就要遭到天谴,其实这不算是泄露天机,用几年后流行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利用大数据分析,掌握市场走向。
我说折寿的意思,是以一个人有限的精力,很难完成多次这样的推导和运算,最后的结果,只能是殚精极虑、英年早逝。
我感觉我是上了贼船了,要知道,我可是个地地道道的文科生啊!
可我现在是骑虎难下,首先保住小命要紧,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看下去。
让我十分失望的是,《昆仑书》的通篇,都没有一个字是讲“驱秽辟邪”的……
我把这个结果跟贾算人说了,老贾疑惑地嘟囔起来:“不应该,不应该啊。昆仑望派虽然专攻望气之术,可毕竟是道将五派之一啊,你们祖师李骥被贬昆仑山之前,也是号称会斩妖除魔的!”
“难道我这祖师爷是个南郭先生?”我忍不住吐槽,现在我正式翻看了《昆仑书》,已经等于承认自己的传人身份了。
“胡说八道!”贾算人居然为我的祖师爷辩解起来,“李骥如果是个滥竽充数的家伙,后来怎么可能创下大名鼎鼎的昆仑望派?要知道,如果真的学成了望气之术,别说是我,就连历代的天算,也未必能够抗衡!”
我一阵惘然,鬼知道这个东西到底能不能学成,而且现在如何保住小命都是个问题,哪有心情想别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贾算人忽然问:“这书你是怎么看的?”
“什么怎么看?当然是顺着看啊……”
“你是从左往右,还是从右往左?”
“从……”我只说了一个字,就愣住了。
我按照一贯的阅读习惯,当然是从左往右,可经贾算人一提醒,我才想起来,《昆仑书》是一本古书啊,怎么可能是从左往右书写的?
难道这是本山寨货?!
贾算人不知道我在胡猜乱想,指着我手中的羊皮册子说:“你从右往左看,重新看看。”
我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将《昆仑书》反过来重新翻,谁知道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页页白纸!
这书上的字,全都不翼而飞了!
我又再翻过来,从左往右看,字又回到了书里,跟我之前看到的,一模一样……
“这书……怎么反过来看就没有字了!”
我不解地问。
贾算人好像明白了什么,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奇怪的笑容。
他伸手从床铺的内侧摸到自己的褡裢,取了一支签字笔出来,递给我说:“把你的名字写上去,再看看。”
我捏着笔,迟疑着翻至倒数第二张,看着“丰北县罗士信,得书于公元1978年10月,昆仑山叶尔羌河畔”这二十几个字,眼前浮现出老罗那张黝黑和蔼的方脸来,他在向我笑着,微微点头,好像在鼓励我勇敢地写下去……
我扭开笔帽儿,郑重而端正地,在那句话后面写下:江宁段安丰,公元2008年末于丰北,得先生罗士信传书。
我没有称老罗为“恩师”,因为他自己也没有这个意思,他对我的态度,始终不像个长辈,而像是朋友——一个年长而让我敬重的朋友。
这一次,我重新从右往左翻书,叫我大吃一惊的诡异事情发生了,原本空无一字的黄桑纸上,此时竟然如同万千青萍浮出水面一样,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呵呵,《昆仑书》已经认同你了,现在,欢迎你正式成为昆仑望派的传人!”
贾算人笑得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