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略一人在帐内来回踱步,外面则是严密的看守,他寻思着明日就要见到桓温,心里既有些兴奋,也有些忐忑,自己到底该如何与他开口,是遵从自己的心,还是为了那所谓的大义。
第二日,天刚过午,便有人来请。
王景略问:“可是桓公回来了?”
来人点头,回道:“将军上午便回营,此时得空,习主簿要我来请先生前去。”
“那好,烦请带路。”他随即穿上了外衣。
此刻,中军大帐之内,除了桓温和习凿齿以及两侧护卫之外,还有一个人,便是鹰扬将军桓冲。
这桓冲乃桓温的亲弟弟,且年少有为,此次随他北伐,更是立功无数,本来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校场练兵,可是一大早就听到习凿齿在那里说起了王景略的事情,顿时有了兴趣,便跟来看看。
这时候,门帘已开,王景略缓缓走了进来,他看了眼上座之人,一眼就注视到了坐在正当中的桓温,见他头戴小冠,身着皂色长衫,并非褒衣博带,并非宽袍大袖,且姿貌甚伟,器宇不凡,完全跟外界传言的大相径庭。
对于桓温的样貌,众说纷纭,流传最广的便是说桓温眼如紫石棱,须作猥毛磔,眉如卧蚕,鼻若悬胆,一副天人模样,今日看来倒也没那么夸张,但是也算得上相貌堂堂。
王景略不做停顿,先行一步,拱手行礼,道:“鄙人北海王猛,拜见桓公。”
“彦威,这就是汝口中说的那人,我看也不过如此啊。”桓冲有些失望,冲一旁的习凿齿也是摇了摇头,对王景略不以为意。
“这”,习凿齿被他这么一说,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反倒桓温从始至终,一双眼睛就不曾从王景略的身上离开过,想他自从起兵北伐以来,时至今日也有好几个月,之前从未有人前来拜谒,而他恰好是第一个。
“王先生远道而来,不必多礼,请坐。”桓温用他那浑厚的声音说道。
“多谢桓公。”
直起身来扫了一眼,他发现桓温既然是三军主帅,当然位居主位向东坐,毕竟他不是天子,而习凿齿和桓冲则是坐在了他的右侧,也就是面向北方,王景略想了想,他可不愿坐在桓温对面这最末了的位置,于是他大步一迈,做到桓温的左侧,也就是习凿齿与桓冲二人的正对面。
见他这一举动,桓温的脸上倒是没有什么变化,而桓冲心里很是不快,他对身旁的习凿齿嘀咕道:“此人真是无礼,坐北朝南乃天子或是上宾尊位,除了陛下与皇族以外,连我等都不敢僭越,他何德何能,简直目中无人,太放肆了吧。”
习凿齿知道他的脾气,赶忙替王景略辩解道:“来者是客,幼子不必介怀,再者他也算不上晋人,也就无须守此礼节。”
桓冲听完只冷冷的哼了一声,他向来心高气傲,也不懒得多说,只得默默先忍着,两眼一翻,狠狠瞪了王景略一眼,索性把头转到了一旁。
王景略虽未听清,不过看他的表情也能猜到,眼前这位将军模样的俊郎肯定是在对自己的举动颇为不满,不过他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决定。
桓温坐在那,对他的过分选择,也没有怪罪,而是淡定从容的问道:“王先生来此见我桓某人所为何事?”
王景略听完,扭头看向桓温,起身拱手道:“回禀桓公,在下乃是为了关中百姓而来。”
“此话怎讲?”桓温楞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些许惊疑之色,于此同时,习凿齿也转过目光看向了他。
王景略不慌不忙,接着说道:“在下斗胆,想请问桓公,此次北伐究竟目的何在?还有便是请桓公放弃北伐。”
这句话让桓温有些疑惑,道:“先生就是为此事而来?关中乃我朝故土,久为胡虏所占,故而前来收复,此乃国家大义,为何要要放弃。”
“大义?”王景略知道他接下来的话肯定是这些,未免有些失望,于是便道:“昔日,五马渡江去,一马变为龙,永嘉之祸,中朝沦丧,彼时为何不见国家大义,却只见皇亲贵胄,世家豪强,不顾百姓死活,鼠窜江左。敢问桓公,倘若有一堂堂七尺男儿,为求苟活,竟然抛妻弃子,不顾双亲,此等厚颜无耻之徒,行若狗彘之辈,堪为人乎?”
“先生此言差矣。”这个比喻太难听,桓温不得不反驳一句:“只因胡族残暴,涂炭生灵,害我家国千疮百孔,为保正朔不亡,我大晋元皇帝才会南渡建康,以图后计,也是无可奈何,先生何必借题发挥。”
“哈”一声带着嘲讽的讥笑,传入众人的耳中。
“放肆!”桓冲听他竟然如此出言不逊,本就看他不顺眼,此刻已是按耐不住,猛地站起身来。
王景略冷眼待之,心中却丝毫不惧,不仅如此,他还当众脱下了自己的外衣,毫无顾忌,一边扪虱挠痒,一边反问那暴跳如雷的桓冲:“难道在下方才说错了?在我看来,晋室无道而亡其政,自弃中原,而寒其民,如今苟安江左,只会贪图逸乐,却不知反省自身,简直可笑至极。”
此言一出连习凿齿都不免惊愕,这要是在建康,他敢这么说的话那早就人头落地了。古往今来,奇人异士行非常之举倒也合理,不过可真没见过王猛这样,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竟然脱衣扪虱,当众贬低晋朝皇族,习凿齿为他捏了一把汗,搞不清他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真的愚蠢至极。
“退下!”桓温一句话,将本是雷霆大怒的桓冲按退,不得不说,桓温的确沉得住气,始终是不动声色,也没见他有半点不快的表情。
而王景略的惊人言行在桓冲和习凿齿二人看来是大逆不道,但是在桓温看来这些都像是无关紧要,不过细枝末节罢了。
忆往昔,永嘉之乱,京都告破,中原落入群胡之手,这是作为晋臣的桓温以及千千万万的晋朝子民,人人都不愿提及的沉痛过往。可王景略一来就说这些,而且说得振振有词,理直气壮,想必除了他之外,也无人能有此胆,这也让桓温有了兴致想要跟他继续的谈下去。
“汝等先行退下,我有话要单独与王先生说。”桓温对他们一干人吩咐道。
习凿齿不敢多言,立刻起身将要离去,而桓冲他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别人都出去了他还迟迟不动,小声的问:“兄长,连我也要走?这厮如此无礼,依我看,还是轰出去的好。”
桓温没有回话,只给了一个示意的眼神,桓冲无奈,只能从命,他又狠狠的冲王猛瞪了瞪,口中喃喃自语,喋喋不休。
王猛则是将自己那脏兮兮的外衣拿起来抖了抖,对他完全无视,还连连摇头,一副能奈我何的表情,气的桓冲那是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当面发泄,只得小声说了句:“给我好生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