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3月28日,英国罗德梅尔附近萨塞克斯乡间的乌斯河旁,一位59岁的老妇人在口袋里装满了鹅卵石,一步一步地朝着河中心走去,她想要沉入河水深处,就此结束自己的一生,可是她是一个会游泳的人,自溺并不那么容易,她不得不与生命本能相抗争。几天之后,河下游的村民在岸边发现了一具尸体,恰好是这位倔强妇人,她赢了,赢在成功地杀死了自己。
这位妇人便是弗吉尼亚·伍尔夫,她是一位现代主义小说家,是意识流文学的创始人,也是伟大的女权主义者。此外,她还是一个敏感脆弱的女人,一个多年来受精神疾病困扰的病人。在留给丈夫伦纳德的遗书中,伍尔夫写道:“我肯定自己又要发疯了。我觉得我们无法再一次经历那种可怕的时刻,这次我也不会康复。我开始出现幻听,心神不能集中。所以我要做看来最合适不过的事了。你给了我最大限度的幸福,任何人在每一方面所能做到的你都做到了。在这可怕的疾病来临之前,没有哪两个人比我们更幸福。我再也无力和它战斗了……”
伍尔夫生于英国,她是英国文坛前卫的开拓者,也是一个将现代主义与女权主义结合在一起的女先锋。她的知名作品《戴洛维夫人》《灯塔行》《海浪》与詹姆斯·乔伊斯、普鲁斯特等人创作的意识流文学一起,形成了一个新的小说流派,以此为界,传统文学与现代文学出现了一个分水岭。
伍尔夫出生在伦敦的一个文学世家,祖上几代都是达官贵人。父亲莱斯利·斯蒂芬爵士是一位编辑和文学评论家,家里不仅藏书众多,且经常出入文化界名流,作家托马斯·哈代、乔治·梅瑞狄斯,哲学家赫伯特·斯宾塞都曾是她家的座上宾。在文化氛围如此浓厚的环境中长大,伍尔夫对书籍产生了极大的热情,她每天都在阅读,大量地阅读,用她父亲的说法,她好像是在“吞噬书籍”。
小时候的伍尔夫身体羸弱,自卑而敏感,安静而可爱,不善与人争辩,但是她思维活跃,理解力敏锐,头脑富于逻辑性。父亲重男轻女,她的兄弟可以进入学校,到剑桥大学、牛津大学读书,她却从未上过学,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但她的自学能力特别强,在父亲巨大的书房里,她与柏拉图、福克勒斯、普鲁塔克以及斯宾诺莎等人“交往”,从此奠定了深厚的文学基础。
伍尔夫一生中经历了4次精神崩溃。第一次是她13岁那年,母亲去世,她第一次疾病发作,花了6个月的时间,她才逐渐恢复健康。第二次是父亲去世,尽管长期卧床的父亲让她和姐姐瓦奈萨的日子都不好过,她却不能像姐姐那样因父亲的去世而长舒一口气,整个夏天,她都处于疯狂状态,她甚至从窗口跳下,摔成了重伤。
1913年夏天,伍尔夫再次陷入精神崩溃,她吞服了大量安眠药,尝试自杀,幸好伦纳德足够机智,及时地救了她一命。在自传中,伦纳德回忆妻子发病的情形,“……她会极其兴奋,她思如泉涌,口若悬河,在最严重时会语无伦次,她会幻视幻听……”有时候,她的情绪陷入抑郁和绝望,变得少言寡语,拒绝进食。
“二战”期间,伦敦遭到空袭,伍尔夫的家也未能幸免。她和伦纳德多年来辛苦经营了一家印刷厂(或者说印刷作坊),这家印刷厂为许多作家,如乔伊斯提供了出版作品的机会,也改善了他们的经济状况。很可惜,地处乡间的霍加斯印刷厂被空袭炸毁。祸不单行,他们在伦敦的住所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尽管她正处于创作上的丰收时节,现实生活的恐怖却加深了她的精神痛苦。
在病情恶化的情况下,伍尔夫仍然坚持写作。写完一本书后,她马上开始酝酿新的作品,但她对自己异常严格,总是对新作感到不满意,因此情绪长期处在困惑、怀疑、消沉的状态下。第四次精神崩溃,伍尔夫预感到自己无法恢复,遂选择了死亡。
如同她遗书中写的那样,伍尔夫一生中最感谢的人便是伦纳德。伦纳德在31岁那年与伍尔夫结婚,那年她30岁。伦纳德是一位公务员,也是一位政治理论家。他毕业于剑桥大学,颇具才华和魅力,早在7年前,他们已经相识,伦纳德欣赏伍尔夫的娴雅风度,更倾慕她的超凡智慧。
在伍尔夫眼中,婚姻是一场“丧失自我身份的灾难”,对此她抱着极度悲观的态度,伍尔夫以大龄剩女的身份嫁给了伦纳德,其婚姻生活的幸福指数可想而知。而且,由于童年时期受到同母异父哥哥的性骚扰,伍尔夫对性行为非常抗拒,她不愿意生育,也不与丈夫同房,为此,伦纳德痛苦了很长时间,他在小说作品《智慧的童贞女》中含沙射影地讽刺道:“那些长着白皮肤和金色头发的苍白的女人……是冰冷的,同时也使人冰冷。”这种指桑骂槐的方式让伍尔夫的自尊心非常受伤,在经历过她的精神崩溃后,伦纳德选择了认命。他不再尝试唤起妻子的性热情,而是虔诚地陪在伍尔夫身边,做她忠诚的陪伴者。
伦纳德永远是伍尔夫小说的第一读者。不过,在创作期间,伍尔夫不出门,也不给任何人看她的手稿。当她完成了作品,伦纳德则拥有第一个作出评价的权利。客观、公正的意见对伍尔夫来说非常重要,由于神经敏感,她受不得一点讥笑,如果伦纳德没有给出明确的肯定答复,她会惆怅好一阵子,担心她的小说会不受读者喜爱。
与伦纳德一起生活29年,伍尔夫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她连家庭主妇简单的活计都做不来。做饭时,她能把戒指丢在猪油里;参加舞会时,她会把衬裙穿反;连使唤家里的仆人,她都于心不忍。伍尔夫将大量时间投入文学创作中,每完成一部作品,她都会陷入短暂的疯癫。作品出版,她担心被人嘲笑,担心受到恶评,为此,她不止一次改写、重写、销毁手稿,忍受心灵痛苦,而这时候,伦纳德总会陪在她身边。如同伍尔夫写给友人的信中说的那样,没有伦纳德,她早就自杀了。
如果有机会的话,弗洛伊德会愿意为伍尔夫作一次精神分析的,分析一下这位先后失去母亲、父亲,童年遭受过性骚扰,在婚姻中拒绝性爱,成年后流露出同性恋倾向的女作家,缘何在精神压力的驱动下一步一步走入乌斯河的。说来也巧,在经营霍加斯印刷厂的多年里,伍尔夫夫妇一直拥有弗洛伊德作品的英国版权。“二战”期间,年事已高的弗洛伊德逃亡英伦,他们还与其有过一面之缘。想必在印刷出版弗氏著作期间,伍尔夫并没有读过里面的内容,弗洛伊德给她的印象是“干瘪的糟老头儿,有一双像猴子一样发亮的眼睛,走路颤颤巍巍,说话口齿不清,但人很机敏”。他们在战火中见面,谈论的多是与战争有关的话题。那次拜访后不久,弗洛伊德就去世了。
若是对伍尔夫作精神分析,其家族病史便是不可遗漏的一个环节。伍尔夫的精神分裂和她敏感、多疑、脆弱的性格有关,和她的童年遭遇有关,但也跳不出家族遗传的框子。伍尔夫的祖父、母亲、姐姐、哥哥和外甥女都患过复发性抑郁症,父亲和弟弟则患有循环性精神病,她的一位堂弟死于急性躁狂症,家族成员如此高密度地罹患抑郁、躁狂、精神病类疾病,伍尔夫患上精神分裂症的概率自然比常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