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能够保证掩蔽的单词和图像确实是无意识的吗?在我最近的实验中,我们仅仅是在每个试次后问被试有没有看到单词 33 。许多同行批评这个过程,说这“太主观了”。但这种怀疑似乎不在点子上:按定义来看,在意识研究中,主观性才是研究的核心。
幸运的是,我们还有别的方法来说服这些怀疑者。首先,掩蔽是一个观看者广泛认同的主观现象。在30毫秒以内,所有被试在每一个试次中都否认看见了单词,只是每个人需要察觉到某样事物的最短呈现时间有所不同。
更重要的是,在掩蔽实验中,很容易就能验证,主观上看不见的图片能导致客观的结果。在那些被试声称没有看到任何东西的试次中,他们一般都不能说出这个单词。当被强制要求回答时,他们答对的概率仅仅略高于偶然猜中的水平,这个发现表明了阈下知觉的程度,我们会在下一章继续探讨。说不出单词的几秒钟后,被试就会丧失最基本的判断能力,比如不能确定被掩蔽的数字是否大于5。在我的一个实验中 34 ,我们反复呈现一个列表20次,这个列表由37个单词组成,并被掩蔽了,所以看不见。在实验的最后,我们让被试将这些旧单词从新的单词中挑出来。他们完全做不到,这也就表明掩蔽的单词没有在他们的记忆中留下痕迹。
所有这些证据都指向一个重要的结论:正在萌芽的意识科学的第三个要素——主观报告,是可信的,且应该被研究者相信。尽管由掩蔽造成的看不见是主观现象,但这对于我们处理信息的能力有着实在的影响,尤其是极大地降低了我们说出刺激内容和记忆的能力。在掩蔽阈值附近,观看者标注为“有意识”的试次都伴随获得信息量的激增。这不仅反映在有意识的主观感受上,还表现在对刺激加工程度的改变上 35 。不管是什么信息,我们意识到以后,就能比在阈下条件下时更好地对之进行命名、评估、判断或者记忆。换句话说,人类观察者的主观报告既不是随机的,也不是古怪的:当他们真的看见时,这种意识通达对应了信息加工中巨大的改变,一般总会带来更好的表现。
也就是说,与一个世纪以来行为主义者和认知学者的质疑相反,内省是一个可靠的信息来源。它能够提供宝贵的资料,这些资料往往可以通过行为或者脑成像等客观手段进行确认。它还是意识科学的精髓。我们在为一个主观报告寻找客观解释:意识标志,也就是当一个人感到某种意识状态时,大脑中有条理地开展的一系列神经活动。从定义来讲,只有这个人能告诉你这些。
在2001年的一篇综述,也就是后来这个领域的宣言中,我和同事利昂内尔·纳卡什(Lionel Naccache)总结了这个观点:“主观报告是意识认知神经科学意图研究的关键现象。所以,我们必须将它们当作原始数据,与其他心理学观测一起测量和记录。” 36
虽然这么说,但是我们也不能盲目相信内省:尽管它的确给心理学家提供了原始数据,但是它并不是直接透视大脑工作原理的一扇窗。当一个患有神经或心理疾病的患者说他在黑暗中能看到人脸,我们并不会真的相信他的话,但是也不能否认他有过这样的体验。我们只需要解释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感受——可能是因为他颞叶的脸部回路自发地、不可控地被激活了 37 。
即使在正常人中,内省也可能被证明是错误的 38 。按照定义,我们无法访问自己的许多无意识加工过程。但这并不能阻止我们以此编故事。比如说,许多人认为,在读一个单词的时候,瞬间就认出来了,而且是根据形状整体认知的。实际上,他们大脑中进行了一系列复杂的、以字母为单元的分析,而自己却不知道 39 。再举一个例子,考虑一下我们是怎么理解过去的行为的。人们通常在事后为自己的决定想出各种歪曲的理由,而完全不知道无意识真正的动机。在一个经典实验中,给消费者们看四双尼龙丝袜并问他们哪双袜子的质量最好。其实所有的丝袜都是相同的,但是人们还是青睐放在架子右边的那双。当被问及为什么做出这个决定时,没有一个人提到丝袜在架子上的位置,而是对布的材质发表长篇大论。在这种情况下,内省毫无疑问是一种谬论。
从这方面去想,行为学家是正确的:内省作为方法在心理学中站不住脚,因为无论多少内省也不能告诉我们脑是如何工作的。但是内省作为一种建设意识科学的手段,仍然不失为完美且仅有的平台,因为它提供了方程式关键的一半,即被试对于某些体验的感受,不论他们对实际情况有多少误解。为了获得对意识的科学见解,我们认知神经科学家“只”需要确定方程式的另一半:在一个人的主观体验背后有哪些客观的神经生理现象。
有时候,正如我们刚才看到的掩蔽实验,主观报告可以立即用客观证据证明:一个人说他看见了被掩蔽的词,只要他马上准确地说出这个词就能证明这一点。然而,对于被试发表的表面上看起来完全无法核实的、纯粹源于内在状态的报告,意识研究者也不应该完全否认。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个人体验背后也应该存在客观的神经活动。而且因为这种体验与任何物理刺激无关,研究者可能更容易将其大脑根源分离出来,因为他们不会把它与其他感官参数混淆起来。于是,当代意识研究者一直在寻找“完全主观”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感官刺激保持恒定,有时候甚至没有,而主观感受却在变化。这种理想状态将意识体验变成了纯粹的实验变量。
一个恰当的例子是瑞士神经学家奥拉夫·布兰克(Olaf Blanke)一系列关于出体体验的迷人的实验。进行外科手术的患者有时候会报告说,在麻醉时产生了灵魂出窍一般的感受。他们描述了一种飘浮到天花板上的感觉,甚至从上方看着自己一动不动的身体。我们是不是应该把他们的话当真?出体飞行“真的”发生过吗?
为了证实患者的报告,一些伪科学家将画有物体的图片放在柜子顶上,只有会飞的患者才能看见,这种方法当然很可笑。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思考大脑的哪种异常引起了这种主观体验。布兰克问道,我们看外部世界所用的特定视角背后是大脑的哪种表征?大脑是如何估计身体位置的?在研究了许多精神病患者和手术患者后,布兰克发现了一个位于右颞顶交界处的脑区。当这个脑区受损伤或者被电流干扰时,就会反复出现出体运动的感觉 40 。
布兰克发现的这个区域是多种信号交汇的高级区域。这些信号分别来自视觉皮质、躯体感觉和肌肉运动知觉系统,大脑利用这两个系统对触觉、肌肉和运动的信号进行定位;还有来自于前庭系统的信号,前庭系统即生理上的惯性系统,在内耳中,用于监控头部的运动。大脑通过将这些线索整合起来,就能生成一幅身体与环境相对位置的综合表征。然而,如果信号彼此不符合或者因为脑损伤而变得模糊,这个过程就会出错,那么出体体验就“真的”发生了。虽然是真的生理事件,但是完全发生在患者大脑中,结果便成为他的主观体验。出体状态就是一种夸张形式的头晕,就像我们在摇晃的船上因为眼与前庭信号不符造成的生理反应。
布兰克继续展示了任何人都能出体这一事实:他通过错位的视觉和触觉信号,产生了恰当的刺激,在一个正常的大脑中创造了出体体验 41 。他甚至通过一个聪明的机器人,在磁共振成像中再现了这种错觉。当被扫描的人感受到这个错觉时,大脑颞顶交界处被激活了,这里离患者脑损伤的位置很近。
我们仍然不完全清楚这个区域是如何产生自我位置感的。但是,出体体验从超心理学变成主流神经科学的故事也给了我们一些希望。即使这种怪异的主观现象也能追溯其神经根源,关键就在于能否足够严肃地对待这种内省。它们并没有直接指明大脑的内部工作机制,而是组成了建立意识科学所需的原材料。
在这简短的当代意识科学的综述中,我们能够得出一个乐观的结论:在过去的20年中,许多智能的实验工具的出现使研究者能够任意操纵意识。使用这些方法,我们能够让单词、图片甚至整部电影从意识中消失,然后通过最小程度的改变甚至什么都不变,又让它们重新在意识中出现。
有了这些工具在手,我们现在就可以问那些勒内·笛卡尔想问的问题了。首先,看不见的图片怎么了?是不是仍被大脑加工?加工多长时间?在皮质中传递了多远?这些答案是不是取决于让刺激变得无意识的途径? 42 其次,当刺激被有意识地知觉到的时候,什么改变了?有没有只在物体进入意识时才出现的特定大脑活动?我们能不能鉴别出这些意识的标志,并用它们来建立意识到底是什么的理论?
在下一章,我们将从这些有意思的问题中的第一个开始回答:阈下图片到底会不会对我们的脑、想法和决定产生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