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了,译完《夜航船》,窗前读《湖心亭看雪》。
满纸的欢欣。
欢欣从哪里来?悲伤里来吧。
要是你知道他半世的悲伤,就会明白这欢欣有多酷。
伟大的但丁,早就洞悉了作家与艺术家的秘密:我看见玫瑰满身荆棘穿过寒冬,带来了迷人的花朵。
而太史公比但丁看到的,又早得太多。
太史公怎么说?从古至今富贵消亡的,多了去了,只有倜傥非常的才会被世界珍藏。文王坐牢,琢磨《周易》;孔丘倒霉,掰扯《春秋》;屈原流放,哭出《离骚》;左丘失明,捣鼓《国语》。这都是人的悲伤郁结,不得缓解,要用艰难竭蹶的写作造出天堂。
他祖上四代望族,年轻时的轻佻举世皆知。
他爱精舍,爱美婢,爱娈童,爱鲜衣,爱美食如饕餮,爱骏马,爱华灯,爱烟花的绽开又熄灭,爱古董入迷,爱花鸟成痴,爱蜜橘的金黄,爱泉水中缓缓张开的茶叶,爱诗书着了魔,中了邪……
一个欢喜少年,爱极了这个花花世界。
但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几乎一夕之间,国破家亡。一个盖世佳公子,就沦落成江湖离乱人,陡然间明白了“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茫茫尘世间,看清人生如梦的都是神仙人物。这样的人物从来不多,张岱算得一个。要不然,就跟官二代富二代一样灰飞烟灭了。
张岱没灰飞烟灭,他像珍贵的散页,被装订在浩瀚的宇宙里了。翻读《夜航船》的人,都该焚香洗手,先读读《陶庵梦忆》,比起《红楼梦》来,它是一个人的跌宕狂喜,也是一个帝国的佳期美梦。
一个生于绍兴山阴的英俊少年,高祖父是大明王朝的状元,王阳明的入室弟子。家声显赫。
八岁时,爷爷带他到杭州,拜访被媒体捧上天的传奇隐士陈眉公,眉公骑一匹麋鹿,一派神仙气度。指着堂前的《李白骑鲸图》,出了句上联考他:“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
“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张岱不假思索,随口对出下联。
如此天纵之才,眉公大为激赏,躬身抱到麋鹿背上。
天才,就会有天才的传奇,天才的命运。
十六岁那年,因仰慕倪瓒那样的怪物,他在自家的大宅筑了一间叫云林秘阁的书房。南窗下安放着古怪的太湖石,敞亮的深庭里种满秋海棠、西溪梅、西番莲、大牡丹,鲜花们次第怒放,翠鸟声忽高忽低。窗明几净之中,这个少年拒绝见世上任何一个俗物,要读尽三万册藏书。不由得让人想起《麦田里的守望者》中,那个秘密喂养金鱼的孩子,有多么任性,就有多么酷;有多么美,就有多么孤绝。
因为爱一块木头,不惜扔三万两雪花银,从北方运往南方,木头抵达府上的当晚,朋友们欢聚一堂,觥筹交错间,他趴在木头上写下了一篇神采飞扬的日记,还给这块木头取了一个浪漫得要死的名字。
嘘,你千万不要说,想起了王羲之的兰亭雅集。
历史上有一次无法无天的聚会,远比兰亭的盛大、欢狂——崇祯七年中秋佳节,他突发奇想,组织蕺山亭雅集。受到邀请的七百多人,都带着好酒、软席,围山而坐,尽情豪饮。喝到半夜,大家同声高唱《澄湖万顷》,动静大得像闹地震,成千上万的群众赶来围观。
天快亮了,所有人作鸟兽散,唯独剩下他,云雾起,像流水,淹没山峦,好似身在瑶池,他幻想着列子御风而行,差点栽进山谷里。
还有比这更浪漫、更癫狂的雅集吗?
这样的趣事数不胜数。
有一年,他带演员们去北方,船过北固山,二更了,抬头见一轮明月如白鹤横飞,星光璀璨得一塌糊涂。顿时兴起,泊舟上岸,过龙王堂,直奔大雄宝殿,点上灯,穿上戏服,一出《长江大战》就开场了。整座金山寺被喧天的锣鼓惊醒,和尚们纷纷出门看究竟,将大雄宝殿围得水泄不通。他们越唱越起劲,一直唱到羲和的马车就要开出南天门,才下山解缆,渡江而去。金山寺的和尚目瞪口呆,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神仙和野鬼。
又一年,他去龙山看大雪,雪山巅喝酒,因为太开心,喝得高了,两个美少女搀扶着他回宾馆,却从山顶滚到山脚,居然没摔死,还跟人吹牛说,陪美少女雪浴是人生最大的欢乐事!
世间的欢乐都一样,但欢乐的结果却不尽相同。同样是春风沉醉的夜晚,加里·斯耐德去禅寺偷情,得到一首情诗,而张岱去斑竹庵见尼姑,却发现一眼上好的“禊泉”。到底怎么个好法?用他的话说,秋霜轻岚,入口即空,煮茶、酿酒,都好得不要不要的。会稽的陶溪泉、萧山的北干泉、杭州的虎跑泉,都无法与它相提并论。经他一说,山阴市民提桶抢水,昼夜不歇。太守不得不收为官有,严加把守。
这个爱茶狂魔,自制了一款茶,泉水一冲,像兰花掉进雪里,取名兰雪,一上市就断货,立马成为极品,所有的茶商都疯了,各种冒牌货堆满大街,整个国家的茶叶市场被彻底搞乱。
作为天下第一美食家,他有“三不吃”:不是时鲜不吃,不是特产不吃,不是精致烹调的不吃。比孔夫子还讲究。所以,同样是吃货一枚的汪曾祺先生说,浙中清馋,无过张岱。一点也没骗人。
除了吃吃喝喝,他还是时尚界的选美教父。那会儿,由扬州训练出道的美少女,一波接一波,专卖给富商巨贾做小妾,这些美少女以瘦为美,被称为“扬州瘦马”。他为此撰写了一篇《瘦马指南》,亲手制定了审美七大标准。马云马化腾们人手一册,当作桃花宝典。
而更让娱乐圈癫狂不止的是,跟李渔、关汉卿一样,他自己养了个戏班,带着演员们巡回演出。他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出《乔坐衙》,开演那天,万人空巷。观众上网抢票,导致网络瘫痪,比周星驰的《美人鱼》还火爆,创造了票房奇迹。
一如法布尔迷恋昆虫,他迷恋世上的每一朵花,说起乳生家的百般花草,他绘声绘色,眨眼间,就让你目击一座人间仙境。明朝人都迷恋他的金句,就像英国人迷恋王尔德,你一定记得最酷的那句: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
他精力无限,建各种“朋友圈”,给写诗的建“枫社”,给弹琴的建“丝社”,给书虫们建“读史社”,给赌徒们建了个“斗鸡社”,作为各圈群主,他经常发红包,发各种笑料百出的帖子,各种拉风。
你会看见这个人的才华雄浑如骏马,在晚明的万里江山里自由狂奔。
史蒂文斯有一句诗:你是你周围的事物。
意思是说,看一个人,得看他身边的朋友到底是什么东东。
张岱一生肝胆相照的朋友叫陈老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鲁迅鲁老师对谁也不服,对几千年的世道翻白眼,唯独对陈老莲青眼有加,公开鼓吹他是艺术史上横绝一代的天才,私底下又嘲笑他是千载难逢的好色极品。
年轻时,陈老莲宦游京都,被皇帝任命为宫廷画师。因为觉得北方女人的声音比南方女人难听,他毅然给皇帝写了封辞职信,跑回南京。
五年后,随着皇帝在煤山自杀,清兵的铁骑踏破江南。
接着,南京城陷了。
清兵大将军固山额真在百万俘虏中见到陈老莲,大喜过望。
不是大明皇帝家画匠么?画一幅!
陈老莲摇头,吐口水。
大将军雷霆震怒,一把大刀架上脖子。
陈老莲继续摇头,吐口水。
当兵的哪见过这么高冷的俘虏?彻底蒙圈。
一个汉奸参谋上前与大将军咬了咬耳朵,大将军随即转怒为喜,立即弯腰向陈老莲敬酒,并迅速将几位颜值爆表的随军美少女献上来。
陈老莲一见美少女,满眼春光,欣然命笔。
哇靠,世间竟有这等妙人!
据张岱爆料,年轻时还有比这更邪乎的。
暮春暮晚,两人约好游西湖。断桥边,遇见一位美少女,感觉有千种风情,陈老莲上前念了几句撩妹经,美少女就莞尔相随。画船里酒饮三更,欢喜盈樽,都醉得差不多了,美少女起身告辞,陈老莲盛情相送,结果,过了岳王坟来到苏小小墓前,突然间美少女消失得无影无踪。陈老莲腿肚子发抖,当场吓尿了。
回到船中,张岱笑他太好色,他不作辩解。
但是,艺术家要是不好色了,艺术还会好吗?
这么说,毕加索一定举双手赞同,但莫兰迪却未必买账。
好色跟你没半毛钱关系,但挡不住你热爱他作品里的怪趣味与真性情。
张岱与他惺惺相惜,《石匮书》中,他这样评价老铁:才大气刚,不肯俯首牅下,奇崛遒劲,直追古人。
翻译成白话就是:艺术家的作品固然重要,比作品重要万万倍的,是他的青云之志与出世之心。
杭州的领导想求陈老莲一幅墨宝,深冬大雪,领导在西湖的画舫安排了美食美酒美少女,派司机盛情邀请,骗说有苏东坡一幅字画,恳求鉴别。陈老莲欢天喜地上了船,美食吃了,美酒喝了,美少女睡了,笔墨纸砚上来了,陈老莲一看,明白了,二话不说,飞身跳入西湖中,领导当场崩溃:这他妈什么鬼!
简直太太太难搞了!!
陈寅恪解释得极好: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
国破了,家亡了,陈老莲削发入寺,张岱披发入山。他们都做了隐逸派。
隐逸是什么?是躲在山崖边的一只奔跑的兔子。
同一时期,成为奔跑兔子的还有王夫之、顾亭林、黄宗羲、傅青主、石涛、八大、髡残、弘仁……他们最终都变成了文化苍穹上的星光,千年万古地闪烁。
有这样一句诗:天空苍蓝,星光是奔跑的兔子。
你可能会问,中国历史上,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奔跑的兔子?
那是因为兔子们的高贵、优雅和自尊。
于是他们被万人怀想,被千年留恋。
而张岱是所有兔子中杰出的兔子,光芒万丈的兔子。
他悲欣交集的一生,就像伟大的兰波写下的警句:年轻时生命如此辽阔,不会仅仅贡献于美。晚年才明白,该向美致敬。
世间是否有永恒之美?天才诗人皮扎尼克,早在她十八岁的日记中就敏锐地给出了答案——
永恒是灰蓝色的烟雾
无尽的回归
是浸没在远方的孤单的航船
皮扎尼克的航船孤单又远,我们无由得见,但张岱的《夜航船》伸手可及。
——这是星河般的学问,它有璀璨的光辉。
说到底,我们都该庆幸,这只奔跑的兔子,最终在他浩瀚的文字里找到了永恒,并无可争议地成为了永恒的一部分。
2018年元月29日于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