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半岛形状像只长筒靴,向地中海中央伸去。靴子的腿肚子上有个名叫耶西(Jesi)的小城。从此处东去20公里便可到达海边,地理上可算作是亚得里亚海沿海地区。但与紧挨着的传统海港城市安科纳不一样,耶西自古就跟大海缘分浅薄。这里的人一直专事农牧业,过着简朴安稳的日子。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这里与天才和伟人也没有什么缘分。
1194年,就在这座耶西小城里,人们做完基督圣诞的弥撒刚走出教堂,便被展现在眼前的、小城从未见过的光景弄得瞠目结舌。说是展现,但城很小,教堂前的广场也不大,平时也就是个熙熙攘攘的市场。可是今天,却要在广场上支起一顶巨大的帐篷。
所有居民都知道,皇后康斯坦丝几天前来到了这座小城。皇后的随行护卫是德意志骑士,他们身穿铠甲的身影在这座意大利小城里煞是引人注目。
可是,为什么要支这顶大帐篷呢?
康斯坦丝的丈夫是亨利 皇帝,要去西西里举行西西里王的登基典礼,她得随行前往。诺曼王朝 占据西西里王位已经有200年了,可目前只有她才是唯一的正统继承人。亨利是当今神圣罗马帝国的在位皇帝。但他之所以能把只有西西里王国的主人才能拥有的权力弄到手,也是因为他娶了康斯坦丝的缘故。
那年,康斯坦丝正有孕在身。她同亨利结婚都快9年了,一直没有怀孕,这次终于怀上了孩子。现在,孕妇的年龄已过40岁。当丈夫的当然懂得,万事都需要考虑周全。然而,登基典礼又拖不得,皇帝只好先行一步赶去西西里。
康斯坦丝原想一路慢走,跟上先行的丈夫。她预定在巴里乘船去西西里王国的首都巴勒莫。不曾想,她刚刚来到离巴里还有遥远路程的耶西,就突然感到即将临盆。只能在这里生孩子了,却又不能随便找个地方就分娩。
皇后下令在耶西城里唯一可以聚集众人的地方——小城主教堂前广场中央,紧急搭建一顶大帐篷,并要求城里的实力人物和耶西城的全体居民都来见证她的分娩。
腓特烈的诞生(引自同时代编年史)
康斯坦丝在32岁那年同21岁的亨利结婚。亨利的父亲是当时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一世 ,在历史上以绰号“红胡子”而著称。这是一场政治婚姻,两人年龄也相差了10来岁,康斯坦丝甚至一连8年多都没有怀孕。尽管如此,他们的婚姻生活却一直很幸福。
正因为如此,康斯坦丝才想在不容任何人提出质疑的情况下生下自己的孩子。即将出生的孩子,不仅是现任皇帝的儿子,迟早还将登上西西里王国的王位。而且,她已年过四旬,这孩子很有可能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孩子。这就更有必要明确这个孩子绝对是出自己腹。她请全体耶西居民见证分娩,就是为了让他们成为证人。
12月26日是基督圣诞的第二天,也是著名的天主教会第一位殉教者圣司提反 的祭日。因为这两天连着,基督教徒一般都会连续歇业以纪念。
那天,在大帐篷里,康斯坦丝躺在搬来的床上,周围站满了耶西实力人物的妻子们,已无立脚之地。男人们围在帐篷的外面,老百姓和孩子则挤满了广场。
近午时分,婴儿有力的哭声响起,打破了笼罩在广场上的异常的宁静。
不论是皇帝的孩子,还是农夫的儿子,天真无邪的婴儿哭声总会让人的内心温和起来。整个广场响起了一片欢呼声,祝福幼子诞生的大喜事。
就这样,日后成为皇帝的腓特烈二世没有生在华丽的宫殿或壁垒森严的城堡深处,而是于1194年12月26日在小城耶西广场上支起的帐幔里开始了他的一生。就在前一天,他的父亲亨利如愿以偿地于圣诞节当天在巴勒莫的主教堂里,把西西里王的王冠戴在了头上。这顶王冠就是统治那不勒斯以南的意大利南方和西西里全岛的权力象征。
意大利半岛
如果生来就是老百姓的孩子,出生后便会被母亲抱在怀中养育。但是,如果有一个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当父亲,有一个西西里女王当母亲,这孩子就不允许这样抚养了。
这倒不是因为宫廷规矩严格。到了12世纪和13世纪之交的时代,漫长的中世纪已经进入了后半期,欧洲已经没有一个国家还存在着严格的宫廷规矩。那可是显示社会稳定的晴雨表。这个时代,统治欧洲的概念只有弱肉强食。
刚刚出生的腓特烈只是在康斯坦丝恢复体力、再次启程前往丈夫身边前的几天里感受到了母亲的体温。康斯坦丝把幼子托付给了地位类似女官长的乌尔斯林根公爵夫人。想到与丈夫重逢之后夫妇将会面临的困难,康斯坦丝希望宝贝独生子能在听不到武器撞击声的地方成长。乌尔斯林根公爵是意大利中部斯波莱托公国的领主。斯波莱托公国位于现在的翁布里亚大区,丘陵缓坡相连,其间山谷开阔,映演着四季的变换,美不胜收。
翁布里亚点缀着闻名的富饶小城斯波莱托、佩鲁贾和阿西西。腓特烈在这里长到3岁。在这期间,他一次也没有见到过母亲。和父亲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快满两岁时在受洗仪式上。亨利皇帝回过一次德意志。在再次赶往意大利南方的途中,他改变了行程,绕道阿西西,参加了独生儿子一拖再拖的洗礼。
如果是老百姓的孩子,出生后一般都会马上举行基督教徒最重要的洗礼仪式。之所以急着举行洗礼仪式,是因为人们害怕如果孩子在洗礼之前死掉,那他可就再也进不了天堂了。腓特烈却在不能保证进天堂的状态下过了整整两年!洗礼仪式的一般形式是母亲把孩子抱在怀里,神父在孩子头上洒一点圣水。而腓特烈已经两岁了,是自己站着接受洗礼的。这无疑是一幅罕见的景象。
不过,这可是皇帝兼西西里王的独生子。不光是阿西西,就连附近斯波莱托、佩鲁贾等地的主教、祭司们也都赶来参加了在阿西西主教堂举行的洗礼仪式。他们挤满了教堂,人人都穿着祭典用的金银绣花华丽圣衣。阿西西城的实力人物也是妻儿总动员,列席了洗礼仪式。几乎可以肯定,那天挤在教堂里的人群中,有一位就是年方14岁的方济各 。他是当时阿西西的实力人物纺织品商人伯尔纳道奈的独生子。阿西西的少年们在整个洗礼仪式全过程中要连续演唱圣歌。
晚则晚矣,但腓特烈毕竟办了洗礼仪式。父亲亨利大概觉得已经完成了做父亲的义务,第二天便早早踏上旅途,奔意大利南方而去。由于情况不允许父亲带着两岁的幼子同去,洗礼那天的父子见面竟是腓特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此后一年,幼子一直留在翁布里亚。
实力商人的儿子方济各肯定参加了洗礼仪式。但那个时期,在他身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日后圣人的模样。他是个纨绔子弟,一心只想着跟有钱人家的孩子疯玩。直到8年后,他突然得到上帝的启示,做了一名修道僧。可见,就算住在同一个城市,在公爵的城堡里精心养大的3岁幼子与满城奔跑、青春洋溢的15岁少年,也是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的。
然而,正是这两个人,阿西西的圣方济各和皇帝腓特烈二世,虽然生活在中世纪,却开启了通往文艺复兴的大门。他们生活的世界不同,一个是神职世界,一个是世俗世界,但他们在破除支配中世纪的僵化观念这一点上却是相同的。而且,用现在的话说,他们两个人都是混血儿。
方济各比腓特烈年长12岁,父亲是意大利人,母亲是法兰西人。腓特烈的名字在意大利语中念作“费德里科”,他的父亲是德意志人,母亲是法兰西裔意大利人。
在这里,也许有必要解释一下法兰西裔意大利人的概念。
腓特烈的母亲康斯坦丝姓阿尔塔维拉(Altavilla)。这个姓氏颇具娘家诺曼王族的气派。阿尔塔维拉是法语欧特维尔(Hauteville)的意大利语读法,反映出上溯到200年前,康斯坦丝家族也出自法兰西诺曼底的欧特维尔家族。那个时代的诺曼底男子颇有行动力,既有人北上攻下英吉利,创建了诺曼王朝,也有人剑指南方,进攻统治西西里的伊斯兰教徒,在意大利南方和西西里创建了诺曼王朝。
自那时起又过去了200年,到了康斯坦丝生活的时代,诺曼的男人们已经被自己所征服的地方完全同化,变成了意大利人,可以说与地处英法海峡的法兰西北部的诺曼底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欧特维尔家族在意大利南方定居已久,通常会用意大利语去称呼他们的人名。诺曼西西里王朝鼎盛时期的国王罗杰二世 是他父亲去世后才出生的遗腹子,他的女儿康斯坦丝也是遗腹子。100年以前,活跃在第一次十字军中的波希蒙德 和他的外甥坦克雷迪也都是定居意大利南方已久的诺曼裔意大利人。
我们后世固执地认为,中世纪是封闭的社会。然而,那个时代的欧洲却是一个沟通良好的社会,似乎正好跟我们的认知背道而驰。不光圣方济各和腓特烈皇帝二人是混血儿,就连活跃于第三次十字军中的狮心王理查身上也同时具有英吉利和法兰西的血统。在那个时代,意大利商人去法兰西做生意,娶回了一见钟情的妻子,生下孩子便取名“弗朗切斯科”。这名字一听便知具有法兰西血统,但人却从来都不会遭受欺凌。
由此我们也就能够理解那个时代伊斯兰教徒一律不分民族地把基督教徒称作“法兰克人”的缘由了。欧洲人并没有把自己分为英吉利人、法兰西人、意大利人或德意志人。“欧特维尔”这个名字源自英法海峡岸边的诺曼底,这帮人定居意大利南方以后,马上就把名字改成了“阿尔塔维拉”。阿西西的方济各和腓特烈都生活在这样的时代里。
父亲亨利六世与母亲康斯坦丝结婚
在中世纪,人们不可能像现代一样把欧洲分为若干个国家。尽管如此,各地区还是存在着因历史的不同所造成的差异。腓特烈的父亲亨利六世对西西里施行的是德意志式的高压统治,采取的做法是:当今主人是德意志人,即使是诺曼王朝的相关人等也必须服从。
与此相反,统治意大利南方达200年之久的诺曼王朝成功地推行了与被征服的原住民族相融合的政策。正因为如此,他们享受到了长期的繁荣。他们也因这样的政绩而声名远播。他们的代表人物是罗杰二世,康斯坦丝就是他的女儿。按我们的想象,康斯坦丝是无法同意丈夫连续出台的强硬政策的,但她却接受了。她还默默忍受了丈夫对诺曼王朝时代家臣们的苛刻待遇。然而,西西里王国内部对皇帝亨利六世的憎恶与日俱增。皇帝提出了十字军远征的计划,但意大利南方的人们却在私底下议论说,恐怕只有德意志人才会跟他去遥远的巴勒斯坦。
这位亨利六世突然暴毙。他没有战死疆场,也不是死于仇家暗杀。他很年轻,年方32岁,身体却突发不适,几天后不治身亡。他3年前刚把西西里王国弄到手,一年前刚参加过独生子的洗礼。
在中世纪基督教世界中,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是俗界地位最高的人。这个人才32岁,没有人料到,他这么年轻就会因死亡而骤然退场。整个欧洲不可能不发生地震。实际上,皇帝的死讯刚刚传来,先是在德意志,紧接着又在意大利南方就爆发了叛乱。神职界地位最高的天主教会之长罗马教皇也在这时过世 ,简直是给这场混乱火上浇油。原本可以指望教皇和皇帝站在最具权威的立场上出面调停的,可这二人却几乎在同一个时段去世。康斯坦丝甚至没有工夫为丈夫的死而悲伤。
在德意志,围绕空缺的帝位,已故皇帝亨利的弟弟菲利普最早开始了行动。对康斯坦丝而言,如果菲利普的行动能够带来良好结果则最为合适。菲利普跟哥哥关系良好。康斯坦丝刚成寡妇,菲利普就告诉她,继承亡兄的应该是遗子腓特烈。但菲利普有强劲的敌手,那就是萨克森公爵奥托·布伦瑞克 。奥托打着教皇派的旗号跟皇帝派菲利普作对。
在欧洲,教皇派和皇帝派的抗争贯穿了整个中世纪,就好比余震不断的地震一样持续震荡。但抗争的实质既不是宗教上的观点不同,也不是统治上的想法不一。德意志的教皇派是这样的一伙诸侯,他们纠集在一起只是为了反对康拉德 、他的外甥“红胡子”腓特烈一世、“红胡子”皇帝的儿子亨利等延续下来的霍亨斯陶芬家族 。他们之所以要打教皇派的旗号,只是因为霍亨斯陶芬家族出身的皇帝们对意大利有野心,这使罗马教廷的危机感日益加重,而在这一点上,他们跟教廷利害一致。对罗马教皇而言,让德意志教皇派存在就是因为他们是插在滚滚向前的皇帝车轮里的一根“棒子”。正因为他们是日本人所说的“横着推车,蛮不讲理”的人,教皇才会毫不吝惜地援助他们。天主教会最害怕的就是,皇帝把德意志和意大利弄到手后夹击教皇宝座所在的罗马。
小叔子菲利普身在德意志,不管他的行动结果如何,刚刚丧夫的康斯坦丝都有她必须从速解决的问题——统治丈夫留下的西西里王国。那些随同亡夫南下意大利,在意大利境内扩张了势力的德意志家臣并不可信。罗马教廷甚至在策反收养着幼小的腓特烈的斯波莱托公爵乌尔斯林根,以保证他继续领有公国为诱饵,让他跟德意志的教皇派统一步调。
另一方面,一直受德意志势力打压的诺曼旧臣也同样不可信任。无论是德意志裔,还是诺曼裔,他们都是封建诸侯,最优先考虑的是如何领有自己的领地。只要能够保证自己继续领有领地,他们对站到哪一边并不会感到羞耻。
康斯坦丝所依靠的是地位崇高的神职人员。西西里王国由意大利南方和西西里岛组成。康斯坦丝邀请常驻巴勒莫、蒙雷阿莱、雷焦、卡普亚等境内重要城市的大主教参加她召集的王室最高会议。这些人至少没有露骨的领土欲望。
启动了这一切以后,康斯坦丝才把寄养在斯波莱托公爵夫人那里的腓特烈接回来。幼子3岁了,他终于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转年到了1198年1月,英诺森三世 被选为罗马教皇。38岁的年轻人担任教皇,这在当时也是特例。博洛尼亚和巴黎是那个时代两大最高学府的所在地,他是在那里研究学问的精英中之精英。他的才华广为人知,在教皇选举投票中甚至只一轮投票就定了乾坤。连日本高中历史教科书都说,这位教皇最大限度地发挥了罗马教皇的权力。他是意大利人,出生在罗马南边的小城阿纳尼。
康斯坦丝终于把儿子安置在了身边。她的下一个愿望是把刚刚3岁的儿子推到西西里国王的王位上。这件事必须在竞争对手出现之前完成。为了早日做成这件事,康斯坦丝决定接近刚刚即位的教皇英诺森三世。她将提出条件,如果教皇承认腓特烈继承西西里王,她会放弃儿子继承德意志王位的权利。从血统上说,儿子有这个继承权。
霍亨斯陶芬家族的男人们合并德意志和意大利的野心,长久以来一直是历代罗马教皇头痛的根源。自“红胡子”腓特烈一世时起就一直是这样。如果断绝了这个根源,对教廷而言没有比这更大的喜讯了。英诺森三世接受了康斯坦丝的条件。
说不定,康斯坦丝心里并不希望自己钟爱的儿子长大以后与野蛮卑俗的德意志人辛苦盘桓。也许她心里在想,西西里王国气候温暖,经济富裕,文明度高,把这里交给儿子就够了,不要再管德意志了。丈夫去世后,她热衷于排斥丈夫的家臣,流露出她对德意志人的厌恶之感。
就这样,1198年5月17日,刚刚3岁半的腓特烈在巴勒莫的主教堂登上了西西里王位,同时接受了普利亚公爵和卡普亚公爵的称号。也就是说,他得到了意大利南方全境的统治权,其北部与靠近那不勒斯的教廷领土接壤。而且,这是得到罗马教皇正式承认的。这也意味着,尽管当时仍处于封建诸侯野心的旋涡之中,腓特烈却获得了任何人都难以染指的地位。康斯坦丝的选择在当时的时间点上是正确的,因为那时菲利普和奥托正在德意志持续着他们之间的抗争。
然而,在仅仅半年后的1198年11月,死神就降临到了康斯坦丝身上。据说她是因病卧床数日后去世的。但在死前,她完成了一件最为重要的事情:选择一个人,把不得不扔下的、年仅4岁的独生子的安全托付给他。
英诺森三世
行将就木的康斯坦丝委托教皇英诺森三世做了儿子的监护人。教皇当时提出了条件,要她承认西西里王国为教皇领地。康斯坦丝接受了这个条件。她甚至接受了另外一个条件,即支付把儿子养大成人的费用。把一生献给上帝的人也不会白白给人做监护。不过教皇,同意这笔费用在腓特烈长大成人之后再支付。
尽管如此,让罗马教皇当监护人还是有极大好处的。在那个时代,法律秩序只是梦想。如果一个4岁的孤儿能让教皇而不是别人做他的监护人,那么任何不法之徒都不能轻易对他下手。这就是中世纪。在一个就要去世的母亲看来,这大概是唯一可能且能够预见效果的选择,哪怕儿子长大成人的监护费有300公斤黄金之巨。
腓特烈3岁死了父亲,4岁死了母亲,唯一的叔父在德意志还来不了,他成了天涯孤儿。腓特烈是独生子,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虽说罗马教皇是他的监护人,但教皇关心的只是要他明确西西里王国是教皇的属国,承认西西里王是罗马教皇的臣下,教皇对把一个幼儿培养成那里的统治者并不特别上心。
英诺森三世曾放出大话,说“教皇是太阳,皇帝是月亮”。而腓特烈现在连“月亮”都还不是。这个时期,教皇满脑子想的都是把十字军第四次派到东方去。然而最后的结果却是,这次的十字军自始至终都按着威尼斯共和国的深谋远虑行事,教皇只能心情苦涩地承认既成事实。这也反映出了常见于精英的局限性,事情按照既定设想发展时,他们的能力能够发挥;而一旦超出设想,他们便会放弃。由于处在这样一个时期,幼小的腓特烈事实上是在被放养的状态中成长的。
腓特烈不是在神职人员和著名教师堆里长大的,前者只热衷于说教,让人做一个好基督徒,而后者只执着于自己的学说。他也不是在与普通人隔绝的环境中娇生惯养长大的。这些都是腓特烈的幸运。他的家庭教师只有一个人留下了姓名,叫作圭列尔莫·弗朗切斯科。这人是一位俗界教师,并非神职出身。从日后腓特烈重用了他的儿子这点看,他是适合于腓特烈的那类教师。他一定不是那种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的教师,他只是认真、正确地教授必要事项,对其他方面则放任自由。否则,他不可能与从小就有“不屈精神旺盛,万事难以驾驭”之评的腓特烈相处得好。
在成为天涯孤儿后的10年间,从年龄上说就是从4岁到14岁之间的10年,腓特烈是在“自己学习、特立独行”中走过来的。幸运的是,没有人强迫他必须学什么。他除了学习当时贵公子必须掌握的东西之外,还可以凭着自己的好奇心扩展探求的领域。仅就语言的习得而言,他就有以下成就。
拉丁语:中世纪的国际语言,因而也是公用语言;
法语:十字军的公用语言是法语,在当时有着“口头国际语言”的地位;
德语:因父系的血缘关系而绝对需要的语言;
意大利语:因母系的血缘关系和自己居住之地的关系,意大利语是“国语”,是首选必修课;
希腊语:要想通过古典书籍学习,这可是必学的活语言,希腊语当时还不是“死语言”;
阿拉伯语:住在西西里首都巴勒莫自然会听到的语言。
那时的巴勒莫是一个由三种西西里人构成的浑然一体共同生活却色彩特异的社会。第一种是天主基督教徒但被意大利同化已久的诺曼裔西西里人;第二种是继续信仰希腊正教的希腊裔西西里人;第三种是没有放弃伊斯兰教的阿拉伯裔西西里人。
腓特烈不但能够自由选择学什么,似乎还能自由选择去哪里。这个少年经常溜出自己居住的被人称为“诺曼人宫殿”(Plazzo dei Normanni)的城堡,也不带随从,跑到巴勒莫的大街上就不回家。在伺候他的人看来,他就是一个“万事难以驾驭的人”。但对腓特烈来说,这种体验正是在他长大成人后真正起作用的“人生学堂”。
地位高的人身边必定有神职人员。腓特烈身边也有主教跟随,但这位主教几乎没有影响力。他的工作只是向上司卡普亚的大主教报告腓特烈的日常表现。卡普亚大主教再把这些情况报送给罗马教皇。这个时期,英诺森三世不但发动了进攻异教徒的十字军运动,还向基督教徒发动了史称“阿尔比十字军” 的军事行动。送来的报告他也只是过过目,关心的程度仅止于“噢,还算健康”。
不过,有助于我们后世了解这个时期腓特烈的信息来源,也只有给教皇的这些报告了。捡拾一下散见在这些报告中的信息,少年腓特烈有如下的形象。
“中等个子,不算矮;与同龄少年相比,也不算高。身材匀称,体格健壮,很有耐力。”
“武器操作灵巧。剑、矛、弓箭操作的灵巧程度优于一般人。”
“集中精力习武时姿态柔美,游刃有余,不露破绽。”
“似乎对骑马情有独钟,喜欢性情暴烈但比其他马跑得快的马匹。”
“从早晨起床的那一刻起,直到夜里睡着为止,从来没有见过他有安静待着的时候。无所事事不是他的所好。也许在他这个年龄,这一切都很正常。”
“白天,书是唯一能够让他捧在手里就能‘安静待着’的物件。喜欢的读物中最多的是历史方面的书。不过,他读书并不挑选人物和主题。不管什么书,看到的、拿到的全部都读。他读书常至深夜。”
“这个少年精力旺盛,不知疲倦。但作为国王出场的时候,他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举止庄重,神情肃穆。这时的少年国王,全身散发出高贵的气质和凛然之美。见到他的人都会自然想起他的地位,肃然起敬。”
“他不是一个谁见了都会眼睛一亮的美少年。但宽宽的额头显示出他宽广的胸怀,射向对方的犀利目光表现出他内心的智慧和热情。但另一方面,他也经常用老百姓的方式说话,与国王的崇高地位并不相称,令人惊愕不已。”
“他最讨厌服从事先决定好的一切,惩罚的威胁对他也毫无效果。在这个年龄上,他好像已经断然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了。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他似乎已经无法忍受还需要监护人,无法忍受周围人还把他当成孩子的现状了。”
看上去腓特烈是在多民族、多宗教、多文化混杂的城市巴勒莫自由成长的。然而,他并非是在相安无事的环境中走过来的。原因是在他成为孤儿后的10年间,用一句话来概括,西西里王国一直处在没有法律的状态之下,众多封建诸侯争斗不已。简单地说,这是德意志派与意大利派你争我夺的10年。这也是因为教皇虽然接受了做腓特烈的监护人,但人却在罗马,对统治腓特烈当国王的西西里王国毫不关心。于是少年腓特烈便成了两派都要争夺的皮球。任何一派都瞄着把尚未成年的腓特烈弄到手,通过摄政把势力扩展到整个西西里王国。主教送给大主教,进而呈送罗马教皇的报告中记载了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一件事。
1201年10月,腓特烈还不到7岁。德意志派在与意大利派的势力争斗中占了上风,攻进首都巴勒莫。这派的头目马克瓦德率领手下,站在西西里王居住的城堡“诺曼人宫殿”的城门前,逼迫打开城门。守备队见抵抗徒劳,便不战而降,打开了城门。马克瓦德的目的不是占领城堡,而是绑架小国王。腓特烈以一个7岁孩子的方式进行了反抗。
腓特烈的反抗是一边大声喊叫,一边用手拼命抓挠自己的身体,直到渗出血来。马克瓦德曾经参加过小国王的祖父“红胡子”皇帝御驾亲征的十字军战斗,并以此为荣。他见腓特烈如此反抗,也下不了手。绑架小国王的事件就此以失败而告终。
报告这一事件的主教用这样一句话结束了他的报告:
“小国王当时可谓疯狂的举动绝非出于恐怖和绝望,而是出于对自己所处现状的强烈愤慨。不过是家臣而已的人物竟敢对他动手,而他自己身为国王却毫无实权。”
一个人如果幼年时期在这种紧张氛围中成长,他当然会对任何人都疑神疑鬼。他会认为周围都是敌人,不对任何人交心,最终在无人可信赖的情况下度过一生。
然而,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在腓特烈的身上。他读书近乎乱读,这种对读书的强烈热情防止了他的性格变得封闭。当一个人的想法走进死胡同时,书籍会告诉他,还有别的看法和观点。实际上,腓特烈成人后非常信任自己认为值得信赖的人,因而他拥有很多自始至终支持他的朋友。
当时他才7岁,成人的路还很长。这期间,成长中的腓特烈依旧“难以驾驭”。尽管王国的无政府状态毫无改善,但小国王的周遭多少平静了一些。腓特烈当时的断然反抗不过是抓挠身体和大声喊叫,但他当时的举动表现出,他虽然年少,却不愧为国王。这对那些因国王年少而视他为掌上玩物的家臣不啻为一种强烈的冲击。至少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对他动手动脚了。
渐渐地,少年的兴趣也越发广泛起来。腓特烈原本就是“自学型”的人。虽说人生即学校,但并非跟别人混在一起就足够了。而且光靠从书本上得来的知识也远远不够。不囿于先入为主的观点而虚心观察,这也是很好的学校。在巴勒莫及其周边地区有着数量众多的这类可以成为真正学校的学习场所。
首先是冬季所住的城堡“诺曼人宫殿”内部以礼拜堂为中心的国王居住区。从那里步行可到一座以马尔托拉纳之名而著称的漂亮教堂。这座教堂像宫殿里的礼拜堂一样,以金色打底后上贴色彩鲜艳的马赛克。其次是度夏的离宫,有吉沙宫和库巴宫,一听就知道这名字来自阿拉伯语。第三是蒙雷阿莱的教堂和那里的回廊,如果想当天来回,这里也是“学校”。所有这些建筑的发包人都是西西里的国王。他们都是天主教徒,但却雇用希腊正教徒工匠装饰墙壁,雇用伊斯兰教徒工匠装饰柱子和地面。他们共同造就了这些建筑。这些建筑是一直以来统治西西里的诺曼国王们的开放路线结出的硕果。所有这些,无疑有助于腓特烈摆脱中世纪的僵化观念,走向自由。800年后,与腓特烈同为德国人的学者评价他是“德意志君主中唯一一个创造型天才”。其实,这个基础是在他从4岁到14岁的孤儿时代奠定的。所谓创造是一种精神活动,而这种精神活动不可能产生于一个没有不同刺激的地方。也就是说,单靠纯粹培养是产生不了这种创造精神的。
到了1208年,13岁半的腓特烈便不能在这些“学校”里继续学习了。那年6月,叔父菲利普被害。这意味着,在德意志境内持续10年之久的皇帝派与教皇派的争斗以教皇派的胜利而告终。不过,对腓特烈来说,这个结局并非意味着自己的终结。尽管他已经处在决定性的劣势之中,但皇帝派诸侯们在德意志仍旧拥有强大的势力,他们的视线再次投向了霍亨斯陶芬家族唯一在世的继承人——13岁的腓特烈。
那年的12月26日,刚满14岁的腓特烈就宣布自己已经成人。一般是在15岁,晚一点也会在16岁或17岁举行成人仪式。但腓特烈却刚到14岁就率性地宣布自己已经成人,今后的一切自己做主。
监护人英诺森三世被弄得措手不及,但他并没有不高兴。他对左右的人说:“他能力的脚步要比年龄的脚步走得快啊!从少年期一下子就进到了需要高度认知能力的年龄段。”
但是,教皇的大度没有维持多久。宣布成人后还不到一个月,1209年1月,年仅14岁的西西里王就用实际行动顶撞了年已49岁、权威权力都被视为“太阳”的罗马教皇。他拒绝从教皇推荐的三位神职人员中挑选巴勒莫大主教的后任。
实际上这是一个大问题。它触及到中世纪关于叙任权之争的根基。这就是神职人员的任命权归罗马教皇,还是归圣务执行地统治者的问题。英诺森三世应对得很稳重。教皇在给腓特烈的信中说,小国王这次的态度源于国王身边的亲信欠考虑,所以可以原谅国王。腓特烈也没有一下走得太远,而是选择了退一步的处理方式。所以,极有可能演变成罗马教皇与腓特烈之间第一次冲突的对立化解了。
年轻时的腓特烈和他的随从们
尽管如此,教皇似乎还是意识到了,需要在马还没有形成暴烈性子之前就给它套上缰绳。这件事发生后一个月,教皇就规劝腓特烈结婚,甚至定好了对象。未来的妻子是阿拉贡 国王的女儿。她先前嫁给了匈牙利国王,丈夫死后,唯一的儿子也死了,她便回到了西班牙。她比腓特烈年长10岁。14岁的西西里王接受了教皇安排的这门亲事。
婚礼于1209年的8月15日在巴勒莫主教堂隆重举行。8月15日是庆祝圣母马利亚升天的日子,基督教世界在这一天多会举行重要的仪式。在当时的记载中,没有任何关于新娘在哥哥的陪同下从西班牙嫁到西西里的记录,却留下了新娘带来了500名骑士当嫁妆的记录,好像在告诉人们,腓特烈关心的不是新娘,而是这500名骑士。实际上,这倒真是事实。
可是,这位与腓特烈母亲同名,叫作康斯坦丝的阿拉贡家族的公主并没有如教皇所期待的那样成为“缰绳”。相反,这个女人一直就是腓特烈的好伴侣。也许是因为自己饱尝过人生之苦的缘故,她温柔平和地呵护着丈夫那颗紧张度日的无法宽解的心,打开了丈夫的心结。两年后,腓特烈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了。
对任性地宣告自己已经成人,宣布今后一切都要由自己做主的腓特烈而言,阿拉贡家族的公主带来的500名骑士,大概比领地更重要。在宣布成人之后接下来的时期里,腓特烈干起了一项十分艰难的事业。他要在长年处于无政府状态的西西里王国恢复由国王直接统治的秩序。无政府状态是王国内部封建领主各行其是造成的,结果使得税收进不了国库,可供国王使用的军事力量当然也就形同虚设。这500名骑士来得正好!
顺便一提,想要恢复国王直接统治下的王国秩序,具体来说,要回到国王能够有效统治的威廉二世 时代(1171—1189),即要回到20年前的状态,就必须从重新研究诸侯的领地开始。在这20年中,国王统治好歹还算管用的只有腓特烈父亲统治的3年和父亲死后由母亲统治的一年,总共不到4年时间。然后就是腓特烈未成年时期的10年。也就是说,在这20年里,由意大利南方和西西里岛组成的“西西里王国”几乎全是封建诸侯们的天下。
腓特烈宣布要在重新研究的基础上重组西西里王国。当然,不管是德意志派还是意大利派,凡是既得利益者对此都坚决反对。14岁的腓特烈要干的事业会变得十分艰难也是因了这20年的缘故。
尽管如此,腓特烈还是在婚礼两个星期后就出发前往王国各地视察。这个行动对重新研究诸侯领地不可或缺。他带上了卫兵。腓特烈充分预料到了反对派的敌对行为,意识到了这次行动的风险。
身在罗马的教皇英诺森三世根本没有把腓特烈放在眼里,但他还是采取了行动。他把过去对萨克森公爵奥托的暗中支持变成了公开支持。长年以来,奥托的敌手一直是腓特烈的叔父菲利普。尽管菲利普被暗杀之后教皇只得选择奥托,但萨克森公爵奥托本来就是教皇派的头目。教皇预料,这个奥托不会把手伸向意大利,也不会把西西里王国弄到手后南北夹击位于意大利中部的教廷领土。对罗马教皇来说,没有比德意志和意大利同时归于一个君主之手更可怕的了。
1209年10月,罗马迎来了从德意志南下的奥托,教皇为他举行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加冕典礼。教皇英诺森三世见这位正式当上皇帝的奥托比自己年轻27岁,他一定觉得北有德意志的奥托,南有西西里王国的腓特烈,罗马处于两者中间便可安泰无忧,而且这样的状态会延续一段时间。分而治之是古罗马的统治原则。加冕典礼前,教皇要求奥托承诺不向意大利伸手。
13世纪初的欧洲
可是,加冕典礼一结束,新皇帝奥托就把承诺忘到了脑后。与其说他忘记了承诺,不如说他这匹狼脱下了披在身上的羊皮更为确切。新皇帝的野心首先指向与教廷领土北部接壤的托斯卡纳,紧接着就把军队开进了属于西西里王国领土的意大利南方。
教皇对奥托感到震怒,但罗马教皇没有自己的军队。正因为宗教组织不能拥有军事力量,才会有他们自己的“武器”。这“武器”拯救了已经穷途末路的腓特烈。奥托的军队已相继占领了腓特烈的领地卡普亚、那不勒斯、萨莱诺和阿马尔菲。
第二年,1210年10月,罗马教皇英诺森三世宣布开除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奥托四世的教籍。
教皇对奥托违反承诺感到愤怒,但一年之后才开除他的教籍。其中的原因在于:第一,寻找替代奥托的人遇到麻烦;第二,教廷害怕留在意大利半岛为所欲为的奥托军队。尽管如此,教皇也得赌上“太阳”的权威断然出手处置“月亮”。
不过,这时开除教籍并没有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奥托根本不在乎开除教籍之类的处罚。他在古罗马时代的古都卡普亚享受着南欧温和的暖冬。教皇打算换马,把奥托换成腓特烈。腓特烈尽管也在南欧,却根本无法享受暖冬,每天都在为自己国家的防御而奔走。
直到1211年,在罗马加冕两年、被开除教籍一年以后,奥托才和自己的军队一起返回了德意志。这并不是因为他开始在意被开除教籍的影响,而是因为德意志内部反奥托运动开始蔓延,他无法不闻不问了。这人作为武将能力非凡,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诸侯和士兵中却毫无威信。这与英国狮心王理查受到了从诸侯到士兵由衷欢迎的情形正好相反。因为沾亲带故,奥托从少年时代起就一直崇拜着狮心王理查。
英诺森教皇换马,把奥托换成了腓特烈。马是换了,但他对16岁的腓特烈也许并不放心。由于被开除教籍的奥托仍然盘踞在意大利半岛,1211年春,教皇向腓特烈推荐了一个人给他当顾问。
这个人名叫贝拉尔德·卡斯达卡,是位神职人员,出生于意大利中部阿布卢佐的贵族家庭,时任意大利南部巴里的大主教。许是教皇觉得顾问应该待在国王身边,便把此人调到巴勒莫当大主教。从此以后,这个人便以“巴勒莫大主教贝拉尔德”之名留名青史。
教皇的本意是想通过贝拉尔德大主教把腓特烈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腓特烈和贝拉尔德第一次见面时的年龄,前者16岁,后者33岁。这样的年龄差距最能起到监视作用。而在当时,贝拉尔德大主教的见识之高已经广为人知。
教皇也许以为,在腓特烈身边配上这样一个人就能控制万事难以驾驭的烈马了。然而,教皇几乎立即感到了事与愿违。这位33岁的人在16岁的人身上发现了什么,大主教没有留下任何文字,我们无从知晓。不过明摆着的是,从此巴勒莫大主教贝拉尔德就成了腓特烈一生中最好的陪跑者。一年后,腓特烈下定决心要进行前途未卜的德意志冒险之行,而一开始就跟随腓特烈一起行动的正是这位贝拉尔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