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复观先生在《心的文化》一文中指出:“中国文化最基本的特性,可以说是‘心的文化’。……‘心’是人生价值的根源,这是中华文化区别于其他民族所独有的特性。”
中国古人一直认为,人的一切思想、行为皆由心起,所以心在中国人的思想和生活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因此,无论是以孔子、孟子为代表的儒家,还是以老子、庄子为代表的道家,折或医家、兵家、法家等,都非常重视“心”。在他们看来,人心虽天然具有强大的认知力、丰富的感受力、准确的判断力、深刻的反思力等,但因为外在社会环境的不良影响、人体感官欲望的误导、自身年龄与经验阅历等的制约等,心不仅常常被遮蔽而不能正常发挥作用,甚至经常会产生错误的观念和结果。因此,必须对心进行修养。所以儒家讲“正心”、道家讲“静心”、佛家讲“明心”、中医讲“养心”,都把“心”作为养成人格、和谐身心、寻找幸福,乃至解决社会根本问题的源头和核心。
中国古人认为,心具有三重含义:觉知、主宰和道德。
觉知之义,是心的第一个含义。所谓觉知,在传统中国有两层含义。第一层为“知”,即认知、认识,这是一种知识性的心。这种意义上的心,虽然也为人所重视,但并不特别突出。然而在西方哲学家那里,这成为他们最重视的心,尤其是近代以来的哲学,理性的认识之心可以说是西方哲学的核心。
第二层为“觉”,这是传统中国比较独特的一种观念。觉即觉悟,这里所谓的觉悟并不是政治觉悟、思想觉悟等当代含义,而是指古人对天地间至真、至大、至诚的大道的觉悟。这种觉悟,当然可以有宏阔的对宇宙生生不息的感悟,但很多时候其实是对精微之物所蕴含的道的体察。对此,宋明心学家有深入的阐发。对于“何谓心”这个问题,王阳明说“凡知觉处便是心”(《传习录》),此处之“心”,与第一层认识之心的内涵相去甚远。王阳明所指的这个心,是“如耳目之知试听,手足之知痛痒。此知觉便是心也”(《传习录》),也就是第二层的觉悟之心。在王阳明看来,世界再大,也需要通过心来感知,而心是人觉知这个世界,并与这个世界建立联系的唯一媒介和通道。陆九渊也说:“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陆九渊集·杂著》)整个世界的存在和运行,其实都是要由心来感知的,否则它们便没有什么意义。因此“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陆九渊集·年谱》)。从主观积极的层面看,心其实决定了人对待天地万物的态度、可能与结果,所以有的人的心可以容纳宇宙,有的人的心只能容下自己。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王阳明说:“人者,天地万物之心也;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王文成公全书·答季明德》)由此可见,中华传统文化中所说的“心”,绝不仅是认识意义上的心,而是觉悟意义上的心。由这个意义上的心,人可以超越个体而达到对天地万物的觉知。
心是一身之主宰,这是心的第二个含义。正因为人心能认识规律法则,能觉知天地之道,所以它能够也应当来主宰人。朱熹说:“心,主宰之谓也。”(《朱子语类·性理二》)又说:“一身之中,浑然自有个主宰者,心也。”(《朱子语类·论语二》)在中国古人看来,心是一身之主,它能够统御人身体的各个器官,如耳、目、鼻、舌、身等。宋明理学家则进一步认为,心不仅为一身之主宰,而且为万事万物之主宰。朱熹说:“人心至灵,主宰万变,而非物所能宰。”(《朱子晚年全论》卷二《答潘权度》)又说:“人心万事之主,走东走西,如何了得!”(《朱子语类·学六》)如何理解心为一身和万事万物的主宰呢?《传习录》中陆澄与王阳明的一段对话,可以让我们很好地理解这个问题:
陆澄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从师徒二人的对话中,我们可以看出,读书、待客、好色、好货,都是对外物的一种喜爱,心在此,不能称之为主一,主一就是一心在天理上。即心为主宰就是要专注一个天理,也就是由心内在的、原来就有的良知、天理来做主,这就是心为一身之主宰。在宋明理学家的认识中,万事万物固然有其存在的客观性,但仅仅客观而不与人发生关系,则并不能产生真实的意义;只有真切地与人发生联系的事物才具有真实的意义,所以,心通过这种真切的关系对万事万物有主宰作用。就像王阳明南镇观花那个故事所表明的,万物当然客观存在,但是当人不出现的时候,并不能显现出它的意义来,而只有当人观花的时候,花的美艳才真实发生。也就是说,心的主宰不是统治性的主宰,而是觉知的、赋予意义与价值的主宰。
道德之义,是心的第三个含义。其实,这个含义正是从以上两个含义衍化来的,因为心能觉知道德、主宰身体,所以心具有道德判断力,而对人的道德行为负责。孟子云:“仁,人心也。”(《孟子·告子上》)又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被孟子称为“四端”,“四端”皆本心之发用,是天赋的道德,是仁义礼智的发端。如草木有本,而茎叶由此而生,人有此心,则具万理,孝悌忠恕,均由此发展而来。本心即道德之心,亦即孟子所谓的良知、良能,是人先天就具有的道德能力,是人内在的价值系统,也是人之为人的良知与底线。只要不断地扩充本心、自觉实践,就能实现道德修养的目标,正如孟子所云:“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尽心上》)孟子同时用否定的方式告诉人们:“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孟子·公孙丑上》)“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离娄下》)人与禽兽之间的那一点差别就在于道德之心,而能否彰显内在的本心、良知、道德,则是君子和小人的差别。所以人应当扩充和发扬道德之心,如此则人人都可以趋向于尧舜,从而使成为圣人的可能性落实为不断趋近的现实性。彰显本心、良知,发用“四端”,人才能具有仁义礼智“四德”,而这离不开道德主体的道德自觉与实践。
综上所述,心具有三义,分别是觉知之义、一身之主宰之义和道德之义。所以,理解我们的心,找到我们的心,进而启动人心具的这些功能,就能使我们践行道德、把握自身、觉知大道。在这三种含义的心中,古人认为前两种心其实都要落实到道德之心上,所以通过“正心”来改善心,是古人对心理解的关键。而对于我们今天的人格养成来说,彰显“正心”所蕴含的对道德之心的重视,也是弘扬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方面,因为道德之心作为人内在的价值体系,是人生价值的根源,是确保人生的方向不出偏差的关键。
心既然具有觉知、主宰和道德三义,所以在中国古人看来,学之道的载体和完成者就是心。而对于这颗心,古人不是像现代人那样从生理学的角度去理解,而是从哲学的角度去思索。这种思索的大背景,就是“天人合一”的思想。“天人合一”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共识,其中老子的说法颇具代表性。老子云:“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道德经》二十五章)在老子看来,具有心的人是宇宙“四大”之一。他又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经》二十五章)道、天、地、人组成了一个彼此作用的整体。那么,作为宇宙中的“一大”,人如何才能更好地认识和效法这个自然而然的宇宙世界呢?
《周易》中讲:“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周易·贲卦·彖传》)古代圣贤从天上日月星辰周流不殆中,观察宇宙自然变化的规律;从人伦日用中“观物取象”、“类比取象”,来达到对世界的具体和抽象的丰富认识。
由此,《周易·系辞上》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古人发现万事万物分为有形之先和有形之后两个阶段,前一个阶段是“道”,后一个阶段是“器”。这里需要指出的是,中国的“形而上”和“形而下”并不同于西方“形而上学”的说法。西方“形而上学”中的“形而上”是彻底超绝和绝对理念化的,而中国哲学中的“形而上”则仅是超越形体和具体的,并不能说是纯粹理念化的。那么怎样才能通“道”达“器”或由“器”达“道”呢?其切入点是什么?徐复观先生说:“形而中者谓之心。”
心是打通形而上与形而下、道与器的关键与枢纽。心可以向上达“道”,向下通“器”,容纳万物。形而上者是经由人的觉知显现出来的,如果这个世界仅仅是只有动植物而无人类的世界,则形而上者根本不存在;形而下者是经由人的主宰才具有真实价值的,否则这世界就只是个物质材料的冷冰冰的世界,而不会有任何温度。所以心的作用正是形而上与形而下的枢纽,它的“中”不仅是中介,更是创造性的力量。因此,天人合一必须要落实在人心上,才是真正的天人合一;纯粹客观的天人合一,是缺乏活泼和具体意义的。而经由天人合一视野下的心,则不仅仅是一颗生理的心,而是一颗赋予万事万物价值与意义的心。也正因如此,为学要落实到心上。如此认识“心”,在“心”上下功夫,就如同找到了按钮与关键。黄梨洲在《明儒学案序》中有言:“心无本体,功力所至,即其本体。”只要心的功夫到家,就能身临其境地体悟到孟子所说的“万物皆备于我”(《孟子·尽心上》)。陆九渊在年幼时,不理解“思天地何所穷际(而)不得”。当他十三岁时,读古书读到“宇宙”说“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忽然省悟道:原来“无穷”便是如此,人与天地万物都在无穷之中,这才有了后来那句名言:“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
先圣留下的经典,指引着后人修身成道,只要勤而行之,终有一天会突然顿悟,豁然贯通。王阳明被贬龙场,在一个洞穴中潜心思考,忽然有一天大悟:“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王文成公全书·年谱一》)“龙场悟道”确立了王阳明一生学问的宗旨: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心外无事。其实,早在《尚书·大禹谟》中就有关于圣人以心入道的记载: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相传这十六个字源于尧、舜、禹禅让的故事。当尧把帝位传给舜时,将“允执厥中”四字心法传给了舜,并谆谆嘱咐舜要用“中道”治国,管理好世道人心。中道是中国独具特色的、根本的实践原则。当舜传位于禹时,在“允执厥中”四个字之上,又加上了“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这十二个字。可以说,这十六个字是“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中庸章句序》),是道学传承之关键。子思作《中庸》也是传承上古圣人的“道统”。“中”是“天地所以立”的内在依据,是宇宙间的基本原则。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中者,天下之正道。”“中”不仅可以作为帝王“治天下”的大纲,也是修身的关键。无论是儒家讲的“中庸”,还是道家讲的“守中”,佛家讲的“空中”,都是教导人们用“中道”为人处世。“中道”是中华文化的独特创造,足见其寓意深刻,意义非凡。而“中道”的根本就在于人心的不偏不倚、合时合宜。
朱熹言:“人只有一个心,但知觉得道理底是道心,知觉得声色臭味底是人心。……道心、人心本只是一个物事,但所知觉不同。”(《朱子语类·尚书一》)心只是一个,它顺人身体,觉知到耳目之欲上去,就是人心;它虚灵明觉,觉知到义理上去,便是道心。人心、道心的差别就在于觉知的内容不同:觉知饥食渴饮等耳目口舌之欲望,则是人心;没有私欲掺杂的状态,则称为道心。所以,人心危而又危,道心微而愈微,要把持人心、彰显道心,需要通过后天格物、致知、正心、诚意等一系列的修养功夫来完成。这里需要指出的是,人心并不一定就是恶的,理学承认人自然欲望的正当性,但同时认为,这种欲望如果放任不管而任由其恣肆发展,便会趋向于恶,如由自然的好美色导致淫乱,由自然的恶恶嗅导致奢侈,所以人心是可能向恶的,而正是这种危险性,导致了必须要严格区分人心、道心。区分人心、道心,其最终目的是让道心做一身之主宰,正如王阳明所说:
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传习录》)
道心是人原本就有的良知、良能,是道德之心,这个心虚明广大,无所不知。人心则是丧失了本来端正的道心,而让自然之心被私欲所遮蔽、暗而不明,从而成为一己私利之人心。人之一心,本自光明,但被后天各种过度的需求、私欲所遮蔽,所以暗而不明。如果任由欲望发展,就会以自我为中心,最后沦为欲望的奴隶而不自知。其实古人讲修行、修身,都是为了彰显、重现光明的本心、道德之心,是为了养得正念,由心入道。道在心中,一以贯之,所以要彰显道德之心,约束私心人欲。
让道心统驭人心,离不开“惟精惟一”的功夫。“惟精”是辨之明,“惟一”是持守不离、择善固执。“精”是动察的功夫,察识于心之已发,精明于心之发是本心良知还是物欲私心;而“一”则是静养的功夫,涵养于心之未发,守一于心的静默安然而使其不胡乱放纵。故“精”、“一”即静养动察的功夫。在道德实践上,道心与人心之间不能有任何的夹杂,两者必须加以精细区分。故“惟精”就是要能对道心与人心、天理与人欲精审之、明辨之;“惟一”就是要对天理、道心持守不二、择善固执。若能如此,即能达到复其本初之性的“允执厥中”的境界与状态。
“允执厥中”作为道德实践之原理,本是无形无相的,但它又无时无刻不体现于人的现实生活中。它的显现,首先是从人心切入,依赖人的道德实践而由形而上显化为形而下;其次是在具体的实践活动中,体现为“中庸”的合时、合地、合宜的行为;最后,这种行为会导致合乎道义的优良结果。所以这种“用中”之道,贯穿于公私两个领域。正如北宋著名史学家司马光所说,“允执厥中”不仅是帝王“治天下”之本,也是个人心性修养、治心之本。圣人传道必以心,圣学之道只是学此道理,故孔子云:
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礼记·中庸》)
舜好问、好察,隐恶而扬善,执两用中,用合宜的方式服务百姓,这是一种大智慧,也是舜之所以成为圣王的关键。从某种意义上说,社会问题、家庭问题归根结底都是人的问题,人的问题又是人心的问题。因为人的心思千变万化,其关键是用中道来把握好人心与道心之间的平衡。
上至尧、舜、禹、孔子、孟子,下至“二程”、朱熹、王阳明,皆以“心”为学。“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找到本心、良知,就是成人之学问的根本,因为“心”正是沟通“道”、“器”的枢纽。
“圣人之学,心学也。”(《陆九渊集》王守仁序)这是王阳明对传统成圣成贤学问的精要概括。在王阳明看来,一切事物都因人心而发生意义,所以学问的根本就在于心的学问。而“圣人之传道必以心”(《宋元学案·说斋学案》),心是道的载体与显现主体,所以学问之成立不是依靠别的什么,就是依靠此心。也就是说,正心的学问是自尧、舜、禹代代相传而来的圣人之学的根本。王阳明在讲学时曾语重心长地告诫学子:“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传习录》)立成圣成贤的心是为学的关键,如果不立成圣成贤的心,则只能浑浑噩噩度日,最终浪费此生。
在《传习录》中,徐爱对“圣凡之心”是这样描述的:“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心犹如镜子,圣人心似明镜,能精微清明地照察一切;常人心似昏镜,不能清楚明白地照察内外。所以在传统文化中,如何使心恢复其本来的清明状态,是心之学问的关键。对此,儒、释、道皆有很多论述,无论是“明明德”、“致良知”、“涤除玄览”(《道德经》十章),还是“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庄子·人间世》),都是让人来发现本心的。此“心”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自性圆满、晶莹无滞,是觉察万象的主人。找到此“心”,让其重现光明,是传统教育中修身、修行的第一关。孔子说这个心“一以贯之”,从过去、现在到未来,始终是这个心;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是这个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依然是这个心;这个心“须臾不离”、“不生不灭”、永恒当下;这个心“无为而无不为”(《道德经》三十七章)。它是德性修养、人格养成、“修齐治平”的本源与关键,所以,王阳明将从心念上为善去恶的过程,看作是“致良知”的步骤,并用四句话表示:
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传习录》)
这四句话,是王阳明心学的最高概括,凝结了心学最精华的智慧。良知就是道,就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本心、道德之心、是非之心。良知的本体原本是纯洁无瑕的,因而从终极的意义上说它是无善恶之限定的;但这种无善恶一旦落实到现实,当然以善为更接近其本来面貌,而恶则越来越偏离其真相,所以要以善为根本。因此,找到了良知,守住了道德之心,就守住了心的根本,也就可以日益恢复人本来拥有的安宁、自由、完善。而要找到和持守本心,则需要对心下功夫,这功夫就是“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