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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蝶迷

洪 深

普通名词

中国电影在较早的一个时期,三十年代的后半与四十年代的前半,比较出名而成就也较多的,大半是广东人,如胡蝶、阮玲玉、张织云、杨耐梅等。这并非完全是偶然的。在我个人的看法,这不是没有社会理由的。广东,在海行不大方便与安全的时期,不能不也算是“边远省份”。它距离历代中央政府的所在地,较为迢远。多数有力的中央政权,有力足以统一与统治全中国的,建都总在黄河流域;明清两朝,更是长期地偏处在北方,“天高皇帝远”。纵然中央所在施政治压迫,比之加于近省的,未必有异;而执行结果,却不能同样的严格有效。因之除了少数官场与所谓仕宦之家,一向做官与极想做官的人,自然对于中央政权的喜怒好恶,伺候维谨,可能表现得十分顽固守旧卑鄙而外;一般人民,比较地尚未全部失去那自尊、自主、自动、进取与冒险的精神——在生活习惯与社会风俗上,多少还保留一点自由的作风;敢于尝试新的事物,踏走新的道路,采用新的方法。在广东,旧头脑可以极旧,幸居少数;新头脑可以极新,却喜多数。广东人不惧为天下先,若干年来,若干新事业,常是广东人为开辟者、创造者。生长在这种环境中的广东女子,心理上是敢做敢为的,无“内起抑制”的存在;职业需要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大理会那无关的人的无聊议论。在生理上,天足的多过于缠足的;发育未受阻害,健康未经戕贼,体貌胜人一等,这两者当然是表演戏剧所不可或缺的条件;而在当时,中国电影事业创立不久,所摄造的也都是无声影片,根本无须念词与歌唱,所要求于演员的,不过是美观与肯做两事而已。胡蝶于民国十五年开始演电影,一方面由于她自己的认真,另方面更由于一些非她始料所及的机缘,六七年间,遂成大名。民国廿二年,她随明星影片公司外景队,至浙江澉浦拍摄《盐潮》,轰动了当地的老妇少女,齐同围看。“大蝴蝶”,谓胡蝶自己;“小蝴蝶”,谓夏佩珍;和“咪咪胡蝶”,谓顾兰君。胡蝶的名声,深入了乡村,文法上指称一个人的“专门名词”,竟因多人知晓的缘故,也如“曹操”“拿破仑”的例,蜕化为一“普通名词”,“胡蝶”二字就是当时电影女演员的通称了。

七号女生

胡蝶是我的学生,但说来汗颜,她后来做到名利双收的那套本领,不全是我传授的。民国十四五年,中国自制电影,开始为上海观众所注意与欢迎——说得老实点,拍到照相,开始教人看得出,叙的故事,开始教人看得懂。那最先创办的几家公司,都已赚了大钱。一时新组的电影公司乃如雨后蕈菌的怒生。上海大戏院原是经营外国影片的;在大光明、南京、国泰等新式有声电影院未造之前,要算是放映新片最多的一家,它的经理曾焕堂,是一个有眼光的事业家,他也有意从事摄片,组织了大中华影片公司,并且创办大华电影学校,希望造就一批技术人才与男女演员,做他制片时的干部。我对于自制电影,原怀着极大热情,以为这是中国应有的一种事业,而对于电影学校,虽不存过分的奢望,但我觉得,有一个学校总比没有学校来得好:工作人员上课堂学习一下,总比自我学习来得好。所以在曾焕堂辗转托人,请我担任电影学校的教务主任的时候,我经过一番考虑竟毫不保留地允应了,我想,这是中国第一个每天正式上课的电影学校。我自己每周教授四小时的表演术。我请孟君谋为教务员,负责查堂、点名、记分、请假等事务。课程方面,除了学习“基本动作”(当时误称为“表情”)而外,每周规定到上海大戏院看片两次,研究美国影片中的演技;又规定全体学生,不论习为演员或技师,必须理解摄影与洗印工作——特请留法专习电影的汪煦昌专授此类技术功课,随带他私有的摄影机讲解演习给大家看;又规定每周有若干次的专题讲演,关于文艺与一般社会问题——茅盾,那时主编商务印书馆的《小说月报》,曾对他们讲过一次西洋文学,而留下极深刻的印象与影响,说详后段。学生共有一百二十人,依次编定学号。女生在前,胡蝶第七号,徐琴芳第二十号。所困难的,是学生程度不齐,有在军队中当过团长的,(萧英闻为宋鹤庚的旧部);有中学未毕业的学生,(×年胡蝶赴北平拍摄《啼笑因缘》外景,某教会女中曾有学生多人列队访问校友);甚而有几位不大认字的女性,(考生顶名,借文凭等事,虽一电影学校,亦未能免俗)。未到六个月,学校即结束。一部分学生转入大中华工作,多数散入其他影片公司。那座学校,我敢说并未造就演员或技术人才;所可告慰的,只是使得一般人稍为感觉,电影需要学习,也是严肃而不太容易的工作,非如某些人所想象的尽是胡闹与儿戏。如是而已。

似水流年

1930年,胡蝶随明星影片公司外景队至北平摄制《啼笑因缘》,她曾向北平几位新闻记者声言她已二十四岁。那是十五年以前的事了;今天胡蝶应是四十左右的少妇。抗战以后,我没有见过她;据友人说,她保养得很好,并不见老。话虽如此说,普通以色艺与观众相见的演员,过了35岁便是在走下坡路,而内心不免有“迟暮之感”!胡蝶恐也不能是例外吧。她今天在公众的宠爱上,不能不让首席给舒绣文、白杨!正像舒白两人,在将来的一日,不能不让首席给现已从事表演,技术渐臻成熟,但地位尚未为大众承认——因为她们尚未遇到适当的剧本、适当的导演、适当的机会,使得她们将享不虞之誉,那超过她们工作成就所应得的声望——几位在目前还是未成威胁的女艺人。在这“长江后浪推前浪”一点上,男演员较胜于女演员,而那演“个性”(如老妇)的女演员,又较胜于那演“本色”的女演员。这实在是本色女演员的悲哀。她的成功,在她的天才努力与经验在受恭维而外,不能不靠仗她的“耐看”与“耐听”。三十五以后,肤色,尤其是脸上的,难得还似“凝脂”;四十以后,喉音也难得如“莺燕”,多少要丧失一点娇柔与巧敏。即或可乞灵于美容医师,更换一付乌发,拉举一回头皮,而四十以后的生理状态,到底不允许她以年轻时同样的热忱,去迎接新的经验(譬如说,新的情绪态度,为新的灵活方式所需要的);或者以年轻时同样的灵捷,去从事新的表现(譬如说,新的肌筋活动,为新的技击术所要求的)。她的大同小异的“老不过是那么一套”,在某一个时期也许曾被称誉为伟大神奇、时代骄子,也会使那不断捧场的观众,感到单调、陈腐与可厌。那往日对她倾倒着“迷”,非必私人为友而自然亲热的一群,就这样在无形之中,慢慢地疏远离开了。诺尔麦·希拉,玛丽·碧克馥,早已成为过去的人物。如果今天她们扮演少女,又在剧院中出现,一般老年人到场的,或是出于忠厚,而少年人到场的,难免不因好奇;都未必是为她们的“耐看”与“耐听”所吸引了!在舞台与银幕上艺术生命最长的,是法国女伶塞拉柏恩哈特,她生于1845年,13岁开始学习表演;18岁初次在法国国家剧场登台;最大的成功,在1874年至1890年之间,29至45岁;1922年,她已77岁,犹赴美国与意大利作旅行公演;次年78岁,正在拍摄电影,患病五日而身故。前后为演员61年。在她晚年所演各剧中,真正轰动一时的,乃是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那时她已55岁,但她所表演的,不是主角而是哈姆莱特亲王。天大的表演本领,拉留不住少女的年华。绝妙的化妆技术,做作不出娇嫩的声音——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做戏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胡蝶最红的时期,苏州一家电影院的经理,到明星公司营业部诉苦:“敝院放映贵公司的诸位名家编导的社会影片,已经赔了不少钱,现在请快给我们几张胡蝶主演的影片。即是贵公司一定要前进,那么还让胡蝶主演前进;一连三张胡蝶,前进也好,后进也好,所有蚀掉的血本,大约就可以一齐捞回。不瞒诸位说,我们苏州的看客,十个倒有十一个是胡蝶迷!”这才真是票房价值,这也是“明星制度”存在的理由。然而,即在胡蝶的黄金时代,她的艺术成就,也不能算是什么高。她的念词,不如某甲;体貌——是的,就身材、腿部、走路、全部静的美和动的美而言——不如某乙;演武侠不如某丙;演穷人不如某丁——胡蝶着上穷苦的服装,便更减少她的美观;演喜剧不如某戊;演反派不如某已——可以说,她不会演反派;演老年人不如某庚——公司当局不许她演老年人;甚至演她最擅长的苦恼的或悲剧的角色,也不如某辛的深刻,甲乙丙丁等都是大家熟知的人物,无须逐一提名的。如果可以像看卷子批分数的话,甲乙丙丁等在各人独擅的一项上,可能超过九十分,而胡蝶至少相差十分。但甲乙丙丁等在其他诸项上,只在六七十分之间;而胡蝶又可超过每人至少十分。汇计全部分数而计算总平均,甲乙丙丁等不能不在七十五分以下,而胡蝶还是在八十分左右。这个总平均,我从来不敢轻视的。这并不是说,一个人的才能必须驳杂,样样来得而无一专长,更不是说一个艺人须是全才,样样来得而样样胜人。我的主张是,平均分数高而后总能真正发挥专长,一个演员能演喜剧,他演悲剧,才真沉痛;懂得风格,他用写实,才更恰当,这是胡蝶的好处!这是她成功原因之一。(梅兰芳也是这样的,喜用嗓音不如程砚秋,扮相妩媚不如尚小云,念白动听不如荀慧生,对打出手不如朱湘泉,甚至表情深刻不如小翠花,但梅的总平均甚高)。

其次,胡蝶表演的范围,是相当狭隘的。她最宜于演一种天真、纯洁、历世不深、尚未学坏、胆小、轻信、受委屈、苦脑子,在故事中一贯地被人欺负玩弄压迫或陷害,出身又不太贫贱的少女。在中国演这类角色,还不曾见有其他女演员,能在银幕上和她竞争;别人演来,总教观众感觉到,演员的生活经验,多过于那角色的,虽然她在演一天真少女,而演员自己断断不是这样一个无识无知的人,她似乎处处显露出她倒是个“老吃老做”的老手,如果她上了男人的当,这种女人会上男人的当么,那也叫做活该,她应该是懂事的,观众对正面人物不同情,对整个故事即不关心!一般女演员,表演纯洁规矩正派诚实与“不世故”,均不如胡蝶的可信,她们也缺乏胡蝶的雍容华贵的风度,这是胡蝶成功原因之二。复次,便是由于她的“行业观念”与社会才能了。

行业观念之一

交际社会中“风头”的仕女们有时还免不了一种错误的自负,“如果我愿意登台或上镜头的话,成功自然是我们的”!一部分头脑较为清楚的人便提出问题,“什么是做一个好的女演员的条件?成为一个女明星是否真是这样困难的一件事?”我的回答是,“当然是不会太容易的,但如果你有计划的不断地努力,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希望。”

第一,要问你自己,你拿什么材料来开始?你是不是有一个很好的身体?——虽不必如天仙之美,但至少没有缺陷而端正秀丽,相当地健康,庶不厌倦那重复的练习与劳苦的工作;并无不良的习惯与特殊的举止,以致在训练肌筋活动时有不少毛病须要纠正;更有坚强的记忆力,善记旁人的指点与自己的领悟,否则今日导演费尽气力助你研究与选定的地位与动作,到明天忘得一干二净,又得从头再来,用功努力,降低为操练复习,无暇从事创作。你是不是有一副得力的喉音——虽不必是声裂金石,但音域尚非太狭,从最低到最高,至少有十个左右的音程;相当地巧敏,在经过训练之后,足够满足那念台词时一清楚、二有力、三变化、四音色反映情感四大要求,并无别音别字,怪腔怪调,或使听者不懂,或使听者发笑,那难于革除的声病。更能响亮与行远,绝不给人以虽似悦耳而细如蚊哼,欲使十排座位之后听出,便在登极吼喊之感。你是不是对于环境有高度的敏感——然后你才能够迅疾地感觉与深刻的感觉,不顾一切情绪的经验,对人对事,态度认真而诚恳;对人类有真正的同情,再通过教育与修养,主观上养成适当的情操,建立正确的人生哲学,客观上确实做到“设身处地”,走入你所扮演的角色,听到他的声音,看见他的动作,理解他处在那剧本所规定的,甚至那剧本以外的环境中的种种心情!这三者,无病的身体,无病的喉音,与敏锐的感觉,就是做演员所必须具备的“天才”。

其次,你需能耐烦地学习若干基本动作——在你自己发觉有某一种情绪的时候,在别人眼里你做了些动作,譬如怒时你的眼睛是怎样的,眉毛是怎样的,牙齿是怎样的,嘴唇是怎样的,两手是怎样的,两臂两腿是怎样的,脸上全盘纹路是怎样的,头项肌筋是怎样的,浑身肌筋是怎样的。这些你得一件件慢慢地考查收集比较,并且学做,使得一切动作,一时并进,而且完全在本人控制之下。同时,更须记得,你平常所能练习的,只是一个“自然人”在某种情绪状态中所起的神经与肌筋的反应,而剧本所描写的,无一不是那必须与人相处的“社会人”,而社会人的情绪反应,很少是单纯与直接的,而需通过风俗的与个人的绕道隐蔽烟幕伪装。学校中,能教你做出那自然人的情绪反应,那是有一定的,但甚难教你发挥那社会人的情绪反应,那是不能刻板的。

行业观念之二

譬如说,你生气而打人一个嘴巴,导师可以指导你如何瞪眼,如何竖眉,如何击掌,如何使力,但断难作那一劳永逸的规定,什么人可以打,什么时候可以打,什么所在可以打,什么理由可以打。“大匠能予人规矩,不能使人巧”,可以告诉你应用的原则,但不能保证你运用的得当。运用需由你根据你的生活经验,以及教育修养去自己判断自己抉择,这正是你的贡献、你的特长、你的创作,旁人不易代你尽力的。

复次,你应当有“行业观念”。我这里译引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彼特金教授的一节话,说明各人“行业”与普通“位置”的不同点。“位置在一日、一周或一年间,只占去有限的钟点,视困难程度与所给酬报而异……但是行业必然一连若干年吸收一个人生活的大部分时间……它不能不时时发起智力与体力的多种多样活动,一切合了一个复杂的志向与目的,而妥善地组织与配合的。一个行业者必须经常地从事研究、观察、讨论、阅读,赴各地游历,多样的实习,并注视那比较成熟的工作者怎样完成工作;他必须准备在从开始至成就的路途中花费更多的时间。而一般地,他还需准备他的那一门行业随着时代的进展而生长,随时发生新的要求,逼他继续不断地学习。”(见《四十岁以后的行业》专集)。严肃地把自己的行业,当作一件正经的事情来做,做到老学到老,这是一切行业的要务,不仅做演员为然的。

最后,女演员的成功,成名不全在艺术,也在你的社会能力,以及那不可捉摸的机会与幸运。再引彼特金的话,“善于处理你的对头和友人,都是重要的”。是的,在今日的社会中,从事戏剧电影工作,不会没有对头的。有多少女演员不能不和你争一日的短长。胡蝶一向工作态度的认真,是值得称道的,她遵守她与导演约定的时间到场;她研究每一个角色、每一场戏,有时见解或许错误,但从未装病偷懒,毫不准备的到场混事;公司派定她演的戏,从不推托拒绝。她曾在工部局议事厅演过《葡萄仙子》,她始终保持帮忙的态度,履行她的义务;她从来不发艺术的脾气,和同事们吵架或与导演为难。她生活相当简朴,用钱相当节省,算盘也相当精明,她在四川路和她父亲合股开过商店,据说在闵行镇购有田地。某一时期她买了一辆旧汽车,为了要减省黄包车费,但因每晨她母亲乘车赴菜市,她的诸弟妹乘车上学堂,耗费汽油太多,她又和人家商量将汽车卖掉。她也争取待遇,民国廿二年,她一年的报酬是二万四千元,在那时骇人听闻的高薪,但并非使用挟制捣乱阴谋谎骗的手段达到目的,而是约同她的父亲与公司当局开一圆桌会议,规矩坦白地当面谈妥的,把表演电影视为正常行业,是胡蝶的成功原因之三。

美人江山

“一个公众的人物不能有私生活”,我忘记是美国哪一位作家说过这样一句话了。女明星当然是“公众人物”,旁人于是极喜为她作“起居注”,说短道长,偶然还不免是无中生有!关于胡蝶的“秘事”“轶闻”,都可作如是观——可以说,也可以不必说,或许多少有点事实基础,或许完全是捕风捉影,局外人如我,也难于晓得十分清楚。不过马君武博士的词句“不爱江山爱美人”所指摘的事,绝对不是事实。胡蝶于9月19日上午,才随明星影片公司摄制《啼笑因缘》的外景队到北平,我已在另一文为她声明。在那年居留北平约两三个月中间,曾经因她发生一件不愉快的事,稍为与“少帅”有点关涉,此刻倒可一说。

北平的“胡蝶迷”,似乎不比苏州少:其中有一位二十余岁的吴姓少年,自称是苏州某大财主的儿子,近年寄居北平,对胡蝶尤为倾倒。当时外景队为了保障工作,订有几项关于私生活方面的行动规约,是全体男女明星和工作人员同意的。一是无公事不得外出。二是女演员倘有事必须外出,如赴商场购办化妆服装之类,由公司临时指定男职员伴护。三是女演员绝对不得单独接受邀请,参加任何宴会(梅兰芳夫妇请吃饭,马连良请看戏,情形不同,那是全队的人都去的)。四是来宾只可在会客室接见,不得引入办公场所或寝室等等。而对于胡蝶个人,公司更加意保护她,聘请她的庶母为“活不撤”!意即监护人,这是我在美国正式“社交”时学来的办法——致送月薪,由上海同来北平,日夕陪伴,寸步不离。那位吴姓少年耐性甚佳,第一步结交全体男戏员!第二步向全体女演员致敬意,最后经人介绍与胡蝶相识。他每天来队,随同出外拍外景,有机会时自动帮着做些他能做的工作。后来索性夜晚亦不回去,和衣睡在他租雇的一辆汽车内。起先公司中人对他很客气,慢慢也感觉是一种麻烦!而他“日久玩生”,态度越来越随便。有一次他想要请胡蝶吃饭,总经理兼导演不许,而胡蝶也不愿,因此即在会客所里争吵起来。吴责张石川头脑顽固,压迫演员,无理干涉别人的自由,冠冕堂皇一番大道理。张石川大怒,奔向内室拖出一根手杖,大喊,“我只办电影公司,不开妓院!”迎头就打。众人自然拉劝开。那吴姓少年临行时出言威胁,“你们侮辱我!我是少帅的义子,明天派人来驱逐你们出境,不准在北平拍片。”愤愤地跨登汽车而去。

美人江山之二

争吵时我正出外接洽要公,回队时看见几位同人在那里着慌,问知了究竟,我立刻主张,呈张副总司令控诉。同人多数以为,吴所言虽未必可靠,但究竟主客异地,在人势力范围之下,多少有所顾忌,不宜张扬扩大。我说,我们于情于理都无亏缺,更未违反法律,何必甘受横逆,且如果义子之说非虚,我们更应强硬,不控诉反恐无以自存。张石川极力赞同,于是一面报告警察署,一面聘请律师作呈。而在那时期的北平,要写这样性质的呈文,请律师却难得适当人选。经过再四考虑,我们想到陆荫权。陆于何丰林任淞沪护军使时在沪任官,与何友谊甚厚,而此时何在北平,为副司令上宾;陆又与我同为上海留美同学会会员。论陆的能力胆识声望地位,论他与当局的关系,论我们前在上海时的渊源,都似乎非他不可。经过友人的先容,陆居然应允了,我们的欣慰可知。我们说明用意。第一我们是怕受陷害,也怕我们的工作受阻害,只求吴以后不生事端,一切不愿深究。第二吴某自称义子一节,必须据出,实说不可避重就轻,但文字务须委婉。倘如并非事实,张亦似应知晓外面有人冒充招摇,而如果确系事实,张应迅速予以制裁,但不致因之恼羞成怒。无论真假,不宜使张感到过分难堪,更不宜于万一此呈流传在外时,旁人得借此题攻击,用作发挥个人恩怨的工具。

陆大律师即遵照当事人的意志,拟了一个不到千字的呈文,不亢不卑,要言不烦,一句话不多说,也一句话不少说,真是一篇佳文字,这呈文是我亲自送到总部的。我拜会那值日的秘书,直交内收发室。那位内收发室的职员,还对我打了一顿官腔,“投递呈文,可交给大门口外收发,何必拿入里面。”我说,“如果那样做,今天整个北平就会知道这件事,明天可以传遍全国,各地报纸可能一字不减将呈文全文刊出。我们从事戏剧电影以艺糊口,老实说,做人是很苦的,我们真怕得罪人,绝对不愿不必要地得罪人,在可能范围之内总是为别人打算的。”那位职员才一声不响,给了我一张收条。几天之后,总部派人来询查吴某的年龄相貌住址,发下批文,谓副司令向无义子,吴某似正离平逃逸,俟缉获究办。这事在当时就这样告一段落。直到民国二十五年,胡蝶随明星摄影队至苏州拍摄《兄弟行》外景,在车站上又遇见了他。此时吴某谦和谨慎,再不提义子的话,大约他是苏州某巨富之子,那倒是不假的。这件事的前后,马博士在作词时不会晓得。他的词句,是根据一时的误传与人民的公愤,胡蝶在冤枉挨骂之外,也占了一点便宜,从此以后,声名更大,她主演的影片,可以更吸引许多从不看中国电影的观众。因为大家都愿一认,究竟她是怎样一个“美人”,使少帅不要“江山”!这是意想不到的不幸——还是佳运——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如果女演员刻意去求,非倒霉不可!这是胡蝶成功原因之四。

一个嘴巴

有一次,几位大学教授和他们的夫人,在银幕上久已认识胡蝶,欲经过正式介绍,当面和她谈谈,于是托我代邀她,到一位教授家中聚餐。胡蝶答应了,但因一群却是陌生人,恐怕见面彼此无话可谈,她考虑那解除拘束的办法。赴宴的一晚,她携带两打飞机别针——那时上海正为航空筹款,每针售洋两元——顺便募捐,立刻把紧张冷性的客套,变成和蔼可亲的一堂。已故孙寒冰教授,当时亦在座,事后称誉不止,而众人也惊讶她的文化水准之高。我说,这是有理由的,她初入电影学校的时候,只是中学未毕业的学生,若干年来,新小说看得非常之多。她的家起先在北四川路一弄堂内,弄堂口有一家新书店,她是经常的购者,而店员们也乐于为她服务,有新小说出版,必为她保留一册,有时送到她的府上。她最用心读茅盾的书,因为她在电影学校时听过茅盾的演讲,后来又演过茅盾的小说改编电影的《春蚕》。如果新的小说她看得不比我们多,至少一般地比我们看得早。而读书如同交益友一样,日积月累,不会不发生一点好的影响,哪怕所读的只是小说!大家这才明白,今天胡蝶是一个懂事识相的人,是非好歹,心里颇有分寸;她亦很会处理她的对头和友人。她的社会能力,可说比一般女明星高——这是她成功原因之五。

一年的冬间,暹罗(那时尚未改泰国)的一位亲王,据说是国王的胞弟,来沪游历。此人名字怪长,我当时弄不清楚,直到后来读美国约翰根室所写《亚洲内幕》,里面一章说及泰国发生政变,国王与亲王同被革命势力逐除,才晓得他的完全名字。一家现已停业的华商银行,因有分行在暹,特为张宴招待,约请若干女明星作陪,此事已使我不快。席间那位亲王对女性的态度,放肆随便,而大家因他是亲王的缘故,还在强颜敷衍,此情更使我不快。席罢,亲王欲至明星公司参观制片,坚约胡蝶同乘一车。在汽车上,他拉着胡蝶,强欲接吻。高高举起的胡蝶的手,重重降落在亲王脸上,啪的就是一个嘴巴。汽车开到明星公司,亲王跨出汽车,脸上全部是“绵羊式”表情,我猜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向胡蝶询问。她告诉我经过,并说“这个亲王何以这样没有规矩”。试问那当初在电影学校教授基本动作,如何“打嘴巴”的一位老师,对此是不是心里暗暗地高兴呢。

(原载《文选》第2辑,1946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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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蝶(1908—1989) 演员。原籍广东鹤山,生于上海。

主要作品《战功》(1925)、《孟姜女》(1926)、《白云塔》(1928)、《火烧红莲寺》系列、《歌女红牡丹》(1931)、《啼笑因缘》(1932)、《狂流》(1933)、《姊妹花》(1933)、《绝代佳人》(1940)等。

胡蝶(王開照相馆) /vT4WyYvmDYw3bxrMHTRyAnaRWaIZAyZ7YyJfUoxCwgflMIc95WSW22YYhg+mWp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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