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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王献斋先生的从影史

王 薇

《上海影坛》的编辑先生叫我写一篇关于舞台生活的文章,当时我一再推诿,终于却不了他的真挚的情意,便贸然答应下来。不过我执笔之时,却又惶惶然,不寒而栗了。我从事舞台生活至今仅短短数年,压根儿不配写这样的文章,即使写了出来,一定也是幼稚肤浅见不得人的。然而笔债不能不了,我想了又想,还是把我父亲——王献斋生前琐事,以其印象极深,记忆所及,拉杂的写来。既可以应编辑之邀,又可以纪念亡父在天之灵。

我父亲在银幕上专扮坏蛋,而私底下却是一个道地的好好先生。这并不是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我才故意颠倒是非,硬说他慈祥和蔼。其实和他相交有素的人,都是深知熟悉的。远在二十年前,电影事业还是刚兴未艾,他就毅然地参加××公司,开始过他水银灯下的生活。那时做戏子是很被人轻视的,认为是很不体面的事情。他初拍影戏的时候还瞒住家里,后来给祖母知道非常地生气,常常指着父亲的脸,疾言厉色地责备他一番。而父亲终是嬉皮笑脸的,逆来顺受一言不发。一直等到祖母说得累了,气也平了的时候,他倒了茶给她老人家,丝藕百连的央求她,而她直叹气,也就算暂时皇恩大赦,告一段落。她自始至终是不赞成他去拍电影的,后来虽然木已成舟无可奈何了,但是他的片子她一张也没有看过。

我当时亦说不出所以然来,到底还是喜欢他拍电影呢,还是不喜欢?我只觉得他拍电影于我是一种方便,我可以常有电影看,而终是比别人先看,因为我看的是试片。别人尚未熟悉的故事情节,我已能分场别幕地陈述了。于是我便在邻居小孩或同学面前神气十足的炫耀一番。我见了他们嫉妒的神气,心里便暗暗地喜欢。我觉得很高兴我有一个做电影明星的爸爸。可是有时候,那些受我揶揄的孩子却有意无意地问我:“你爸扮的是好人坏人?”出其不意的,我问住了。起先我支吾其词,后来问急了,终于滋红了脸说:“好人,怎么样?”其实那时的我,好像一个打了过多的气的小橡皮球,正是有气没有地方出哩。于是我又悔恨为什么有一个做这样电影的爸爸呢?我有时堵着气,拉住了父亲的衣角问他,为什么不好好的拍一部影戏,却去做什么叫人笑话的坏人。他尴尬地笑了一笑,拍拍我的小脑袋说:“爸爸不喜欢你这样说。你还不懂。”接着他买了几块糖给我,叫我不要跟祖母说起。其实我心里并不要他糖,我要的是他下次演个好人;我还想假使他果真演个好人,我情愿买糖给他吃。但是我终于受了他的贿赂,我答应他不和祖母说起,事实上,我也不愿让父亲受祖母谴责。然而,我也曾经多次要挟他不许再演坏人,否则我要向祖母告发的。

明星公司草创之初,他便加入。其后历经兴衰,他始终不曾决然而去。他刚参加明星公司,是以客串姿态演出的。不过他终始瞒住家里,说是每月可以有若干元的进款。他对电影事业之热衷,真是令人不能置信。他既然不取薪,而且还为了公司搬用家里的陈设去做道具。他做反派角色亦不是偶然的事。有一次那是很早以前,他演了一张《孤儿救祖记》,他扮的是一个坏蛋,演出成绩据说非常优美,大家都认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个性演员,以后反派角色终是非他莫属的了。听说现代戏剧大家曾专为他演了一本戏哩。不过他也曾经做了一次“好人”,就是在《玉梨魂》里,他演的角色我已记不清。一直到战事发生,他参加那时的“影人剧团”到各处演戏,暂时算脱离影圈,不过依然是撑了影人的旗帜。他返沪之后,艺华公司曾一度邀他加入,可是始终因为故人情重还是回到明星公司。明星改叫做“××”,他还是逗留着。后来张善琨先生出组“国联公司”,他乃被罗致。不幸在十二月八日之前,他便撒手常眠了。他从一个热心电影的人,客串拍戏起,而个性演员,而坏蛋明星,前后所摄之胶片约有三百万尺之多,假使用普通照相机摄影,五分钟摄一张,差不多要费二十年才能完竣哩!我上次在大华大戏院看了一张《中国映画史》,其中有一段《孤儿救祖记》,恰有我父亲的镜头,因为默片时代,摄影技巧尚差,片中人物都是跳跳踪踪,于是逗得哄堂大笑。然而那时的我见了父亲的影子,非常心酸。

我演话剧以来,得力于我父亲指导者不少。我记得首次演的戏是在中青剧团,戏目是《狄四娘》,我演的是××。那时我拿到了剧本,心扑扑地的跳,排戏的时候手足无措,自己也像考试时答不上试题一样的难过,几乎要哭出来。于是饭也不想吃了,整天担着心事。父亲看我这十分可怜样子,就问我。我就把抑住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他一面安慰我,一面鼓励我,教怎样读台词,怎样做动作。我就努力的照他的话做,一试之下,果然有些成效。于是再不用愁了,饭也吃得下了。假使没有他的指导,戏未演之前我一定急得一场大病,至少要形成消化不良,神经衰弱。那天公演的时候,我的妆也是他化的。我在台上格外卖力,戏完后,他餐请了我一顿精美的晚夜。此后我有什么难题也是他替我解决。

他演舞台剧亦是很出色的。他曾经应各剧团之请参加多次公演。有一次他在中旅剧团的《雷雨》里演鲁贵,因为演四凤的病了,临时叫我代戏。我非常高兴,因我可以和父亲同台演戏。我记得第一幕第一场是鲁贵和其女四凤说鬼,恰巧我们本来是父女,而他又是一个善于说鬼的人。在暗绿的灯光底下,他以他精湛的演技,和说鬼故事的天才,指东划西的,疑神疑鬼的,念了一段很长的“说鬼”的台词。我胆子就小,平时听了故事就害怕地紧靠着他。这次把我骇得什么似的,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襟,偎在他的身旁,差点儿就尖声的叫喊起来。下戏之后,人人称誉说我们父女这台戏合作甚佳,简直是无懈可击。过后我愉快的对父亲说起这件事,暗笑了很久。后来我正式参加职业演出,每晚等夜场散后十二点左右,终是一个人回去的。我的胆子小,加之我住的那条弄堂又深又黑,益使阴森可怕,而我无可奈何老是在弄口掩上眼,拔着脚像跑百米似的直奔进去。父亲听见我的急促踏步声,他知道我害怕,就是在睡中亦必开了窗户,喊道:“王薇,回家咧!”我听了这声音无形中得了一点力量,有了凭持,脚步逐渐的缓慢下来了。我现在夜里回来,想到他对我的爱护之细微,常常潸然泪下的。

他的死,疾病袭击果然是一个理由,而过度加紧张的工作亦未始不无其因。他的病起初也是不十分剧烈的,只要能静静的休养数天,就能恢复健康的。但是那时他事实上工作很忙,没有闲空,遑论休息。又何况他做事认真,肯负责任呢?同时拍两部戏,每天有拍戏通知单送来,他从×厂到×厂往来奔跑,从黄昏至天暗辛苦工作,于是病上加忙,便一发不能支持,一天一天的加重了。我记得每天拍影戏回来,他脸色苍白,怪怕人的。回了家便倒在床上,便睡得像死去一般。——其实说“睡”,毋宁说“昏”来得恰切些。后来戏是拍完了,而病也就深入膏肓,以至于长眠不起。每思及此,欲搁笔再三。说些风趣的事吧!我父亲患近视,每次拍片的时候,他总是在水银灯打了,而导演说“开麦拉”之前,才慢条斯理的脱了下来。别人每次为这件事担忧,然而他没有一次忘记脱下眼镜,而糟掉胶片过。这岂不是一件奇事?

行文至此,似乎应该打住了。不过我意犹未尽。我从前演戏时不喜欢人家提起“王薇是王献斋的女儿”。我始终认为一个人若能略博微名,应完全靠自己的努力,不应靠先人之余荫。可是上次我到苏州去演戏,把我的这点私见全盘推翻。有一天,在苏州戏完之后我正在闲逸地荡马路,偶然听到有两人絮絮私语:“王薇就是王献斋的女儿。”一个说。

“是电影明星王献斋的女儿吗?”另一个问。

“是的!”一个说,“可惜这样好的人才竟然死去!”

“他的演技不比好莱坞约翰巴利马弱呀!”另一个说。

他们的谈话的中心本来是我,一转而至我父亲。想不到我的父亲死后尚能赢得人家的惋惜、留恋,更想不到我的名字与我父亲有这么大的联系性。所以,此后我并不反对人家提起这句话,相反的是十分欢迎。我在艺术上必须更加努力,若是稍有成就,亦可使天下人士注意,而更以我的名字转到我父亲。父亲假使泉下有知,亦当含笑了。

我曾经想搜集一本我父亲演的片子,以为永久纪念,最好是他生前得意之作。假使我父亲生前友好看了这篇东西,千祈能不吝见告。或者,在我搜集之时给我一些便利。我在此致最诚意之敬礼。

(原载《上海影坛》第一卷第7期,1944年4月)

* * * * * * * * *

王献斋(1900—1942) 演员。原籍山东,生于海参崴。

主要作品《滑稽大王游沪记》(1922)、《张欣生》(1922)、《孤儿救祖记》(1923)、《玉梨魂》(1924)、《火烧红莲寺》(多集)、《狂流》(1933)、《盐潮》(1933)、《新旧上海》(1936)、《压岁钱》(1937)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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