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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吾师——王次龙

丁 宁

前年春天我对香港的生活已经厌倦了,匆匆地回到故乡。这许多时候,一直在家乡度着最寂寞与枯涩的生涯。

去年春天,接着上海一个朋友来信,一番寒暄之后,报告我一个伤心的消息,说是吾师王次龙先生在香港病死了!

两年之中,没有一个消息会比这一个更使我悲伤和苦痛的了。的确,我与王先生之间的许多许多事情,这一生是再也忘记不了,再也模糊不了的。

去年冬,在上海无意中遇见了元龙先生,一见面就抱头大哭,好些时候没有说得出话。当夜,他告诉我许多王先生临死前后的情形。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依旧活着,上帝对付一个天才,本来就不肯优待一点的,王先生的死不能不算是电影界的一个大大的损失啊!

我噙着泪珠,想起了许多往事。

是民国二十七年的冬天,说起来,真也惭愧得很,那潦倒得不能再形容。因为是新婚,我又不情愿把我的穷困情形告诉家里,惟恐刚结婚的妻子小觑了我。所以一直硬着头皮,忍着饥寒,在上海混。本来,战前我是在“艺华”美工股做事的,因为那里人比较熟,所以我就在金司徒庙旁边找了一间房子暂住,其实很想仍旧能够在那里做以前做过的事。

一点也没办法,纵然求得人家再恳切,人情这样东西,本来是炎凉不一的。然而,未曾希望的凉居然成功了。因为我有一个姓吕的朋友在王先生面前大大地拿我吹嘘了一番,王先生答应给我三十块钱一月,帮他做些剧本和布景上的工作。

我还记得,姓吕的给我介绍王先生的时候,我兴奋快慰得身子几乎发颤,很快地从艺华摄影场楼梯上跑下来,在王先生前鞠了一躬。我说以后要请他多多指导的话时,他那圆润的面上给我的微笑,那样慈祥的微笑在那时的我,仿佛是在严冬的西北风中站着有人递给我一只暖炉。

这时,《楚霸王》工作刚开始,我帮他做些琐碎的事。在他的谆谆指导下,我有了一些进步。在艺华摄影场后面的一个小房间中,他说,我写,这样悠悠地过了两三个月头。这时候,已经是岁暮,艺华主人特地在那间小屋里装上一只大雷炉,那里面的空气,的确温和得像春天一样。

《楚霸王》工作结束了,我回家过年。就在廿八年正月,我们到香港谋发展去了。这次去香港,固然是应南粤影片公司主人竺清贤的约去拍《西厢记》的,附带还有一个企图,就是自资拍那部不伦不类的《中国泰山历险记》。

说起来,运气也着实坏得可怜,为了拍《中国泰山历险记》而带去香港的一点金子,因为在中央饭店漏了风,当我们刚踏上“加拿大皇后”时,就给人盯梢拿住,全数充公了。

在船上,大力士彭飞、服装师贺珊,都是一付懊丧的面孔。只有王先生依旧和平常一样的态度,他说:“这是命运,命运是无法拗强的。”

无论如何,你要想在王先生的神态上辨别他是兴奋还是悲哀的话,那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他老是那么和蔼,微笑,一切都若无其事似的。

到香港,起先住在东山饭店,后来搬往九龙弥敦道上的一家大旅馆住,日里交际,夜里便和我合作编写《中国泰山历险记》。这部戏我花三天给写好了,接着是编写《西厢记》——此时已搬到香港嘉路连山道南粤宿舍住了。

《西厢记》原定薛觉先、陈云裳等主演,分国、粤、英三种语言的拷贝。计划是计划,事实是事实,只闻楼梯响,不见下楼人,东征西求招考,也没有一个适当的人能演法本、惠民、莺莺、崔母等角色,《西厢记》到底没拍成。

经过王先生与张善琨氏的数度接洽,张氏慨允拨全部费用来摄制《中国泰山历险记》,人员也决定了,彭飞的泰山,黎灼灼的琴,正好王乃东原先在上海待腻了,也去香港,王便做了一个反派角色。只是缺一个蛮女,这个蛮女要肯牺牲色相、浪劲十足的女人才演得,一时却无处寻得。

事有凑巧,唐槐秋一天忽然介绍一个女人来,说是有演蛮女的一切条件。当时王先生因为亟于要拍好这部片子,又是唐槐秋所介绍,便一口气答应了。——谁知这个不知廉耻的坏女人,竟是断送吾师性命的罪魁呢?

这女人名叫陈苹苹,本来在马戏团等江湖上卖艺的,无恶不作,有浪必备,这东西谁要说她是一个人,那么就是我们人类的侮辱。谁知王先生竟会看中了她,看中了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东西,真也算奇迹。

我真弄不懂,王先生会溺爱这样一个女人!起先,她叫他“干爸爸”,谁见干女儿和干爸爸弄那股子骚劲儿的呢?那时,干师母——周文珠不在香港。

这时候,因为我们吃不惯南粤公司里的饭菜,所以我们几个人的膳食是自己动手的,我便当了厨师。香港的天气是早热的,厨房又小,每烧一餐饭,一定要累得汗流浃背,那时我为谁流汗受累都愿意,就是不愿为陈苹苹。王乃东、贺珊等,都和我抱同情:我们也找个舞女解闷,让工作松懈,王先生一点也不管。后来,因为抵不住我们的一致“不睬主义”(对陈苹苹),他把她搬到山上卢翠兰等拍《天河配》的布景间去住。

王先生每天清晨到那里去看她。——本来他是素来晏起的,——她还故意要撒娇,不开门让王先生进去。于是,王先生就肯露天在阶沿石上睡几个钟头。

譬如说,这女人的确有使人可爱的地方,有一点可取的地方,那么他们相爱倒也罢了。她那时在外面,依旧胡调,依旧轧姘头,对王先生,据我们看来半点也没有真意,而王先生呢?“萝卜炒青菜,各人心里爱。”

《泰山历险记》

不过,我并不是完全因为反对他们的恋爱而感到恨之,王先生因此对工作上不求上进,却是一个明显的事实。在《中国泰山历险记》摄竣之后,一直不思量工作,直到将近年底,因为我的那本《绝代佳人》的初审稿经张善琨氏审定后,才决定开拍它。——事前,王先生却专门在《杨贵妃》上转念头,对《绝代佳人》并不感兴趣。

王先生有一个特别的地方,他导演戏差不多无所谓正式剧本,往往写好了的一场戏全部不用,另外折入一段临时想到的情节和表演。如《孔雀东南飞》《美人计》等都是大都由我写成一躯壳,形式上算是有了一个剧本,实际上,真正的戏还在他脑子里。这种事情,虽然也有好处,而毛病却不至于没有,他的个性很强,往往是爱怎么便怎么。

他一生在银坛上,前后十五个年头,所导所演的片子有百部左右,演戏当然以《王老五》为代表作。导演的《孤城烈女》《楚霸王》《绝代佳人》《孔雀东南飞》等,都有卓逸的手法。有一点嗜好,其实他并不是在嗜好上致命的,无可讳言,陈苹苹(后来改名白茵的)断送了他的一切。

我永远不能忘记,当我们在香港十分穷困的时候,过的那种有趣的生活。大半“经人檐下过,不得不低头”,“端人家的碗,就得受人家的管”,能替老板的荷包添钞票当你是他亲爹娘;否则,冷眼讥讽,一切难堪的态度都会加到你身上来,给同事奚落轻视,那种情况真不是人受的。电影界的饭难吃就难吃在这里,人与人之间,仿佛只知道利用,绝没有一点同情和怜恤似的。

王先生很爱他的子女,——他一共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很敬他的祖宗,逢祖先逝世纪念日,必定要祭祀一番,有几次我亲眼看见他含了眼泪磕头,经过旁人劝解之后,鼓励之后,他便转涕为笑。希望憧憬着他,说是一旦能够好好地在电影界树立一点成绩,一定得光宗耀祖一番云云。谁知道他竟没有能够再回到保定他的故乡,客死在遥远的南国呢?

他能唱得很好的京戏,如《探母》《乌龙院》《空城计》《捉放曹》《卖马》等,歌来大有可观。在香港,他时常唱着玩,大半由我替他操琴,尤其是失意的时候,他更需要歌来唱解闷遣愁。

就在廿八年冬天,南粤拍好了《绝代佳人》,我觉得电影圈里再没有我可以留恋的地方,为了维持我和王先生的师生关系,为了维持我许多知己的友情,为了不愿荒唐了自己十年窗下的收获,我和王先生离开了。

前年春天回到故乡,临行时曾去王先生那里告别,相对黯然。谁知这一别就再不能见面了呢?

据元龙先生说,吾师次龙在死的前后,都非常惨,一句话,他是死在坏女人的魔掌里的。你看咯!吾师是死了,未亡人又是怎样?

到现在为止,他的柩还寂寞地留在南国,不晓得会不会有一个人花五毫子买一束鲜花去安插在他的坟前?

留给我做纪念的是一本剧本夹和五六张相片,这些东西,永远会在我身边存在,拿它纪念我的这位遭遇恶劣的天才老师。

记得在上海时,姜修因为见了元龙先生而想起吾师,号啕大哭,有几个钟头。在电影界里,不少曾经得过吾师提拔栽培的人,他们的心眼儿里,会不会再有吾师的影踪?

无论如何,电影界里是损失了一颗巨星。男人到底没有女人吃香,老师的死也似乎比英茵等不闹热得多。让我在这里哭一哭吾师吧!至少,也算是一个小点缀。他在电影界十五年,多少总有些成绩是值得别人纪念的。

元龙以五弟次龙之丧,废寝忘餐,不胜悲悼。乃于今春北来,值次龙弟子丁宁于沪上,相抱大哭,哀伤不已。顾吾弟在电影界,前后几十有五年,恃其聪敏奋发,略有建树,焉知遽病南国,药石罔效,孤魂残骸,迄今犹不能扶归故里。而遗孤嗷嗷,一刻不容疏忽,乃北归商诺家属。兹者略有赡养,可不虞冻馁矣!呜呼!手足之伤,焉有不痛!丁君虽哀哀哭师,而吾痛有甚于丁君千百倍者,孰有知乎?

王元龙
(原载《新影坛》第7期,1943年5月) c2y1bSAs0fI6tUis/ImCOgF9Wvo7oq8ccP+vnJSva4EwHnQhBMZvVgwjdXAyAib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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