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自白

张织云

我的故乡，是广东番县，但我却是生长在上海的。

我生下地来，只三个月，父亲就永别了我们，因此，家庭的经济状况，是很贫寒的。

我的姊妹，一共有四个。二姊三姊是早嫁了。大姊因为母亲年迈，所以留着抚养我。

6岁那一年吧，在母亲和大姊的双重爱护下，就给我开始念书啦！书虽是那些诗经之类，但因先生的循循善诱，我却感到很浓厚的兴趣。就这样，度过了十个青春。16岁到19岁这三年，我是失学在家。这期中，我从母亲学习着繁杂的家务，可是毕竟年纪太轻，虽然家的经济状况是那样糟，而我总常是天真地跟老母要钱，没有钱，心里就异常地感到闷。这时中国的电影事业，适巧正在萌芽。大中华公司在报上登着很大的广告征求拍摄《人心》的演员。少女的好奇心——不，老实说我是希望得到一个职务用钱可以畅快些，于是就偷偷地跑去报了个名。也不知怎样，揭晓后，我居然中了选，而且还被派定了我做主角。从此，我就开始了水银灯下的生活。

影片拍成了，卡尔登影戏院——那时是海上唯一的大戏院——竟破例地放映了这个中国片，获得了观众的赞赏。原先我是瞒着家庭干的，我只向家里人说：在某行家找到了个书记的位置，到这时却是怎样也瞒不住了。于是一个巨大的反对，降临到了我的身上。家人和亲戚，都对我起了恶视，他们都说做电影是不名誉的。但我并没屈服，电影已在我的心坎上，长起了不可磨灭的花朵，我决定不顾一切地干下去。

《新人的家庭》（大中华百合公司出品）公映了，观众对我更有了好评。我的志愿，就更坚决了。虽然那时的社会，对于演戏的戏子，总仍是有些看轻。

当《空谷兰》和《梅花落》问世时，我的年纪已是21岁了。家人和亲戚们因为我年龄的增大，就作第二次的阻止，甚至说：“你要再干那不名誉的电影，就不要你再回来！”但由于我倔强的脾气，家人终于没办法地默许了。

从此，我就不期然而然地为许多爱护我的人们所注意，我的生活，我的精力，便完全跌入了这爱的环境的包围中，而物质的诱惑，就渐渐环绕了我。我因经历浅薄，学识不足，使我不知不觉向物质享受下了降书，由这降书的引导，我的生活的享受，竟向安乐方面进展。另方面，因为急于欲找一个理想的爱人，唐季珊就占住了我全个的心灵。

自然，季珊是能依我的条件爱我的。他这个人是曾受完善教育的，物质方面，也能尽量地使我得到满意的享受。不久，我俩就结了婚。

婚后，我的生活逐渐变了。在婚前，我自己也承认，浪漫！无灵魂！可是，这时却绝对不同了。自己的生活，既已有幸福，我就只想积蓄些钱，供养我那年老的母亲。

22岁的秋天，我随季珊到美国去，顺便还游了一次好莱坞。当时，一家美国的戏院，愿出六千金洋一星期的代价，要我登台。但为了季珊在美的地位——他在美有“茶大王”之称，一个茶大王的太太，登台献艺，当然影响是不会好的——就没有答应。

归国后，我和季珊，很不幸的，彼此竟生了隔膜，第一次使我受着心理上刺激的，我知道了他是有了夫人。第二次使我受着刺激的，我知道他分心去爱在我以前他曾爱过的妓女花神老四。第三次使我受刺激的，他又爱了在我以后的一爱人。起始我为了季珊的地位，为了免得老母伤心，为了彼此过往的情感，我总曲意地忍耐，但最后，这火花终于爆发了。

在季珊呢，他以为给我做了多年的太太，反正已便宜了我。但我呢，这委实是莫大的损失，牺牲了许多朋友和观众的爱不算，主要的是：我的“黄金时代”已随青春消逝了。

“金钱难买时间！”谁都不能否认吧。

到了27岁的春天，我的老母和季珊的三个母亲都相继亡故，于是我们就很干脆地跑开了。

离婚后，我的精神又几次遭受了莫大的打击。特别是先后发生的周、赖二氏的纠纷，这是大家都知道了的，这里不再赘述。总之，这过去，真像喝酒喝醉了或者做了一场很大的噩梦。

现在，我是转变了！不过我之转变，一方面固由于自己尝遍了酸苦，了解了人生；但同时，不可掩饰的，还得归功于任矜苹先生的劝导。他劝导我的话很多，而最使我感动的是下面几句，及他所提倡的人生论和写给我的几封信。他说：“女子为什么要依赖男子才能生活？为什么不去求生产自养的奋斗？”他又说：“女子要依赖男子才能生活，这是国力的损失，我们要对日复求，必须鼓励女子生产，去增加国力，万不可坐视女子成为侵蚀国力的寄生虫。”因此，才渐渐使我寻着了做人的新路线，使我决意放弃安乐的享受，和物质的诱惑去决斗。所以现在我已定下了三年计划。

第一年：还债。为保持个人的人格，债是必须清偿的。

第二年：积蓄。俗语说得好“金钱是血”，人没有血是不行的。过去不再说了，以后总当尽可能地积蓄点钱。

第三年：筹划子女教育费。这是我最大的责任。目前，我的小孩已经4岁了。

讲到实现这计划的手段，我自己始终认定，只有干电影。——承任矜苹等先生不弃，他们已为我商借妥了一家影片公司的摄影场，只待资本筹齐，即可开拍。

三年过了以后呢，那么，我想：

第一，应得学习一种不须依赖年龄颜色的生产技能。如今中国影人所持的，老实说是“青春”，但“青春”是容易过去的，谁也拉不住的。

第二，为国家人群效劳。中国的社会中，不，任何国家都一样，女子如果不能求得经济的自立，男女平等是不可能的。不过，这年头也许有人会说，农村是破产了，唯一的出路，已只有做工，但在这样穷乏可怜的工业界上，怎能找到工做呢？其实这观察是不准确的，中国并不穷，几家外国银行中，准多着倒贴钱存款的。所谓“为仁不富为富不仁”，他们都只管自私，“国亡家破，钱何用？”这道理，他们也许从未想到过罢了！所以我的志愿，只要有余力，一定帮助人。

以上，虽然还只是一种理想，不敢说一定能够做到，但我总尽力去做。不过，无论怎样，下列两原则，我是得保守的：不卖灵魂；不卖人格。

至于我最近的生活，我是在担任着太平洋公司经理员的职务。鸦片是戒绝了，家中每月的开支，也已由二千元减至三百元。

每天呢，早上七时起身，七时半到法国公园散步，九时左右回来。

《曾文正公文集》和《东莱博议》是我最喜欢读的两部书。从《曾文正公文集》里，我可以锻炼一下自己的人格和道德。《东莱博议》里，可以学到很好的笔法。

此外，看电影和跳舞，也是我比较喜欢的消遣方法。

中国影片中，我最认为满意的是《黄金时代》，不论技巧意思，都很好。

影评界近来比从前是进步的多了！从前老是囫囵吞枣样的评法，现在是合理些了。只是，有一个极大的缺点，影评人总彼此还免不了情感作用。

对于电影的所谓软硬性，我的意见，软性硬性都需要，虽然电影是社会教育工具之一，但本身总还离不了娱乐，譬如像《渔光曲》吧，花了钱去买眼泪，真有些犯不着。

好了，话说得太多了，这里让我自己来对自己下一个总的批评吧。

第一时期——即在电影界走红运的时期，那时我是醉生梦死的。

第二时期——即从结婚离婚一直到不久的过去，我是依旧沉沦在不拔的昏狂中。

第三时期——即现在。我自信自己已悔悟前非，能对得住自己了。

假定能容许我再说一句话，我可以坚决地大胆地说：“以前譬如昨日死，以后譬如今日生。以前是时势造英雄，而今后呢，将英雄造时世了！”

张织云自白的补充

编辑先生大鉴：

前在矜苹先生间得晤雅教欣幸无似嗣，蒙介绍徐先生下顾敝寓，垂询称切尤增感佩，兹读三四两晚贵报，见所刊云之谈话，间有数点稍有出入，此或云不善辞令，及语音不尽清晰所致。为特耑函补正如左：

（1）《新人的家庭》影片系明星影片公司出品，其时云为大中华影片公司演员，因任矜苹先生在导演是片前欲请当时上海各公司男女明星合演，云与王君元龙首站于大中华影片公司演员之地位，由任先生商准公司当局加入者。

（2）自云与唐季珊君结婚后，在物质方面之享受皆为适当之满意，未使唐君受浪费或奢侈之损失。

（3）《渔光曲》一剧分幕置景俱极佳，而又具有以哀致胜之力量，云确曾于观剧时为之流泪。有溶化一切悲哀于一炉，或足使观众过于伤心之言，继论美国电影之营业所以能胜过他国，能成为美国伟大之实业者，以其剧中含量俱能兼顾娱乐，非对《渔光曲》下“犯不着”肯定之论断也。

以上三点敬乞转商徐先生斧正，摘录副刊以作谈话之补遗，庶可符合真实，而使同业者君不致对云有所误会也。专此奉达。

顺颂著安

张织云敬启
（连载1934年10月3日、4日、6日上海《大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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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织云（1904—1975）演员。原籍广东番禺。

主要作品《人心》（1924）、《战功》（1925）、《可怜的闺女》（1925）、《空谷兰》（1925）、《玉洁冰清》（1926）、《爱情与黄金》（1926）、《梅花落》三集（1927）、《失恋》（1932）、《新桃花扇》（1935）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