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纵然再爱一个人,也会随着时间而淡忘。很多人说,爱是一场修行,我们在爱里学会坚强。不过,对于另外一部分人来说,他们在爱里学会了该怎样去爱一个人。丰子恺先生在《缘缘堂随笔》中说:“真是信佛,应该理解佛陀四大皆空之义,而屏除私利;应该体会佛陀的物我一体,广大慈悲之心,而护爱群生。至少,也应知道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之道。爱物并非爱惜物的本身,乃是爱人的一种基本练习。不然,就是‘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的齐宣王。”
徐志摩爱物,爱的是林徽因,她的一瞥一笑,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的身心。相反,林徽因如丰子恺先生所说的那样,她在一段爱情里,学会了如何去爱一个人。她为梁思成擦拭身体,照顾他的饮食起居,陪伴他一个又一个日夜……她在这个叫梁思成的男子身上学习爱,做着爱的练习,时过境迁后,她谈不上对徐志摩淡忘,她只是明白了爱的真义。
20世纪20年代初,北京上层社会流行各种聚会联谊活动。最初,这些活动只存在于金融界、实业界,慢慢文艺界也开始流行这样的活动了。1923年,北京的知识分子为了聚会更加方便,由徐志摩、胡适发起,徐申如、黄子美出钱,在北京西单石虎胡同七号租了一套小院,成立了“新月社”,并创办了《新月》杂志。
有人认为新月社的名字,是受了泰戈尔的诗集《新月集》的启发。徐志摩则解释说:“‘新月’虽则不是一个强有力的象征,但它那纤弱的一弯分明暗示着、怀抱着未来的圆满。”
梁思成出院后,林徽因也回到了学校。闲来无事时,她经常跟表姐王孟瑜、曾语儿往新月社俱乐部跑。她毫不避讳新月社里的徐志摩,在她看来,只要君子坦荡荡,友情的相处不算什么。让她没想到的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社团,走进了新文化运动中,走进了大众的视野。他们两人的故事,再一次遭到众人非议。铺天盖地的“重归于好”,让徐志摩心情荡漾,而林徽因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她是一个拥有大智慧的女子,不管外界如何评论她,她亦用行动向外界证明,徐志摩不过是亦师亦友的存在。
在这场新文化运动中,林徽因在新月社初期便加入,后来进入了北京知识界的社交圈,并开始从事文化活动。20年代中期,在新月派诗人陈梦家选编的《新月诗选》中,林徽因正式开始了创作路程。她的《笑》《深夜里听到乐声》《情愿》《仍然》四首诗在该刊物上刊登。
梁思成因车祸推迟了赴美留学时间,让他和徽因有了更多相处的机会。如今的他,对徽因越来越信任,他不再介怀她与徐志摩整日相对,并鼓励她参与到新文化运动中去。这一年里,思成在父亲的指导下,系统地研究了国学典籍,他后来说:“我非常感谢父亲对我在国学演习方面的督促和培养,这对我后来研究建筑史打下了基础。”同一年里,林徽因也从培华女中正式毕业,考取了半官费的留学资格。
再没什么比两人一同赴美留学更浪漫的事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上苍给了他们新的相处机会,这一切不得不说是命运的安排。好的男子,从来不会给你起落人生,而是与你细水长流地过日子。那诗情画意,给你激情的男子,往往不是正缘,正常的缘分,终究是寻常的幸福。林徽因需要爱,但拒绝如同母亲般不受重视的命运。一个男子轻易抛家弃子,这份不安定里,又有多少脚踏实地呢?
这一年里,还发生了一件被历史永远记载的文学史大事。梁启超和蔡元培作为文化界的元老级人物,一直活跃在文化第一战线。为了推动学术的发展,他们邀请了文学界泰斗级人物泰戈尔先生来中国讲学。
泰戈尔是著名的印度诗人,自19世纪开始,他的作品一直风靡至今。他的《飞鸟集》《新月集》等作品,至今仍被奉为经典。在1913年,他的诗集《吉檀迦利》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为了迎接泰戈尔的来访,《小说月报》杂志出了“泰戈尔号”专刊,文学研究会也出版了泰戈尔多种诗集。终于在1924年4月23日,泰戈尔乘坐的火车缓缓驶入北京。林徽因在人群中期待着与这位老先生见面。她喜爱诗歌,对文学有着极大的热情,她急切地渴望与他交流,向他请教文学方面的问题。
泰戈尔在北京期间,日程安排得很满。他出席了社会各界的欢迎会和座谈会,并在北大、清华、燕大等大学做了演讲,拜访了末代皇帝溥仪。泰戈尔无论走到哪里,身边经常伴着林徽因和徐志摩,两人一左一右,为泰戈尔讲解着中国文化。
泰戈尔虽为文学泰斗级人物,但他当时演讲的内容,并没有得到所有人的赞同。他在演讲中多次提出,中国人不可以舍弃自己宝贵的文化传统,去接受和传播西方那些无价值、丑恶的价值思想,更不要盲目地追求工业主义、物质主义。泰戈尔在演讲中说道:“……吾东方人士今已到达于第三期,吾人已霍然醒觉,知体力智力征服世界之外,尚有一更光明、更深奥、更广阔之世界。吾人于黑暗寂寞之中,已见一导引吾人达于此光明、深奥而广阔世界之明灯,唯吾人如欲到达此世界,则吾人不可不知服从与牺牲,乃吾人到达彼世界之唯一阶梯。吾人欲得最大之自由,则必须能为最忍耐之服从;吾人欲得最大之光明,则必须能为最轰烈之牺牲……未来之时代,绝非体力智力征服之时代,体力智力以外,尚有更悠久、更真切、更深奥之生命。吾东方人士今日虽具体已微,然已确有此生命矣。西方人士今因专尚体力智力,积极从事杀人之科学,借以压迫凌辱体力智力不甚发达者,即吾人亦尚在被压迫之中。但吾人如能为最大之牺牲,则吾人不久即可脱离彼等之压迫矣。”
泰戈尔这番话,深深震撼着林长民、梁启超、林徽因和徐志摩等在场所有人的心。他们听得热血沸腾,认为正义一定能战胜邪恶,战胜他们的仇敌。直到演讲结束,这群学子久久不愿散去。
本以为这番言论会得到全国人民的共鸣,但是对于刚刚经历了新文化运动的中国青年来说,实在有点相悖。青年正高举“民主”“科学”的旗帜,以提倡西方文明价值观来反对中国传统文化,以及传统道德的思想。在他们看来,一味提倡高尚人格,不会改善社会现状,只会将中国推向灭亡。
青年们散发传单、游行示威,批评泰戈尔对中国贫穷落后的百姓无动于衷,不将他们救出于水火,反而讲所谓的高贵人格。在抗议声中,泰戈尔以身体不适为由,取消了后面计划中的演讲。
鲁迅先生看到泰戈尔先生演讲的内容后,以犀利讥诮的语言,在他的杂文《骂杀与捧杀》中谈到了当年泰戈尔访华的情形:“……他到中国来了,开坛演讲,人们给他摆出一张琴,烧上一炉香,左有林长民,右有徐志摩……说得他好像活神仙一样,于是我们的地上的青年们失望,离开了。神仙和凡人,怎能不离开呢?……”
多年后,南怀瑾先生接下了中国文化这面旗帜,渴望将中国文化复兴。他说:“中国几千年教育的目的,不是为了谋生,是教我们做一个人,职业技术则是另外学的。而且教育从胎教开始,家教最重要,然后才是跟先生学习。人格教育、学问修养是贯穿一生的。所以,社会除了政治力量、财富力量以外,还要有独立不倚、卓尔不群的人格品格修养,作为社会人心的中流砥柱。”在南师看来,中国文化是一座精神的宝库,他说:“我们中国文化的财产太大了,古文不懂,繁体字不懂,等于丢了钥匙,这个财库的门打不开了。贬低中国文化,是错误的。四书五经、老子庄子、唐宋两代的诗词与散文、魏晋诗歌、宋明理学,都各有其光辉与灿烂。懂得古文,才能领略其中的奥妙。”
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林徽因也是热爱的。她爱着中国这片土地,爱着中国的古代建筑。1953年,当上级决定拆除永定门城楼时,病榻上的林徽因已不能再说话,但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坚持着站了出来,她怒斥道:“你们拆去的是有着八百年历史的真古董……将来,你们迟早会后悔,那时你们再盖的就是假古董!”
两年后,林徽因在惋惜中死去,但她生前的话语竟一语成谶。2004年,“假古董”永定门城楼重修竣工。
当南怀瑾老先生为了复兴中国文化,不得不拖着苍老的身躯一次次站在讲台上时,他在演讲中,对在场的青年学子说,我们已经老了,你们再接不上,就断了。
这是怎样的悲哀,又是怎样的无奈,怕是只有为了学问付出毕生心血的人才懂。林徽因和梁思成为了中国建筑做出了巨大贡献,他们夫唱妇随,情投意合,在泰戈尔的访华中,更加坚定了对于文化的追求。然而,站在徽因身边的徐志摩不懂她的世界,他崇尚新学、批评旧学,与徽因的价值观逐渐相悖。正如两个人交叉线般的情感,彼此相交,此后再也没有交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