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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们在两个家里表现得完全不同。在特蕾西家,我们玩新玩具、试新玩具,它们貌似源源不断。百货零售商Argos的产品目录,我只被允许在过圣诞时从中挑三样便宜的东西,过生日时从中挑一样,可它是特蕾西每天必读的《圣经》,她虔诚地阅读,用专用的小红笔圈出她挑选出来的物件,通常我也在旁边。她的卧室让我大开眼界。我自以为了解我们共同的境遇,如今全然颠覆。她的床是粉色的芭比跑车造型,她的窗帘带褶边,她所有的橱柜都是珠光白的,房间当中,仿佛有人哗啦一下把圣诞老人雪橇上的货全都卸在了地毯上。你得在玩具中 跋涉 。坏掉的玩具成了岩床,上面是一波一波新买的玩具,几乎按照当时它们的电视广告投放的顺序排得跟地质层一样。那年夏天流行的是会撒尿的洋娃娃。你给它喂水,它就到处撒尿。这让我瞠目结舌的新科技,特蕾西竟有好几个,还能自导自演一出出的戏码。有时她会打乱撒尿的洋娃娃。有时她会让它坐在角落,它羞耻愧疚、一丝不挂,两条塑料腿和胖出肉窝来的小屁股形成四十五度夹角。我俩扮演这个尿失禁的可怜孩子的爹妈,在特蕾西给我安排的对话中,我有时能听出奇怪的、尴尬的东西,影射了她自己的家庭生活,抑或是她看过的很多肥皂剧?我不确定。

“轮到你了。说:‘你个贱人——她连我的骨肉都不是!她尿在身上难不成还是我的错喽?’快说,轮到你了!”

“你个贱人——她连我的骨肉都不是!她尿在身上难不成还是我的错喽?”

“‘听着,伙计,你带她!你带她,看你怎么过!’现在说:‘没门儿,臭婊子!’”

一个礼拜六,我战战兢兢地向我妈提起有撒尿洋娃娃这样的玩具,小心翼翼地用了“小解”这个词,而不是“撒尿”。她在学习。她从书里抬起头,露出又怀疑又厌恶的神情。

“特蕾西有一个?”

“特蕾西有 四个 。”

“你过来一下。”

她张开双臂,我感觉我的脸贴在她胸口的皮肤上,紧致、温暖、鲜活,仿佛我妈体内还有个年轻优雅的女人呼之欲出。她一直在蓄长发,最近新“做”了发型,脑后的辫子编出了夸张的海螺壳形状,像一尊雕像。

“你知道我现在在读什么?”

“不知道。”

“我在读有关桑科法的书。你知道它是什么?”

“不知道。”

“它是一只鸟,回头看自己,像这样。”她用尽全力扭过她漂亮的头颅。“来自非洲。它回头看,看看过去,从过去中学习。有些人从不知道学习。”

我爸在狭小的厨房里默默地烧饭,他是我们家的煮夫。这段话其实是对着他说的,是说给他听的。两人最近争论得厉害,有时恶言恶语,我经常扮演传递信息的唯一导管(“你解释给你妈听”或“你给你爸带话”),有时就像现在这样,微妙的、不带脏字的讽刺。

“哦。”我说。我想不通这和撒尿洋娃娃有什么关系。我知道我妈正在变成,或者说企图变成“知识分子”,因为他们吵架时,我爸经常向她抛出这个词想要羞辱她。可我并不怎么理解这个词,只知道知识分子就是这类人:学习开放大学的在线课程,喜欢戴贝雷帽,经常会说“历史的天使”这种话,家里其他人都想看周六晚上的娱乐节目时会唉声叹气,会停下脚步和基尔伯恩大道上的托洛茨基主义者 辩论(别人对他们都避之不及)。不过在我眼里,她转型的最大后果就是她说话时陌生而莫名的迂回。她仿佛总是在说我听不懂的成人笑话,要么自娱自乐,要么激怒我爸。

“你和那个姑娘在一起时,”我妈解释说,“跟她玩是待她好,可她是那样养大的,她只能走那么远了。你受的教养可不同——别忘记这点。她满脑子只有傻乎乎的舞蹈课。不是她的错——她就是那样养大的。可你有脑子。平足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有脑子 ,你知道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点点头。我能听见我爸砰砰敲平底锅泄愤。

“你可别忘了我刚才说的喔?”

我保证不会。

我家里一个洋娃娃都没有,所以特蕾西过来时只能被迫变成另一种模式。我爸从单位带回来一本本A4大小、有横格线的黄色便笺簿,我们在上面脑洞大开地写故事。这是需要协力完成的项目。特蕾西因为阅读障碍症(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有这个词)选择口述,而我呢,费好大劲才能跟上她脑子里天生就能千回百转的剧情。我们所有的故事几乎都是关于一个冷傲的、漂亮的芭蕾舞首席女演员,她来自“牛津街”,最后关头断了腿,于是我们勇敢的女主人公(通常是地位低下的服装师,或卑微的剧院厕所清洁工)替补上场,转危为安。我注意到,这些勇敢的姑娘通常皮肤白皙,有着“丝般的”秀发和蓝色的大眼。有一次我写了“棕色的眼睛”,特蕾西从我手里抢过笔,把它划掉了。我们趴在地上写字,就平趴在我房间的地板上,如果我妈正巧路过看见我们的模样,这会是她唯一对特蕾西生出一丁点儿喜欢之情的时刻。我利用这点儿好感为我的朋友赢得更多的特许权(特蕾西可以留下来吃点心吗?特蕾西可以留下来过夜吗?)其实我知道,如果我妈真停下来念念我们写在黄色便笺簿上的东西,特蕾西这辈子都甭想进这个公寓了。在好几个故事里,非洲男人操着铁棒“埋伏在暗处”,要敲碎洁白舞者的膝盖;在一个故事里,芭蕾舞首席女演员有着可怕的秘密:她是“混血”——我颤抖地写下这个词,因为经验告诉我,这个词能让我妈暴跳如雷。不过,如果说这些细节让我不自在,那么跟与特蕾西合作的快乐相比就不算什么大事儿了。我深陷于她的故事,沉迷于它们无休止地拖延叙事上的满足——这也许又是她从肥皂剧里学来的,或从她亲身经历的教训中提炼而来。你刚以为快乐的大结局来了,特蕾西就能想出什么奇妙的新剧情,摧毁或逆转大团圆,以至于“圆满”的那一刻似乎永不到来——我觉得我俩都认为“圆满”这个词只意味着观众们站起来疯狂地欢呼喝彩。我多希望我还留着那些便笺簿。芭蕾舞女遭遇种种人身危险的无数个故事中,我只记得那么一句话了: 蒂芙尼高高跃起吻她的王子脚尖绷得直直的噢她看起来那么性感可就在那时子弹射向了她的大腿。 a6YUw2HQt+KhY2kezYxEQ41MVfj9X3ZXHLrPOav8MXxAaeCPHEegVv3WhgR+7Tc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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