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特蕾西家看“流行音乐排行榜”节目,电视上放起了《颤栗》 的录像,我们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特蕾西妈妈非常兴奋:她都没站起来就疯狂舞动,在她皱巴巴的躺椅里上下扭动。“来吧,姑娘们!跟我一起!动起来——来吧!”我们离开沙发,开始在地毯上前后滑行,我跳得很糟,特蕾西技术很好。我们旋转,我们抬起右腿,脚丫像牵线木偶一样晃荡,我们像僵尸一样跳抽筋舞。有太多的新信息:红色的皮裤,红色的皮夹克,曾经的非洲头变成了比特蕾西的鬈发还要蓬松的造型!当然还有棕色皮肤、身着蓝衣的漂亮妞儿,潜在的受害者。她也是“混血儿”吗?
鉴于我个人的坚定信念,我希望强调这一点:这部影片并不表达对超自然力量的信仰。
开头致谢的那幕这样写道。是迈克尔自己说的,可这话什么意思呢?我们能理解的只有“影片”这个词的严肃性。我们看的不是音乐录像,而是应该正正经经在电影院看的作品,这真是世界大事,嘹亮的号角。我们是现代人!这是现代生活!我总觉得现代生活和它孕育的现代音乐都离我很远(我妈要我当一只总是回首的桑科法鸟),可碰巧我爸告诉过我,弗雷德·阿斯泰尔就曾亲自造访迈克尔,拜师学艺,求迈克尔教他“月球漫步”,就算现在我也觉得颇有道理,因为伟大的舞者不受时间和世代的局限,他永存于世,无论什么年纪的什么舞者都能认出他来。伦勃朗 理解不了毕加索,可尼金斯基 能懂迈克尔·杰克逊。“别停下呀,姑娘们——起来!”特蕾西妈妈大喊道,因为我们倚着她的沙发休息了一下。“跳够了再停!动起来!”那首歌有多长——比一辈子还长!我只觉得它怎么都结束不了,只觉得我们掉入了无限轮回,不得不永远这样魔性地跳舞,就像《红舞鞋》里的莫伊拉·希勒。“时间流逝,爱情流逝,生命流逝,可红舞鞋还在跳!”但随后它就结束了。“真他妈的绝了!”特蕾西妈妈忘情长吁,我们鞠个躬,行个屈膝礼,跑去了特蕾西的房间。
“她喜欢在电视上看见他,”我们刚独处,特蕾西就向我吐露,“这让他们的爱更深。她看见了他,她知道他还爱着她。”
“哪个是他?”我问。
“第二排,右手边最后一个。”特蕾西回答,一个停顿都不打。
我没试过将特蕾西爸爸的这些“事实”和我真正见到他的少之又少的场合对应起来,根本做不到。第一次见面尤为恐怖,那是在十一月初,我们看过《颤栗》后没多久。我们三人都在厨房里,往连皮的烤土豆里塞奶酪和培根,我们要给它们裹上铝箔,带去朗德伍德公园看烟火表演时吃。特蕾西这栋公租房里的厨房比我家那栋楼里的还要小:你开烤箱时,门会刮到对面的墙。同时容纳三个人意味着有一个人要坐在操作台上,这次是特蕾西。她的工作是给土豆削皮,我站在她旁边,负责把土豆和用剪刀剪碎的干酪、培根混合在一起,然后她妈妈把它们重新塞回土豆皮里,放回烤箱烤至褐色。尽管我妈不断暗示特蕾西妈妈懒散邋遢,到哪哪乱,但是我觉得她家的厨房比我家的整洁有序。食物虽不健康,却认真精心地准备;相较之下,我妈虽向往健康饮食,在厨房里却待不满十五分钟就会自艾自怜、狂躁不已,通常,这场从头到尾误入歧途的尝试(做蔬菜千层面、用秋葵做个什么菜)会成为所有人的噩梦:她找茬吵架,气势汹汹地叫嚷着拂袖而去。最后我们吃的又是“芬德斯”脆皮馅饼。在特蕾西家,事情简单得多:你动手时就清楚地知道要做脆皮馅饼、披萨(速冻现成的)还是香肠配薯条,美味可口,没人为此大喊大叫。这些土豆要算“特殊款待”了,是烟火之夜的传统美食。尽管才下午五点,外面已经乌漆墨黑,公租房的上上下下都能闻到火药味。每间公寓都有秘密的军火库,胡乱的砰砰声和局部的小火灾在两个礼拜前糖果店刚开始销售烟花时就开始了。没人会等官方活动。猫是这场大型纵火盛会最常见的受害者,可偶尔也有孩子伤亡。因为此起彼伏的砰砰声(我们对这声音司空见惯了),所以一开始特蕾西家前门上的敲门声没能引起注意,可后来我们就听见有人一会儿大声喊叫,一会儿小声说话,声音时而惊慌失措,时而小心谨慎,相互矛盾。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在说:“放我进去。放我进去!你在吗?开门,娘们!”
我和特蕾西瞪眼望着她妈妈,她妈妈同样站着冲我们瞪着眼,手里还端着一碟被奶酪塞得鼓鼓的烤土豆。她没看手上的动作,想把碟子端低一点儿放到操作台上时误判了距离,摔了。
“路易?”她说。
她抓起我俩,把特蕾西拽下操作台,我们踩上了土豆。她拖着我们穿过走廊,把我们塞进特蕾西的房间。我们一动也不敢动。她关上门走了。特蕾西径直上了床,开始玩“吃豆小子”游戏。她不愿看我。我显然什么都不能问她,甚至不能问路易是不是她爸爸的名字。我就站在她妈妈推我进来的位置,等着。我从没在特蕾西家听见过这样的骚乱。不管路易是谁,他现在已经被放进来了(或者说他破门而入),三句话不离“ 我操 ”,他把家具掀翻在地时发出了响亮的撞击声,还有女人恐怖的哀号,听起来像尖叫的狐狸。我站在门边望着特蕾西,她钻在芭比床的被窝里,仿佛听不到我所听到的声音,甚至不记得我也在场:她只是盯着“吃豆小子”,头也不抬。十分钟后事态平息了:我们听见前门狠狠地关上了。特蕾西赖在床上,我像被种在地上一样一步也动不了。片刻之后有轻轻的敲门声,特蕾西的妈妈进来了,脸哭得红红的,手里端着一碟和她的脸一样红红的“快乐天使”。我们一言不发地坐着吃,后来又去了烟火大会。